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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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州,西城门。
连夜筑高的女墙已坍塌大半,城墙上四处是焦灼的痕迹,城下乱七八糟散落着两军的尸首,很快又被夜色掩埋了去。守城的将士已有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今夜燕虞稍稍停了攻势,于是几个不当值的士卒便肩膀挨着肩膀,缩在城墙下的阴影里打盹。
正快步走上城楼的年轻将军看见这一幕,也不觉放轻了脚步,生怕打搅到这些战士难得的安睡。
“将军!”有个小亲兵追着他跑了上来,“城中平民皆已撤出陇州,向宁州逃离,裴副将另点了一千人随行护卫。”
卫长轩轻轻点头,低声问:“城中守卒还剩多少人?”
“算上轻伤勉强能战者,也不过两万人。”亲兵擦了擦脸上的泥灰,忽然有些犹豫,“将军,这城我们能守得住么?”
卫长轩摇头苦笑:“燕虞的火砲出自西域的锻造之术,极为厉害,先前云峡关六丈高的城墙一夜间被轰塌了一半。这陇州城墙矮小,我们苦守三日已是不易,只怕明日再攻一轮,便岌岌可危了。”
亲兵一愣,有些懵懂地道:“既然守不住,我们为何不同百姓们一起撤离陇州?”他问完,忽而察觉这话说得太过懦弱,毫无为军者的气度,不由窘迫地低下头去。
卫长轩倒没有斥责他,只默默摇头:“这里数百里平原,皆无险可守,我们又能撤到何处去,撤到滦关,或是撤回都城?”他垂下眼睛,“我们多退一步,身后便多有一城的百姓要遭受屠戮,我们实已无路可退了。”
亲兵凛然,赶忙低下头:“将军说的是,我等誓死不退!”他想了想,“城墙既然不足以倚仗,那我们便杀出城去,与敌军一决高下!将军以为如何?”
卫长轩看着他还有些稚气的面孔:“以两万人迎击二十万人,你不害怕?”
“不怕!”亲兵拍了拍胸脯,“论理,应该是燕虞人怕我们才是。听说将军先前用参连箭射死了他们的右将军,他们现在提起乌及苏尔,都吓得闻风丧胆呢。”
卫长轩听得好笑,却又渐渐笑不出来,他看向黑夜中的城外:“此番敌军主将不是阿史那努尔,而是燕虞的棘连王子,那个人比起阿史那努尔只怕更为棘手。”
他这么一说,亲兵心里也打起鼓来,他刚才上城前还听一个老兵在抱怨,说是永安二年西北都护府七万人对燕虞十数万人仍然被打得惨败,而如今这点人只够去送死,
卫长轩静默了片刻,又问:“军中粮草已然吃紧,我方才命你们去找城中所余的粮食,你们找到没有?”
“陇州库府是空的,想是趁乱被哄抢了,不过听说先前的陇州节度使洪嵩是个巨贪,他府中大约藏有余粮,裴副将已带人去搜了。”
正在此时,城墙的石阶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卫长轩以为是裴安前来复命,谁知探头一看,却是东城门的守城校尉。他仿佛怀有要事,来不及爬上城墙便大声道:“启禀将军,安阳来了两万援军,先正在东城门外候命!”
“安阳?”卫长轩睁大了眼睛,“是尉迟锋来了么?”
只听校尉身后传来一声低笑,果然便是尉迟锋,他像是赶了很久的路,一头发辫被颠的散乱,头脸上全是热汗,此刻靠在城墙上疲惫地笑了笑:“要我们东胡人躲在中原人身后,我可做不到。”
卫长轩骤然看到他,惊喜交加,几步上前一把握住他的肩膀,又觉得疑惑:“尉迟将军竟允许你带兵来支援?”
尉迟锋有些丧气地摇头:“父亲奉了命拥兵不出,这两万人是我偷偷带来的,回去大概是要受军法处置的。”他挠了挠鼻子,又道,“不过也不一定,说不定就回不去了呢。”
此时听来这个玩笑有些刺耳,可卫长轩却笑了,两人对视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坚定,他们重重地击掌,而后抱住了对方的肩膀。
很快,奉命搜寻粮草的裴安也回返了来,向卫长轩禀道:“洪大人府中空空荡荡,并无粮草,只在地窖里藏了几百坛梨花白,想是忙乱中不便带走。”
“梨花白?”
“是此地的名酒,”裴安解释道,“平日一斗大约能值上一万钱。”
卫长轩微微惊诧,显然没想到一个小州郡的节度使府中会这样豪奢,他很快便摆了摆手:“那就都搬出来,分给将士们痛饮!”
众人皆吃了一惊,军中饮酒是大忌,更何况现在还在跟燕虞人交战,这个节骨眼,竟要让大伙喝酒么?
裴安却没有质疑他的这道命令,只行了个军礼:“是。”
几百坛梨花白很快被搬到了城中的空地上,各营将士挨个分发了下去,这些士卒大都出身北地的会宁,还有一半是尉迟锋手下的东胡兵,都极为擅饮。他们原本已在多日的守城和行军中疲乏不堪,此时见了酒却蓦然来了精神,原本灰败的脸上也绽露出了笑意。
卫长轩同他们一样,随意取了大碗饮酒,梨花白灌入喉头,如同吞下烈焰,从舌根烧到了腹中。他连饮了几碗,猛然举起手中的酒碗,仰头大声道:“诸位将士,明日破晓之时,城中所有将士与我一起出城,伏击敌军!”
这声军令立下之后,四周猛然安静,所有人都停下了喝酒的动作,看向了将军。卫长轩也看着他们:“我知道你们私下里都在说,敌我兵力悬殊,此战我等不过徒然送死而已。可没有死,哪有生!我们在前方奋战身死,正是为了守护身后的河山,让我们的亲人能够平平安安的活着。”他仰望头顶的星夜,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或许是我的最后一道将令。此战无论胜败,我只希望诸位心怀坦然,不畏生死,勇往直前。”说完,仰脖饮尽了手中的酒。
数万士卒也同时仰头饮酒,齐声道:“不畏生死,勇往直前。”
站在卫长轩身后的尉迟锋觉得他这个样子,好像是有些醉了,他有些担忧地拍了拍卫长轩的背,却没有得到回应。每个人都在继续饮酒,仿佛喝的是清水,他们的眼睛十分平静,近乎无畏。
尉迟锋忽然想起自己战死的叔父,想起他带兵孤军深入的前一个夜晚,也坐在城头,痛饮着烈酒,以手击节,高声长吟。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五月十七,建安,穆王府。
后苑的大片莲池此时花开正盛,粉白碧绿,一眼望去,几乎看不到尽头。这日从晨起时,天色便阴晦不明,却迟迟没有落下雨来,只有大片的蜻蜓贴着水面盘旋飞舞。
杨琰独自站在莲池的栏杆后,背着手默然伫立。
“主子,”唐安从外府院急忙步入,俯身道,“太子殿下的车辇已经出了宫门,再过半个时辰便到府中了。”
“唔,”杨琰微微点头,“让方明带众人出门迎接,不要失了礼数。”
“方管事已在门外候着了,”唐安顿了顿,又道,“这次太子殿下忽然造访,想必是因为西北战事的缘故。”
杨琰轻轻点了点头。
唐安放低了声音:“听说前几日夜里,西北的战报刚传到宫内,众人束手无策,却有个内监多嘴,劝皇上夺去主子手中的兵权,自行发兵。皇上当场大怒,把那内监杖责至死。”
“哦?”杨琰转过头来,微微挑眉。
唐安笑了笑:“说起来宫中已有许久没有动过杖刑了,这次动静闹得这么大,想必是特意做给主子看的。而今又派了太子殿下亲自上门,来请主子。看样子战局当前,泰安宫里那位已经坐不住了。”
他说完,却见杨琰神色安静,对这些事显得并不在意。他知道主子心里另有心事,此刻再不多言,只低声告退着去了。
穆王府外,大管事方明领着王府的仆从在正门外静静等候了许久,才终于看见一驾淡黄车辇缓缓行来,车驾旁有两队执金吾打着旗仗护卫,随行的还有一队内侍宫人,一路迤逦而来。
等到车驾行到近前,先有两个内监上前拉开车辇的锦帘,而后一个小小的身影被扶了下来。方明赶忙领着众人上前跪下:“恭迎太子殿下。”
小太子咳嗽了一声,轻轻道:“都平身吧。”
方明应声站起,偷偷向太子看了一眼,只见那个孩子看起来不到十岁,眉宇间还有些稚气,但唇角绷得紧紧的,像是要竭力撑住太子的威严。
“太子殿下,我家王爷已在府中久候,请随我来。”
小太子点了点头,跟在方明身后走入了穆王府大门。
他已有一年不曾见自己这位皇叔,此刻又肩负重任,心中十分忐忑,甚至不敢抬起头去打量王府周遭。直到一阵沁人心脾的荷叶香气送到鼻尖,他才蓦然停住脚步,抬起头来,而后便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自己面前,那人唇角微微扬起:“是兕奴来了么?”
“皇叔。”小太子怔怔喊了一声,他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可此时看着那双又深又远的眼睛,忽然就说不出了。
他身后的内监悄悄扯了一下他的袍袖:“殿下。”
太子猛然想起此行的要事,慌忙上前,向杨琰行了叩拜之礼:“父皇命我拜皇叔为仲父,请皇叔归朝理政。”
杨琰静了片刻,向前伸出手:“兕奴,过来。”
小太子愣了愣,爬起身,走上前挽住了他的手。
杨琰牵着他,沿着池畔便往后苑走,内侍们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跟上,还是方明笑了笑道:“诸位不妨让我家王爷同太子单独说会话。”
在来之前,宫中诸人已轮番向太子教导了一番,大意便是如何打动穆王,让他派兵退敌。老太傅教他晓以大义,言谈庄重,绝不可失了皇家体面。宫中内监却是要他以情动之,若穆王执意不允便涕泪交流,苦苦哀求。到最后连永安帝也亲自前来,和声细语地向他道:“兕奴,你可知为何此事我不交予他人,却偏偏交予你么?因为你是大昭的储君,你和其他皇儿是不同的,只要你办成此事,众人自然对你心悦诚服,往后这帝位朕才能安心托付给你。”
这传帝位的事既遥远又沉重,兕奴从来没有想得那么远,他懵懵懂懂地受命前来,却始终犹豫着不知要如何开口。
“兕奴,”杨琰唤了他一声,又笑了,“听说皇上已给你赐了名,往后不该再叫你的乳名了。”
“是,过元日时,父皇为我赐名为悭。”太子声音闷闷地,“但是兄弟们都笑我,说这个悭字意在吝啬困乏,父皇定是不喜欢我,才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
“杨悭。”杨琰点了点头,“倒是个好名字。”
小太子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悭者,心旁有坚。你若能做到心怀坚硬,容不得一丝柔软,将来便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
太子有些犹豫:“可父皇他……并不是这样的。”
杨琰轻轻笑了:“你父皇做不到,但你或许却可以。”
“那皇叔呢,”小太子迟疑地拉了拉他的手,“皇叔的心……也会是硬的么,一丝柔软也没有么?”
杨琰的手微微一僵,他垂下眼睛,许久没有答话。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独孤宏的声音,他方才练完骑射,此刻策马而来,到近前才一个翻身下马,“太子殿下好像长高了啊?”
“你来的正好,太子头一回来到府中,你带他四处玩玩。”杨琰说着,便把孩子的手递了出去。
独孤宏显然没料到会摊上这么一个差事,他为难地挠了挠头,暗道这么一个娇贵的小孩子,想必是不会骑马射箭的。他着实没什么带孩子玩的经验,犹豫了半天,才想起来道:“前些天侍女们扎了几只大风筝,我带太子殿下放风筝吧。”
风筝很快被送了来,小太子像是看见什么新奇的东西,翻检了半天才选了一只巨大的大鹏风筝。这风筝扎得很精致,头上绑着竹笛,有风掠过时,竹笛声便清脆地响起。
“你拿着线轴,站在这里不要动。”独孤宏全然忘记了面前这孩子的身份,俨然把他当做了自家的幼弟,“我去把风筝放起来。”
“嗯!”小太子显得有些紧张。
杨琰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听着这番对话,忽然觉得一阵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午后,漪澜园宫宴。四周风的声音呼啸而过,少年奔跑着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竹笛的鸣响渐渐升到了半空中。
“风筝飞起来了!”孩子的声音很有些*,他从入府到现在,难得地笑了两声。
杨琰默默转过了身,有什么东西在他胸口郁结,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就在他正要离去时,忽然有人挡在了他的面前,是唐安举着一张竹纸,声音焦急:“主子,陇州刚送来了传书。”
“嗯?”
“燕虞军前日大举攻城,却受陇州戍军伏击,双方血战了一昼夜,死伤不下两万人,陇州勉强未被攻破,”唐安说到这,微微迟疑,咬牙道,“两军交锋时,卫将军身先士卒,身中十一箭,如今已是……生死不知。”
他说完,几乎不敢抬头去看主子的脸色,而杨琰的呼吸似乎停滞了片刻,过了一会才低声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他声音又低又冷,平静如同冰面,让唐安心里愈发觉得不安,却也只能应声退下。
而此时,正仰头奔跑的太子却被地上的碎石绊倒,线轴脱手而出,他还没来得及爬起,只见狂风大作,瞬间便把风筝卷到空中,很快就飘远了,他仰头看着半空,不由哀叫了一声。
远处的独孤宏抓着另只风筝还来不及回头,问道:“怎么了?”
小太子惋惜地喃喃:“风筝……飞走了。”
正缓步折返的杨琰听见这句话,茫茫然停住脚步,他的心口像是被猛地攥紧了,一股甜腥味猝然从口中喷涌而出,重重地栽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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