第37章 被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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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院屋子里烧了通红的炭火,整间厅堂内温暖如春,唐安跪在里面,只觉得汗都要落下来了。屋子里除了银骨炭在燃烧时发出噼啪的声响之外,就只有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端坐在案前的公子不知在低头写着什么,他忽然停下笔,轻唤了一声:“唐安。”
“小人在。”
杨琰低声道:“倒一盏茶来。”
唐安微有些犹豫着道:“小人去请方总管来。”他知道这院子里仆役虽多,但平日的食水都是要经了方明的手才能给公子进用。
杨琰轻轻笑了笑:“怎么,没了他还要渴死我不成,快去倒来。”
听他这样说,唐安只得小心翼翼斟了一盏茶递到他手边,杨琰接过,小口饮着,问道:“唐安,你识字么?”
唐安正偷眼想往案上看,听到这一句,吓得微有些瑟缩:“小人……只略识几个字而已。”
杨琰笑着点了点头:“我瞧你平日性子机敏,只做个花匠未免可惜了,既然识字,日后自然有更好的去处。”他似是随口问道,“你如今在南院当职,月钱多少?”
“每月五百钱。”
杨琰垂下眼睑:“五百钱,倒不算多。”
“公子说哪里话,”唐安干笑了一声,“小人吃穿都在府里,又没有旁的花销,五百钱已经很足够了。”
“说的也是,你没有旁的花销,又有王府那边的赏赐,理应是够了。”
听到“王府那边的赏赐”时,唐安微微一惊,他错愕道:“原来公子知道。”
杨琰歪了歪头,显得很无辜似的:“知道什么?”他复又笑了笑,“知道你每月被何长史传召的事么?”
“公子恕罪!”唐安猛然跪下,“先前何长史遣我等来服侍公子时,私下叮嘱,让我盯着这边的动静,我不敢推辞。”
“哦?何长史都问些什么?”
“不过是公子你平日做些什么,见些什么人,还有……平日字帖写了些什么,他也要问。”唐安说完,又赶忙道,“小人该死,今后再也不回这些事了。”
杨琰笑着摇头:“不必,往后何长史问什么,你就照实情回他,不必有所隐瞒,知道么?”
唐安有些摸不着头脑,闷闷地应了。
“除了你,还有什么人要向何长史回话么?”
唐安答道:“还有厨子刘荣升,”他顿了顿,“公子,你要小心他一些。”
“怎么?”
“他为了从何长史那里多要写赏银,把南院的事事无巨细都统统说了,虽说公子你平日安分守己,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前些时候还说方管事总去一墨斋装裱书画,想要跟去瞧瞧,我故意玩笑了几句,才让他打消了主意。”
杨琰像是有些惊讶,他好笑般道:“你跟他都是何长史的人,为何要替我说话?”
唐安低了头,闷声道:“因为公子你对我们下人很好,常常赏钱赏东西,说实话,若是你被别人害了,恐怕以后我都遇不到这么好的主子了。”
杨琰几乎失笑,他点头道:“原来你是怕我被人害了,没人给你赏钱赏东西。”笑过之后,又有些感慨似的,“你放心,现如今,他们还不会害我。”
唐安听他这么说,心下愈发不安:“其实……我也知道不该做卖主求荣的事,先前,也无非是见利忘义,为了那点赏钱……”
“你不是说了,自己没什么花销,又为何会缺钱?”
“我……”
见他结结巴巴的,杨琰倒笑了笑:“你不在府中时,似乎常去的地方是月明楼,那可是个销金窟,怪不得月钱不够用。”
唐安见他笑得古怪,慌忙道:“公子,我去那里不是因为贪色,只是……”
“只是因为那里有你的红粉知己,是么?”
唐安一时有些呆住了,他从前听说四公子是个看不见的瞎子,也不管事,什么都不懂。可他蓦然发现,这个人虽然看不见,可心里明白得很,他根本就没有不知道的事,只是从不说出来。
“唐安,你喜欢那个月明楼的女子?”杨琰低声问道。
唐安被问得一愣,他有些局促地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喜欢。她是我从前邻居家的女儿,前几年嫁给一个官员做了妾。谁知那官员贪赃被抄了家,女眷都入了奴籍,发配做官妓,她也没有逃过。我那日从月明楼旁经过,她在楼上喊我的名字,我才见到她,知道了这回事。”他说到这,挠了挠头,“这些事,不该跟公子说的。”
杨琰没有流露出唏嘘的神色,只是平淡地问道:“你想这样常去看她,还是想为她赎身,把她娶回去?”
唐安忽然窘迫起来:“我本是想替她赎身,谁知……”他无奈地低下头,看着地板,“她是官妓,没有落籍,根本赎不出来。”
“这样,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唐安想起那个女人,心内有些钝痛,他虽然知道为她赎身已是不可能的事,可听着耳边公子毫不关己的淡漠语调,身上还是微微发冷,他低下头:“公子,要是没别的事,我先告退了。”
“唔,去吧。”杨琰摆了摆手,“案上那张纸,你拿去吧。”
唐安有些莫名地应了一声,他看向案上,只是一张寻常的字帖。
“不是我写的那张,是旁边镇纸压着的那张。”杨琰又道。
唐安挪开镇纸,刚一看清纸面,眼睛猛然瞪得老大:“这……这是……”
“落籍文书,”杨琰说完,又笑了笑,“下个月没有刘荣升,何长史的赏银你可记得多讨一点,毕竟有了女人,总要置间房子给人家住,是不是?”
方明奔波了一天,刚进府内就看到唐安痛哭流涕地从杨琰房内走了出来,还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他略觉得好笑,摇了摇头,推开房门走进去道:“公子,安阳的战报拿来了。”
安阳以西,过了云峡关五百里,便是靠近燕虞牙帐的乌苏里雪山。这里的气候比大昭的西北边陲更为严寒,大雪下了一昼夜,把帐篷外木杆上绑着的那个人几乎堆成了雪人。
卫长轩在极度的寒冷中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身体却无法动弹,生牛皮的绳子牢牢地绑住了他的手脚。
不远处有三两个裹着皮毛的燕虞人在火堆旁烤火,卫长轩不动声色地半闭着眼睛,用手指费力地摸向自己后腰。手指因为冻僵了,触觉十分麻木,他好不容易摸到了腰带上那截突出的铜齿,却无法把它捏住。
正在动作时,他所靠着的木杆忽然被人狠狠踢了一脚:“老实点!”那人说的是大昭的官话,并不生硬,但还是能听出外族人的腔调。
卫长轩已明白过来自己是被一支燕虞队伍俘虏了,他咳嗽了两声:“咳咳……我要见你们阿史那将军。”
“你想投降?”那个人问道。
卫长轩闭上眼睛,只是道:“让我见阿史那将军,我有要事。”
他说完这句话,身后的木杆忽然晃动着从土里被拔了出来。卫长轩几乎被他提起,不由微微一惊,他看向这个膂力惊人的外族人,目光中满是防备。
“狼崽子一样的眼神,让你见了阿史那努尔,你会一口咬断他的脖子吧?”对方嘲弄地说着,那是一个高大的燕虞武士,一头棕色微卷的头发笼在皮毛帽子里,眉骨和鼻梁的轮廓很深。
他既然敢直呼阿史那努尔的名字,可见在燕虞地位不低,况且目光敏锐,不像是个泛泛之辈,卫长轩简直猜不透他的身份。
武士看了卫长轩一会:“你就是他们说的乌及苏尔?”他笑了笑,“我还以为是什么厉害人物,还不是被我抓住了。”
他这话让卫长轩不自觉有些恼火,他喉咙里又干又渴,嗓音嘶哑,带了些凶狠的意味:“不过是偷袭而已,算什么好汉。”
武士哈哈大笑:“你们中原人说的,兵不厌诈,你不服气,我们就再来打一场。”
卫长轩狠狠地盯着他:“打就打,怕你不成!”
武士的笑容蓦地凝固在了脸上,他目光定在卫长轩胸前,忽然伸出手,从他怀中将那露出一半皮鞘的匕首拔了出来:“你怎么会有这个?”
卫长轩看这燕虞人的神色,倒像是认识这把匕首似的,他心中疑惑,一时没有答话。
那武士回头看了看身后,只见其他人都还在几丈外的火堆边说笑,便又压低了声音:“你跟穆王府有什么关系?”
卫长轩更是吃惊,他忍不住道:“为什么这么问,你是谁?”
武士对他的问话避而不答,只是狐疑地盯着他:“你不是杨烨的儿子,这把匕首是谁给你的,杨玳?还是杨玦?”
他既然能说出这两个名字,可见对穆王府内知之甚详,卫长轩与他对视着,心中已是疑惑万分,这人究竟是谁?
武士细细揣摩着他的神色,终于试探着问道:“难不成,是也奚?”
卫长轩终于变了脸色,这世上能叫出“也奚”的人已屈指可数,他几乎是在一瞬间脱口而出:“你是拓跋?”
对方琥珀色的眼珠微微一震,他忽然微笑了起来:“你听说过我?”
卫长轩却又觉得难以置信,他本以为那个拓跋是拓跋一族的人,甚至以为是一名老仆,却没想到对方不但是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青年,而且还是个燕虞人。
他又狐疑起来:“你真的是拓跋?”
对方没有回答,他把卫长轩从雪地里揪了起来,单手拎着,大步走进了帐篷。帐篷外的燕虞人看着他们,一副幸灾乐祸的神色,低笑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帐篷里有一股羊肉的腥膻味,膻味的来源大约是火盆上炙烤着的半只羊,武士把卫长轩扔在火盆边,而后一刀割开了他身上的皮绳。
卫长轩下意识就想翻身而起,然而他惊恐地发现双手竟僵硬地弯曲着,手指乌紫,像是冻在了那里。
“你的手冻坏了,”武士的口气很随意似的,“听说你是个神箭手,一箭射死了贺鲁,要是双手废了,你以后还怎么射箭。”
其实用不着他出言讥讽,卫长轩心中已经慌了,他赶忙把手伸到火上去烤,火舌几乎要舔上他的手指,可仍然没有用。他知道自己要赶紧把冻僵的关节掰开,可他甚至连捏住手指的动作都做不到。
武士蹲下身,低头看向他的手,他忽然伸手从那烤了一半的羊肉上抹了一把,就着大把滚烫的羊油猛然握住了卫长轩的双手,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握到了一块冰。羊油浸满了卫长轩冻裂的手指,他隐约能感觉到对方握住自己的那点触觉,就在这时,武士又问道:“你是也奚的什么人?”
卫长轩低声道:“我是他的伴当。”
“伴当。”武士低声重复了一遍,他手上猛然用力,骨节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卫长轩痛呼了一声,他额头上的冷汗如雨般滴落,方才那一下,他还以为手指被对方捏断了。
掰直他的手指之后,武士便松开了手,他拿过一块脏兮兮的皮子,擦拭着指间已经凝固成雪白色的羊油。半晌,他又问道:“这些年,他还好么?”
卫长轩揉搓着自己微有些恢复的双手,慢慢摇了摇头。
武士怔了怔,微微苦笑:“也是,怎么会过得好呢,今年前听说穆王死了,杨玳继了位。我就想着,他大概是要吃更多的苦头了。”
卫长轩斟酌着问道:“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对方有些诧异:“他没有跟你说过么?”
卫长轩摇头:“他很少提起你,也不曾说过你的事。”
武士沉默了片刻:“小的时候,我被寄养在他母亲家里,他母亲出嫁时带我去了建安。但是一个燕虞孩子是不能被带进穆王府的,所以他们便假称我是出身拓跋家,还故意称我为拓跋。”他看着火盆里明明灭灭的火光,微有些出神,“我是看着也奚出生的,看着他因为眼盲被人冷落,被讥讽,被欺负。他那些哥哥,没有一个是好东西。那个杨玦,是个天生的坏种,而杨玳……”
武士的眼睛猛然燃起仇恨的火光:“更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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