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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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白裙子上、腿上全是泥,污浊一片。
厚重的裙摆和着泥泞,裹住她纤细的腿,重得像灌了铅,提都提不动。几经拉扯、拖曳,她的双臂也快使不上力气了,整个人就像脱了水一样。
她哭着喊:“哈丹,快来——快,快来帮帮姐姐……姐姐快没劲儿了——”
哈丹三步两步地过来,虽然力气不大,但总还是有些用的,帮她一起拽住他的胳膊,将他从泥沼中往外拉。
哈丹喘着气,有些狐疑地问:“姐、姐姐,他是坏人吗?”
“他不是,”晚晚摇头,“他是我哥哥。”
男人的臂弯结实而有力,他整个人同样沉的要死,半截身子桎梏在泥沼中,如何也拖不动。
那会儿他便是用如此有力沉稳的臂弯环住了她,抱她上了车。
与若干年在事故现场发现她,抱起她时一样,仿佛他才是她的天。
从前,他很少抱她。
除了救她的那次,之后随着她年龄渐长,慢慢步入了青春期,开始飞快地发育后,他几乎不曾那么抱过她了。
他走的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
那晚豆大的雨点如子弹乱弹,几乎要砸碎了窗户。
港城一到这种天气,就像是世界末日,飓风卷着暴雨,隐隐能听到远处海浪波谲诡异地翻涌着的声音。
那晚她听着窗外的声音,失眠了很久,在床上翻来覆去,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晚上吃饭前,他在伯父的遗像前跪立了那么久。
就像是,在用意念传达着一些她不懂的心事。
他有什么心事?怎么不能同她说呢?
不过,好像他的大部分事,都是不肯告诉她的。
她起夜喝水,透过门缝,看到他的房间内还亮着灯。
他在整理衣物,背着门,他的背影被房内葳蕤祥和的光剪得细碎不堪。
一束柔软的光路汇成河流,穿过她脚下,慢慢地,旋开了个暖黄色的扇形。
他打开门,影子覆过来,沉哑的声线拂在她头顶正上方:
“晚晚,怎么不睡?”
她张了张嘴,想反诘他这个问题,话刚在唇间滚了半圈,腰上便横过个结实的力道。
他直接将她整个人托抱了起来,像抱小猫一样抱着她,就往她的卧室走,不忘责问她:“为什么不穿鞋?知不知道晚上很冷,地暖还没通?”
她不作答,就势枕在他肩膀上,伸出小手,揪了揪他胸口的衣服。
那是他们警校配套的制服T恤,黑色半截袖,左胸口上用银金红三色的线,拓着个小小的国徽。
他的骨骼长开了,总觉得这衣服束身,所以在家一向不穿,一回来就换下。
不知为什么,今晚回来后,他却脱也没脱,就一直穿到了现在。
“哥哥。”
“嗯?”
她的食指摩挲着他制服的胸徽,在他胸口上点了点,很轻声地说:“我渴。”
他沉默着,将她放在床上,转身出去,给她倒了杯水再进来。
他没有开灯,也没有离开。
他递给她水杯,然后半蹲在她床边,整个人静得像一樽雕像。
“晚晚。”
她咬着杯口,垂下眼看他。
他们的房间相对而望,对面一盏灯亮得昏晦,却能照亮她房间的大半天地。
男人鸦羽般的眼睫覆下,在他眼底落下层浅淡的影。他眸色亦然明昧参半,薄唇绷成了条线。
静了很久,他才淡声地说:“晚上起来喝水,要穿鞋,地板很凉,知道了吗?”
她唇离开杯子,轻轻咬了咬。
“你要学会照顾自己。”
她浑然一愣,眼眶就红了:“哥哥照顾我,不行吗?”
……
晚晚和哈丹两人齐心协力,终于把他拖到了旁边的平地上。
气还没喘匀,她都顾不上擦眼泪,慌忙过去,推了推他,“哥哥……”
“哥哥,你说说话啊。”
“哥哥……我是晚晚,哥哥……”
他躺在一丛青黄不接的芦苇荡里,倦得浑身没有力气,伤口疼得几近失去知觉,头脑嗡嗡作响。
听到她一声又一声地叫他“哥哥”,他差点儿就以为自己在做梦。
大脑仿佛回光返照了一遭,眼前莫名地掠过从前过往的一些场景,都是些他都快想不起来的事。
他迟钝地睁开眼,动了动唇。
她看到他的唇在动,好像有话跟她说,立即贴身过去。
他轻声地对她耳朵说了句话,想到那是她左耳,她听不到,于是又让她把头侧到另一旁。
她却动也不动,就那么看着他。
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小姑娘一双漆如子夜的眼眸里,泪水潺潺而出,顺着她娇润的脸颊滑下,尖俏的下巴更显得楚楚可怜。
“哥哥……我听不到。”
他以为自己在说话,她身边那个更小一些的女孩子,也是一脸迷茫,好像也听不到。
那个小女孩儿,也那么看着他,一双清澈的眼睛,空洞异常。
她和他第一次见到晚晚时差不多一般大,也有着这么一双澄澈空灵的眼睛,狼狈得像只流浪猫,直直望着他,让人想捡回家养。
他一瞬间忽然莫名地来了些力气,渐渐地,也能发出声音了。
他不过是受了枪伤,不至于死,他还挺得住。
他挺得住。
“晚晚,过来。”他哑着声音,喊她。
晚晚一怔,一看他想翻身起来,赶紧上去扶住他。
她想到他左肩还负了伤,不由地一时又酸了鼻子,忍了忍,还是没有哭。
他像是棵被拦腰砍倒了的参天大树,恹恹地就贴过来,一条手臂懒懒地搭在她纤弱的肩膀上,勉强能站稳了,她带着他向前走了两步。
他听到她吸鼻子的声音,细微到几不可闻,像只小猫打喷嚏似的。
一声一声,挠他的心肺。
他沉而哑的嗓音飘忽而至,“想哭就哭,不好意思啊?”
晚晚有些诧异地抬起头。
他温柔地低睨着她,正对着她轻轻地笑。
他受伤了,都不疼吗?
……为什么,还在笑?
相貌英朗的男人眉目舒展开,抿着一线皓齿,通透明亮的眸子里,仿佛盛满了天空中揉碎了的星星。
他就那么看着她,满眼,满眼,都是皎月般静谧的冷柔。
好温柔。
“我、我才不哭……我长大了。”
她被他那目光灼到,摇了摇头,随后匆匆低下,心神不宁地扶着他,继续向前走。
“长高了,”他呵笑一声,然后问:“哥哥重吗?”
她又摇头。
他忽然就不说话了。
她下意识抬头,借由月光,他与记忆里相比更为成熟的眉宇轮廓,在她眼前展露无遗。
他凝视她,直直地望入她眼底,那眼神仿佛在说“不许撒谎”。
“……”
她怕他这样审视的眼神,咬咬唇,看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哼笑着,然后,懒懒地侧身过来,丝毫没想减轻她负担的意思,颇有点儿无赖地笑起来:“你长大了,所以,该你照顾哥哥了。”
“……”
她低下头,顿觉自己的呼吸,都随着他压过来的力道重了些。
有些喘不上气了。
他继续说:“穿过这里有条公路,我们去那里拦车。”
又走了一段,他仰着下巴,渐渐能看到远处一丛明灭不定的灯光了,还能听到汽车的鸣笛声。
“马上能见到人了,就先送你回去吧。你跑丢了,大家肯定都很担心,一定到处在找你。”
说着,他沉吟了一下,忽地就转言:“晚晚,不是这个方向。”
“……”
他笑:“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她小小声地说:“……我没有。”
“什么没有?”他轻笑,却没有责怪她的意思,轻轻拗过她的肩,向另一个方向行进,“那里。”
她好像,也不觉得他重了。
他们三人便这么在乡野小道之间走着,程嘉树的那辆路虎也没看到了。
走到公路那边,站了很久,经过的车没几辆。这一片出了名的乱,也没有人肯停下载他们一程。
他们浑身都是泥,形容狼狈,不被当成鬼都不错了。
伤口痛感有些麻木,沈知昼沉沉地舒了口气,拿出别在腰间的枪,顺带着把枪口的泥磕出来,上膛,然后重新别入腰后。
晚晚诧异地看着他流畅地进行完一系列动作。
他觑了她眼,渐渐掩去眼底刚才滑过一瞬的警惕之色,眉眼一扬,“别怕,哥哥保护你。”
她低下头去。
又等了一阵,黑沉的道路尽头,陡然而现了两道光。
车前盖上印着个大大的红十字标志,车牌也很熟悉。
她认得那车,是医疗队的车。
他忽然牵住了她的手。
“……”
他修长的五指,穿过她指缝,将她整个的手掌包裹起来,攥紧了,然后高高地扬起,向那辆车打招呼示意。
“喊啊,晚晚——”
她一怔,还未反应,先是哈丹大声地喊起来:“停车——这里!停车——”
他一直扬着她的手,朝那边大力地挥动。
她抬头看了看他,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看到他眼眸亮了一瞬。眼神空旷又辽远。
不多时,车停在了他们脚旁。
“晚晚!你去哪儿了——”
“这是谁——”
车门一开,许凌薇和几个熟面孔的叔叔阿姨们担忧的脸浮现在她的眼前。
倏地,手掌的温热抽离。
他放开她,靠在她右耳旁,沉哑而低声地说:“回去吧,晚晚。”
“……”
然后,他转身,往夜色更深处,直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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