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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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因为开始的日子实在是太过温馨,仿若在梦中的缘故。

重得所爱,破镜重圆,又得到了生前没有机会去体会的普通人的种种乐趣……

即使应当明白无法完全弥补过去失去的一切,却仍旧不自禁地,真的沉浸在了完美的“梦”中。

奥兹曼迪亚斯是在相当久以后,才意识到自己还是会再“失去”这个人一次的。

且不说他们两人实际上都早已经死去,英灵与连英灵都不算的执念残存就算得以长久地停留在现世,却也不代表,他们就因此得到了“未来”。

“所以说蠢蛋不管活了多少岁,还是一成不变的死脑筋。哦,应该说,是太好满足了吧。”

蛇杖在中间的某一个时刻就这么鄙视过他。

这话乍耳一听好像完全不对。

居然说一位在生前大肆开辟疆土、兴建歌颂自己威名的神殿庙宇的法老王“太好满足”?正相反,“贪婪”才是真正的伟大王者的标配。

王必须贪婪,才能肆无忌惮地去追逐开拓,并竭尽可能去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如果他很容易就能满足,那绝不能取得这般让后世之人颂扬的成就。

可蛇杖这么说,其实又并没有错。

在自己最爱的人面前,法老王就不再是“贪婪的王”了。

他那么爱他,为他付出自己拥有的所有都甘愿,更将他放在比自己更高、更优先的地位上。在“深情”这一方面,应当没有第二个人能胜过他。

正因为生前得到的是那般凄凉的结局,法老王下意识地不敢去“夺取”太多。

只是知道塔希尔也爱着他,就算想不起来他们过去所经历的那些事,也无法告诉他离开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够了,就将这份安宁与静谧维持不变吧。

他已经满足了。

“然而你光是满足有什么用呢,屁用都没有。有的事情是注定要到来的,当做不存在,不去想,结局只会让你们自己遭殃。”

蛇杖的不屑冷哼只有自己听见。

它在这些年里已经发现了某个简直要气死蛇的真相,态度越发地怠惰,更懒得跟眼见就生烦的人类废话。

“让他复活?没戏了。那只可恶的梦魇是骗人的,塔希尔已经没办法复活了。等执念消失,勉强维持着这个状态留存下来的他当然也要消失。”

“应该高兴才对吧,毕竟不管早和晚都是这个下场。现在才消失,还白赚了十年……”

“啧,对他来说也算是值了。”

蛇杖意义不明地说,照样拒绝向始终不知情的法老王说明来龙去脉。

只不过,它的语气里不知怎么就少了本应占据绝大部分的愤慨,倒是显得像是洗去铅华后的平淡如水。

最主要的情绪可能更倾向于“无聊”。

在这一件事上,蛇杖彻底失去了想要搞事,亦或是抓住笨蛋的痛处冷嘲热讽的全部热情。

已经搞了几千年来,精神再好也该累了。更不要说,这还是肉眼可见未来发展的死局。

它顶多冷冷地扫上一眼还沉浸在表面的幸福中的笨蛋法老,嗤笑一声他的天真,最后再无聊地、慢慢悠悠地爬走。

谁也想不出塔希尔真正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但是,只看随着没有坎坷只有温馨的日常不断延续,塔希尔的“身体”情况也在不知不觉地恶化,就知道他的执念似乎就与这平淡的生活有关。

应该不是全部,但至少如今好不容易得到的生活,在他隐藏得极深的愿望里,也占了颇大的分量吧。

与法老王的情诗对决(等等?)中途断了一段时间,其后又接上了一阵子。

虽然这两人本质上没有太显著的进展,但好歹塔希尔经过颇长时间的琢磨,总算不打算与法老王“保持距离”了。

“我之前似乎对你说过一句话。”

“嗯,对——你对我说的话我都记得,具体指的是哪一句?”

奥兹曼迪亚斯彼时还未觉察出异样,还当塔希尔只是随意地提及一件小事。

可他随后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这哪里是小事,分明是与他们的“未来”密切相关,必须高度重视的大事!

因为塔希尔说:“我应该对你说过,你是我的。”

奥兹曼迪亚斯:“嗯嗯,这句话当然说过,我记得是在——”

“……”

“……”

“…………”

“又一次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说出连余都止不住心颤的话。真不愧是余最爱的人啊,塔希尔!”

没错,即使尊贵傲慢如法老王,在某些时刻都不得不承认,自己完全不是塔希尔的对手。

失忆让真正将“乖僻冷傲”的祭司大人变得直接了不少,话也比以前多了那么一点。

这一效果最突出的体现,就在于他可以把相当不得了的话,坦然地说出口了:

“以前我虽然确定这是我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却无法完全接受。”

出乎意外的这一个晚上,抛去那些刻在骨髓里的礼节标准,径直坐在宫殿门前的最上层台阶上的金发祭司开口,将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尽数道出。

“因为对于我而言,呈现在面前的所谓过去,还有你的存在代表的意义,都只是一个‘结果’。”

一来面前就只有一个“结果”摆着,没有过程,就算那上面遗留的情感再是刻骨铭心,没有记忆也会被极深地触动……

他还是不能全盘接纳。

不可以被单纯的情绪操控,在跳过经历后就显得过于强烈的情感冲击下迷失本心。

塔希尔在还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人的时候,就明确到了自己有着这般固执的傲慢。

即使对象是“发自内心爱着,也认可对方属于自己的男人”,他也不会轻易相信他。

必须以现在的失去了记忆的他的身份,再对这个男人进行彻底的观察与审视,直至看出对方心中隐藏的内容。

也许在别人看来,他这样的行为完全是多此一举,在投以感情的同时掺杂多疑,还会让爱他的男人伤心。

但塔希尔并不会因为这样做是“多余”的,就放弃去审视。

要了解所有未知的变量,并将它们掌控在手中,这应当已成了他的本能。

在后来逐渐认识到自己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冷淡之下是真实的冷漠,所行之事更不乏偏执与恶劣——之后,塔希尔更加确定自己必须这么做。

否则他就无法解释清楚,心理防线如此之重、内心世界如此之冷漠的“自己”,为什么单对一个人那般执着,还是执着到千年不悔的程度。

奥兹曼迪亚斯,不,拉美西斯。

拉美西斯啊。

拉美西斯……二世?

这个男人究竟有什么特别,让他无法克制,想要从他身上获得能将自身融化的温度。

只不过是想要得到一个可以合理解释这一切“异常”的理由——就给他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吧。塔希尔想。

他要以此说服顽固且极致挑剔的自己的心。

“……原来是这样啊。”

才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奥兹曼迪亚斯微怔,唇边却是在随即露出了然的笑意。

他完全没有因为自己遭到了最信任之人的暗中审视而生气。

开玩笑,怎么可能气得起来?难道不是应该立即设宴庆祝一百天的巨大成功吗!

“这就是特别在意我,在意到必须认真去追溯起源的体现啊。能得到来自你的如此认真的爱,塔希尔,我非常高兴!”

“也不算特别在意。”

“嗯?”

“不把疑问解开——”塔希尔想了想,“我会感到烦躁,大约能和看到整理好了的书页里突然出现了一页折角的程度相比。”

奥兹曼迪亚斯:“等等,只是突然发现书折了一个角的程度吗!”

法老王表面不显的沾沾自喜因为这句比方大打折扣,虽然不算被当头浇冷水,但他的心中明显是不服气的。

“我通过你的审视了吗?在给出答案之前我就知道了,肯定是‘没错’,对不对!”

“也许,大概。”

“我要准确的答复。”

“通过了,虽然只比堪堪填满河底的河水的高度多上一点。”

“这次居然只比危险的及格线高上一点点吗!”

先是折了的书,又是快要露底的河水,心上人给出的委婉——委婉过头就显得十分奇妙的比喻,让法老王无比震撼。

对此,他当然很有意见。

可在执着不休地要塔希尔用直白的形容来回答之前,法老王顿了顿,又仔细品味了一番这几句话。

“唔。”

他临时决定换一个话题。

在这里必须再提及一句的是,由于塔希尔不知怎么心血来潮到台阶坐下,法老王踏着夜色出来,也跟着不嫌弃地在地面落座。

距今几千年前的某个盛世王朝,当时地位最显赫的两个男人,此时便如此轻松地并排坐到了一起。

一个是王,一个是侍奉王的祭司。

他们跨越的不仅是所谓礼仪的束缚,还有在当时无论如何都无法跨越的,“身份”的限制。

这样的情景,这样的亲密,千年前的人难以想象,千年后的人自然也难以相信。

但它的确是真实存在。

“跟你反着来,这次我可以忽略过程,只要为结果欣喜就行了。”

法老王换一个思路便豁然开朗,想到自己到底还是得到了这世上最珍贵之物,便不禁畅快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真吵。”

“……塔希尔啊!”

“是真的很吵闹。”

塔希尔果真直说了心里话,但这句心里话法老王又不爱听,真是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既然如此,奥兹曼迪亚斯更要开启下一个话题了。

曲折的长梯无法完美托起王笔直的长腿,他干脆收回了一条腿,踩在所坐的再下一层的台阶边缘,刚好方便侧身。

在夜里眼前也蒙着白布的金发祭司正仰头,仿佛想要隔着朦胧的白色看根本看不见的夜色。

今晚刚好月圆,月色未遭受任何阻碍就洒满了人间,被浅淡银光照亮的云层片布在天空,也显得格外清丽。

如此美景,如果没人一同欣赏自是十分可惜。

而他身旁有人陪伴,却因为自身的缘故,无法看清明明就在眼前的月光,果然十分就变成了十二分。

“你现在确定了,跟我属于你是同一个道理,你也属于我。”

王伸手,将爱人抱住,不管他略微显露出的抗拒,就是要把他抱到自己怀里来——以一个人在后,另一个人坐在他腿上的亲近姿势。

他带着嫌弃把那碍事的布条解下,让爱人的双眼得以窥见月明。

虽然在这么美好的日子,情人不能对视甚是遗憾。但王认为,比起看自己,还是让他与自己共赏这轮静谧之月更加重要。

“既然我通过了你的审视,也就是考验,那反过来,我也想要问你几个问题。不到考验的程度,只是我个人想要知道。”

王的话音在前面还透着理直气壮,但说到后面,就不知怎么顿了片刻。

“塔希尔,我想让你知道,我对你的爱不能用世上任何话语道尽,究竟有多深,只能用时间与事实来证明。”

“我当然也毫不怀疑你对我的爱——你一定要相信。只是,就当做是为了我出现得毫无意义的自尊心和比较之心吧!”

法老王说:“能用一个比方,就像刚才那样,告诉我你对我的爱到了哪种程度吗?”

拿着爱人对自己暗中考察做借口,来光明正大地换取对方的心声……好像是有些底气不足,不是王应该有的做派。

可唯独在“这个问题”上,不会畏惧其他任何事的王有所迟疑。

他用理所应当的语气来掩饰自己面上的不自然。

当然了,都这般掩饰了,奥兹曼迪亚斯也就更不可能承认,他对接下来可能会得到的回答甚至抱有那么一丝紧张。

——除了类似于“我爱你爱到无法自拔,只比尼罗河泛滥期的洪水少那么一点点”这类的回答,是不可能有别的可能性的吧!

参考塔希尔前面的奇妙比喻,心里其实不那么肯定的法老王不动声色,悄无声息地根据队形造了一个比方,还自觉地默认还是洪水来得更汹涌一些。

……或许也有那么一点可能没这么多?

但至少也有不泛滥的尼罗河级别的程度才对!

这几度忐忑便说明了,法老王心头的不实之感到现在都没能完全消失。

他知道塔希尔爱着他了,但却并不知道塔希尔到底有多爱他。

只是有爱存在,便让他如此欣喜若狂,若是还能够再进一点——算了,就算是王,也不能这么贪心。

所以,奥兹曼迪亚斯只希望得到一个比较确切的答案,来证明自己是不是真的非常幸运。

“……哧。”

——谁笑了?

就在近得呼吸声都清晰无比的地方,有人竟然笑了出来。

而且,好似完全看穿了法老王的心思,这人隔了半晌开口,打的比方恰好跟法老王随便想的那个完全相同。

只听直直凝望着圆月的这人轻声道:“我对你的爱啊,大概要比尼罗河泛滥时的洪水……”

少一点,只是少一点点吗?那还不错。法老王正这么庆幸地想着。

“更多一点。”

“……啊!”

“大概还要比直入云巅的山峰更高一点,比不可探测的海底更深一点,胜过诗人们的口口相传,比你能想到的所有事物的极限,都要再浓厚深远一些。”

“塔……希尔?”

奥兹曼迪亚斯显然没有想过,自己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根本无法预想。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看清他,也完完全全低估了他,低估了他对他的——

……爱吗!

“如果是完整的,知晓一切的我,肯定不会说出这番话,即使它们指出的全部都是事实。”

在轻笑的人的确是塔希尔。

沐浴在月色中的金发青年仿若自身也绽放着圣洁的光辉,他展开双目,澄明如镜的蓝眸似乎可以收纳入整个星空。

在一起的漫长的数年时光,他的“审视”不止是对“拉美西斯”,更多的反而是对自己。

他看清了。

他似乎也释然了。

在这具奇迹拼凑而成的躯壳之内,原本只有黑暗。

并非没有可称明亮的光源,只是它被千丝万缕交错而来的黑色丝线紧紧缠绕,数千年下来都一成不变,没有能让光芒驱散黑暗的机会。

可如今,伴随着颇难察觉的轻响,锁链一般的重重黑线开始断裂。

从最外层开始,一层接一层地溃散坍塌,让原本被遮挡的微弱之光,终于得以照亮封闭的心扉。

现在,“锁链”便已经解开了大半。

“如果从实说来能让你高兴,我不介意再多说一点。”

无比坦率的塔希尔,给人带来的感觉又是与平时的冷淡截然不同的另一种。

他像是如释重负,变得格外的轻松,以至于全身都在月光下变得怠惰了起来,慢慢悠悠地向后仰。

仰到一定的弧度,在平视的目光几乎可以看到身后男人下颚的弧度时,不用等人来阻止,塔希尔先闭上了眼。

自己斜躺在了男人温暖的怀抱里,面露慵懒的祭司仍旧低声细语,唇角勾起的弧度还未淡去:“仅限于今晚,错过了就没有下一次机会了。知道了吗,拉美西斯?”

法老王还是不能完全知晓,解开半许束缚的金发爱人对他的“爱”,究竟有多深。

塔希尔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毫无掩饰地对他坦露爱语,每一句都令他胸口火热,几乎要摒弃王的尊严,很没面子地落下泪来。

不行,只有这个绝对不行。

可他垂下的目光却是多么地柔软。

白日再耀眼炽烈的光芒,全都在王此时的这双敛入所有神情的金眸里失去锋芒,不能再耀武扬威地彰显自己。

“太狡猾了,也太小看我了。不是说非要和你比个高下,但是——唔哼,以王中之王,拉与阿蒙的化身,拉美西斯二世之名起誓,余对你的爱也是不容小觑的。”

“是吗,你要是想说,我也可以洗耳恭听。”

“夺目的黄金会被灰尘蒙去光辉,鼎盛的王朝会随时间流逝腐朽颠覆,绵长的圣河之水也会有断流干枯的一日。但只要太阳的光芒一日不变黯淡,还在高空照耀大地,余对你的这份感情,就永远不会消失褪色。”

“可太阳会落山,阳光也会隐退在地平线之下。”

“——那只是对世人而言的太阳。在你的世界,我想为你驱散所有你厌恶的黑暗,再用自身的温暖将你留下。”

“啊,多幸运,多幸福。”

塔希尔低笑:“我现在,真的感受到这份温暖了。”

他在王的怀抱中深深睡去,直到月亮坠下,换成朝日升起,都陷入熟睡之中不曾醒来。

不知道他被睡意带着,是否进入了一个比现实还要美好的梦乡。

也许是的吧。

因为他很久很久都没有醒来。

法老王为此焦急不已,但又不得不意识到,他其实早就有了这一点必然会到来的预感。

“都说了,他能维持住这个奇怪的状态留存于世,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蛇杖在这时终于无精打采地开口,当然是避着完全不知情的樱的。

“执念完全消散,连最基本的存在依托都没了,他当然会死,还是彻彻底底的死亡,不会有来生,也不会再有幽魂留下。甚至像你这样变成英灵都不可能,他,可是被人为地在历史中抹去的无名之人。”

听入耳中这番话,虽然完全不中听,但可恨就可恨在的确是事实。

奥兹曼迪亚斯比任何人都明白。

他没有对着蛇杖发泄怒火,与其做那毫无意义的事,还不如想办法解决当务之急。

“历史……呵,被后人肆意书写的历史吗。余要做一件事情。”

蛇杖:“?”

蛇杖:“喂,蠢蛋法老你给我等等,不要告诉我你想……等等!!!你特么已经死了!只是一个英灵!难道还想要——”

蛇杖:“靠!!本大爷就知道不应该多这几句嘴!”

完全是天降无妄之灾,这些年老老实实(大概)做蛇的蛇杖大爷又遭殃了。

樱刚刚升入高一,就听说了父亲大人们要外出旅游散心的事情。

“不会去得太久,放心,在你邀请你姐姐到家里做客之前会回来的。”总是哈哈哈、但此时却莫名有点笑不出来的父亲大人说。

“蛇杖先生也去吗?”

“嗯,也有它要做的事。”

“那……我明白了。”

樱沉默了片刻,便露出了仿若什么都未曾察觉的笑脸,然后,目送十年都没有离开她的父辈们远行。

这一去的目的地,是位于另一片广袤土地中的国家,埃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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