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新年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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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安远在某些时候显得颇为固执。

他有自己坚守的“传统”, 认为每年农历新年要与家人一同度过。而在季寒川与邵佑认识的第一年,季寒川并不是邵安远眼里的“家人”。

所以看那少年坐在年夜饭餐桌上,邵先生微微眯起眼睛。

他倒是不至于无故迁怒, 很快把视线转向邵佑。

邵佑就在邵先生左手边, 这会儿很平静,说:“寒川是陈叔叔养子。”

陈管家是邵安远心腹, 中午那顿饭,邵先生就是与陈管家, 并另外几人一起吃。在这个日子, 足以说明邵安远的郑重态度。

听到儿子的话, 邵安远一顿,说:“小陈?他倒是‘好心’。”

话是这么说, 邵安远话里的重点并不在陈管家身上。

先前陈管家向邵安远汇报过,所以他清楚陈管家收养季寒川的来龙去脉,也知道陈管家在办收养手续前准备了更多文件,好把控这份法律意义上的亲子关系。

如果未来出现变故, 陈管家很清楚,要怎么样处理,自己与季寒川这份关系就会不作数。

也正是做了这些准备, 他才有胆量向邵先生阐释自己的决定。

直到这顿饭前,邵安远觉得儿子的所作所为都还停留在“小打小闹”,不需要干涉。

年轻人, 不能过于叛逆、不听从长辈安排, 但适当有些小脾气, 邵安远可以接受。

可邵佑让季寒川出现在年夜饭餐桌上,其中意义便发生变化。

他在用这个举动,向邵先生表明:我是认真的。

邵佑知道“年夜饭”之余父亲的意义。他这会儿提陈管家,言下之意也在于此:你看重陈叔叔,而我看重寒川。我亲手缔造了陈叔叔与寒川的养父子关系,在我看来,寒川就是我的家人。

所以邵安远的筷子因此停顿片刻。

他心情有点微妙,想:合着我莫名其妙多了个新“儿子”?

邵佑接下去,说:“是啊,陈叔叔一直对我十分费心。”

邵安远似笑非笑看他,见邵佑坦然与自己对视。所以他明白过来:哦,儿子新鲜劲儿还在。

这种感觉,让邵安远有几分新奇。他难免回想自己年轻时,无疾而终的恋情、父母安排中的婚姻……后来继承家中产业,把天诚发展到现在,邵安远摸着良心说,功劳簿上需要给岳家记上一笔。

他自诩公正,与已故妻子的婚姻的确是自己人生路上一阶重要台阶。邵安远并不觉得不足,也不会遗憾年轻时青涩、让自己体验了“爱情”本身的那段感情。

他以自己的人生经验判断,邵佑日后应该、必须走上这条坦途大道。

如果以旁人眼光来看,邵佑此刻所作所为,或许算是偏离了父亲设定的人生轨迹。

但邵安远有自己特殊的“开明”。在他看来,邵佑不算出格。只是捡个小孩儿带在身边,那小孩儿也的确算赏心悦目。一点年少时的躁动,给日后人到中年时增添些美好回忆,不足为奇。

所以邵安远的筷子又动起来,用一句话作为这段对话收尾。

他说:“既然知道你陈叔费心,你就好好听他安排。”

邵佑笑了下,说:“那当然。”这原本就是他希望陈管家收养季寒川时提出的交换条件。

当下,陈管家觉得划算。邵佑一诺千金,从收养手续办理完成至今,陈管家深刻发现,原来少爷配合度高的时候,自己真能省不少心。

这仅仅需要一份法律文件做交换。

哪怕邵佑明知道,陈管家一定做了些“额外”的事。

两人讲话时,季寒川坐在一边,看眼前父子言语交锋。

这是他此前没有见过的亲子关系。

季寒川听了片刻,觉得自己要有职业道德,好歹要和邵佑站在一条线上,共同进退。所以接下来,他不仅在邵佑与邵先生讲话时安静、不发出声音,接下来一整顿饭,都和邵佑一起动筷子、最后一起停下。

邵安远是个大度的人。他既然接受季寒川存在的事实,就不吝于展露一点宽和。仔细想来,他对季寒川的了解很少,仅仅停留在纸面上。日理万机的邵先生连与自己儿子吃饭都要额外抽出时间,自然没心思理会一个寻常少年。哪怕对方与自己儿子关系匪浅。

但在邵先生看,这份“关系匪浅”,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过去式。

所以他随意地问了季寒川的学习状况。

从邵安远角度出发,这是自己能展现的最大善意。季寒川一个高中孩子,除了一张脸外,没有任何能拿出手的地方,过往生活是一团烂泥。自己要挑个话题,最好的角度,自然是关于这个年纪普通少年也会在意的话题。如若不然,难道还要夸他长得好看吗?

天诚集团旗下不乏娱乐产业,邵安远平日出席一些场合,也会见到一些娱乐圈明星。觥筹交错间,他承认,有些人站在那里,就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

可一来,邵安远原本就不太能欣赏十七八岁的男生长相如何。二来,季寒川是他家儿子弄回来的“风景”,自己问一句,算什么事儿。

那当然还是回到学习。

然而季寒川最近做卷子的成绩一般。

准确说,“一般”两个字,都是抬举他。

邵安远问这一句时,察觉到,儿子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那道眼光,仿佛蕴含了诧异、不解,还有一丝隐隐的:爸,你别为难他。

这让邵安远原本平静的心情里又多出一点不虞。

怎么就为难人了?

我还能活吃了你那小朋友吗?

不过接下来,季寒川不卑不亢,完全不受邵家父子间暗流涌动的影响。他坐在桌上,不因自己来历家世而自卑,自如地仿佛从前与一群伙伴一起在葡萄架下吃酸溜溜的葡萄。

听到邵安远的话后,季寒川笑了下,觉得这位邵先生与自己说话的语气姿态,很像还在弄堂内那会儿,过年时走街串巷,有看他长大、却始终不冷不热,甚至在家会对自己孩子耳提面命,让他们不要与季寒川交往的成年人迎面走来。

小巷里相遇,大过年的,总不能彼此当没看到。

所以那些成年人客套性质地问了一个问题。原本只是展示个“亲热”态度,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季寒川很摆得清身份,回答:“有些进步,不过比起邵佑,还是差太远。”

他觉得邵安远不会真那么有空,去看看自己二百多分、三百多分的试卷。

所以一个含含糊糊的“进步”,就足够打发。

再扯上邵佑,一面是含蓄地对邵安远夸,说您儿子很棒、很优秀,而自己把他当做目标追赶。虽然这份“追赶”在邵安远眼里很不值钱,但好歹是一句暗捧,又是年夜饭,邵安远到底受用。

另一面,就是表达自己的上进心。虽然邵安远不在意这个,但考虑儿子刚刚那眼神,邵安远心情难得微妙,发觉:可能这小子的积极态度,对儿子来说,影响不错?

电光石火间,两人目光对上。季寒川眼神清澈,里面明白白白写着: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不会带天诚的少爷不学好,您放心吧。

他十八岁,邵佑给他画了一张蓝图,让季寒川知道,如果自己愿意努力一些,踩上邵佑为他铺的路,那他就能有一个与烂在弄堂里截然不同的未来。

他知道邵佑喜欢自己的心态在别人看来很奇怪。但据季寒川观察,这份“喜欢”并不掺杂具体的情爱,更像是路边遇到一株花、一棵草,天气干旱燥热,于是邵佑顺手浇了一壶水。

对于天诚少东来说一文不值,可足够让季寒川活下去、活得更好。

他觉得自己和邵佑之间的关系,像是一场你情我愿的交易。自己满足邵佑那种奇怪心态,而邵佑帮他找好学校、进入与九十八中不同的学习环境,再认真辅导他学习。

至于两人之间不明不白的“恋爱”,则是这份关系里的附带产物。

当然不会毫无真心,但也不是一般人谈恋爱时会有的那种“真心”。季寒川琢磨着,这应该算一种职业道德。

他这份态度,让邵安远心情不错。这天晚上,还破天荒,多问了几句邵佑情况。

邵佑从容回答。邵安远听了,十分满意。

等邵安远离席去书房开一个远程会议,桌上,邵佑与季寒川对视。

邵佑说:“你吃饱了吗?”

季寒川道:“你家不看春晚的吗?”

两人一起开口,又一起停下。

季寒川笑了笑。灯光下,少年人的眉眼还没有完全长开,不及日后那份明目张胆的隽逸、漂亮,而是更加柔和一些。可毕竟十八岁了,能看出日后俊美的影子,在同龄人中一骑绝尘,让邵佑见之不忘。

他认真回答:“其实没有很饱。”一心想着符合邵佑的节奏,很多东西吃得囫囵吞枣。有些还仅仅是夹在盘子里,没有吃完。

邵佑则说:“不看。那再吃点。”视线落在季寒川眼前碗碟上,眼里付出点笑意。

季寒川说:“我有点想看。”

邵佑不以为意,说:“好。”小猫这点要求,答应呗。

一边说,一边用视线在桌上搜寻,然后顺手把合季寒川口味的菜色摆到他面前。

季寒川补充:“我想和你一起看。”

邵佑正要去抽湿巾,擦自己被菜汤溅到的手指。闻言动作不停,眉毛轻轻一挑,眼神说:原来在这儿等我呢啊。

季寒川坦然与他对视:小作怡情,这就是一次“小作”。

邵佑果然很受用。他擦手,用湿巾细细擦过自己每一根手指,然后微微笑了下,“好啊。”

这之后,两人转战,去二楼一间会客厅。

顺便带上几碟小菜、一些点心。

比起一楼会客厅的空空旷旷、典雅大气,二楼这间会客厅走另一种路子,空间更小,东西更多,有种近乎于“居家”的温馨感。可事实上,这座宅子已经失去女主人很多年,平时男主人和小少爷也几乎不来住,一年到头只有专门雇佣的清洁收拾。只因各个房间用处不同,所以专门的人来设计、布置。

进门后,季寒川视线四处转了一圈,大致明白各样家具摆设。然后从茶几上拿起遥控器,开电视。屏幕上一片歌舞升平,邵佑看了片刻,觉得吵闹,又想:寒川喜欢看这个?

养小猫不止要顾及生活问题,心理状态也要注意。

所以邵佑微微严肃,观察节目。同时盘算,之前仿佛听陈管家说过,这场晚会曾邀请过天诚的人作观众。

如果小猫喜欢,那弄两张票,明年一起看吧。

季寒川则放松很多。邵佑一个没注意,他已经歪在沙发上,很“坐没坐相”。

他吃着点心。松子酥、八珍糕一直准备在厨房里,邵先生自己谈不上喜不喜欢,只是凑一个过年的气氛。口中对邵佑说:“其实很久没人陪我一起看春晚了啊。”

邵佑侧头看他,眸色微动。

自己之前理解错了?小猫不是喜欢电视节目本身,而是喜欢有人陪?

季寒川并不知道,短短时间里邵佑竟然想了那么多。他吃完一块松子酥,觉得味道不错。又喝茶,顺便漱口,随后凑过去亲邵佑。

邵佑揽住少年肩膀,迎合了这个纯粹亲昵、不带任何情欲色彩的亲吻,眼神包容。

于是季寒川再接再厉,在春晚背景音里,翻了个身,双膝压在沙发垫上,把邵佑困在自己与沙发之间。

邵佑提醒他:“春晚?”这种姿势,寒川没法看到电视屏幕。

邵佑抬头,看季寒川。

寒川穿了件浅米色毛衣。这会儿,他已经被邵佑养出一点脸颊肉,柔和了原本过于瘦削的脸部线条。皮肤白皙,带着一丝健康的红润。看起来干干净净,一看就是在舒适环境里养出来的小猫。

这让邵佑颇有成就感,于是抬手,手顺着季寒川头发揉下去,指肚一点点按揉发根。

季寒川配合,甚至在邵佑揉自己头发的时候往对方手里蹭了蹭。这个细微动作之后,邵佑的脸色明显放松、愉快很多,唇角都带着笑。

季寒川看到,心想:怎么办,我好像也有点明白他薅我的乐趣在哪儿了。

把邵佑弄得绷不住表情,对季寒川来说,是件颇有成就感的事。

仅次于自己的试卷被批出较上次更高的成绩。

他回答邵佑:“春晚……原本就是背景音啊。”

邵佑便听他往下说。

季寒川回忆,自己上次安安生生看春晚,仿佛是四五岁那阵,他妈还没有离家。

之所以记得年龄,是因为当时院子窗外有一株腊梅树。他妈妈很喜欢,很爱开着窗子,嗅腊梅香味。可他爸不解风情,只觉得风太凉,吹进来会感冒。

两人争执。争执到后面,季寒川打开电视机。晚饭还没有吃,年夜饭可能随着背后愈演愈烈的吵架、打架声没了着落。电视机里一片欢声笑语,季寒川身边却只有尖叫和怒吼。他像是被割裂,日后再回想,都总能看到年幼的那个自己。坐在沙发上,想要平静,却不能做到。最后听到一声重重关门声。

他妈妈出门,一夜未归。而他爸在屋里静坐半晚,然后找出工具箱里的斧头,砍了窗外那株腊梅。

与其说是关于春晚的记忆,不如说是关于无措、恐惧,以及半夜倒下的梅树。他不记得自己当时为什么起身了,可站在卧室门口,看外面腊梅倒下去的瞬间,季寒川忽然意识到:妈妈可能再也不会回来。

后来的事,让季寒川一度觉得,自己想错了。

可到最后,原来只是第二只靴子落地的时间较那天想法稍迟。

往后几年,他春节时候往往是吃百家饭。一群边缘化的孩子,其他人好歹有一两个关爱自己的长辈,只是生活上各家有各家不易。可在季寒川他妈离家之后,他爸就强硬地和姥姥姥爷那边断了联系。至于他爸,那种颓废的劲儿,把爷爷奶奶气了个够呛。几年前还是个俊俏儿子,怎么到现在成了胡子拉碴的虚胖男人?

起先是眼不见心不烦,后面是身体垮了,想见,儿子却不见。

季寒川和邵佑说起来的时候,语气平平,“我是在之后好久,才知道,原来已经不在了。”

有段时间,他经常去林雷家,看到林雷的奶奶温柔慈爱,于是艳羡。所以偷偷存钱,一点一点,终于攒够车票,跑去记忆里的爷爷奶奶家。

季寒川说:“——如果那会儿有人看我太好看,把我拐走自己养,你可能就看不到我了。”

他觉得自己在实话实说,于是一本正经。

邵佑听到,却屈起食指,敲了敲季寒川鼻尖。

季寒川继续和他回忆当初。

老家门口有一条小河,季寒川在这里出生,那时候是一年冬天。

他爷爷年轻时是个教书先生,在季寒川他爸要大笔一挥,给季寒川起名“季小河”时,力挽狂澜,把“小河”修饰成“寒川”。

也就是这次,季寒川才知道,原来爷爷奶奶已经不在。

邻居们说起时,都很感慨,说季老先生夫妇是造了什么孽,生下一个那么没良心的儿子。自己亲爹亲妈死了,都不回来看一眼。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可若是连丧葬费用都是近邻凑一凑承担,未免太过辛酸。

季寒川听得愣住。

他没想到,自己会知道这些。他去看了爷爷奶奶坟墓,看着两个挨在一起的土包,上面种着松柏,久久茫然。

越说越多,季寒川原本平平的语调里终于多了点其他情绪。

他尽力不要表现出“难过”。

但邵佑看他,在春节联欢晚会喧闹的背景音里,说:“寒川,你不高兴。”

他眼里,小猫明明已经到了温暖住所,可还是想到过往寒冬腊月。

这是没办法的事。小猫真的可怜。

所以被压在沙发上的邵佑手上微微用力,季寒川就被他按住背部、扣入怀中。

邵佑拍着季寒川后背,那姿态,像是在哄小孩儿。

季寒川原本还要强撑一句“我没有不高兴”。

他终于有一个“未来”,他有什么好“不高兴”?过往关心过他、爱护过他的人,知道这点,都会为他开心。

他还想好,等有了空闲,就去弄堂里看看那些老人。小时候摘过很多次的那株葡萄真的不好吃,自己在邵佑这儿吃到过很甜、汁水丰盈的品种,邵佑答应了,他可以带一把回去给过去关照过自己的人。

但邵佑说:“你可以不高兴。”

季寒川眼睛眨动。

他久久无言,最后轻轻“嗯”了声。

心里筑起的高墙上出现一丝裂纹,封冻一个冬天的冰层开始碰撞。

季寒川想:我其实……真的没有那么“不在意”吧?

只是在从前,他的“在意”,在灰色的环境中,会显得可笑。

从前,他最多是和一群与自己一样的弄堂边缘孩子抱团取暖,恨不得告诉所有人,自己长大了,有钢筋铁骨,不会再被人欺负。

因为家事而难过,这是“弱者”的行为。只有完完全全不在乎,才能出人头地。

可现在,邵佑说,他其实可以不高兴。

季寒川低头,觉得这个冬天,可能是自己过过的最暖和的冬天。

他不可抑制地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当下这份关系可以长久一点——

久到高考以后,甚至更久以后。邵佑依然不变。

那就太好、太好了。

两人紧紧拥抱,邵佑视线落在电视上,和季寒川点评,说:“这个歌舞统筹是不错,但审美上……”

季寒川失笑,提起:“林奶奶应该会喜欢。”

邵佑说:“哦,看来我还年轻。”

慢慢地,两人换了姿势,肩并肩。邵佑原先还坚持,要身姿挺拔。季寒川看他这样,实在累得慌。他自己歪在沙发上,很不成样子。邵佑想“教育”他,但对上小猫的眼睛,又迟疑,觉得今晚特殊,或许可以给小猫放假。

可放着放着,邵佑自己的后背也贴上沙发靠垫。季寒川心想,“我”可以“不高兴”,那“你”也可以放松一下啊。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

可最后,还是咽了下去。

看完歌舞,还有小品、相声。节目说不上好看不好看,也就是图个气氛。

邵安远开完视频会议时,已经十二点多。因过年,家里雇佣的保姆走了大半,但也有人留下,拿多倍薪水,告诉邵安远:少爷在二楼会客厅。听动静,在看春晚。

邵安远微微颔首,没说什么,便回到卧室。

这是季寒川与邵佑过得第一个新年。邵佑作息规律,连带的,要求季寒川一样规律。他们八点半上楼,十点半回房间,洗漱、睡觉。

但邵佑答应季寒川,明天自己会抽出时间,陪他看剩下两个小时的内容。

前提是季寒川能按时写完一张数学试卷。不能应付,成绩要高于前面三次做卷子的平均分。

这个要求很轻松,季寒川顺利达成,于是又收获两小时吃点心、看节目的时间。

但这个早晨,邵佑把昨天的姿势抛在脑后,还把季寒川也提溜到自己旁边,两人一起身姿笔挺。

季寒川:“……”别问,问就是自己没事儿找事儿。

往后,再到除夕夜,邵安远不会再对季寒川的存在有什么疑问。他的态度也有变化,到邵佑变成“小邵总”时,邵安远甚至说了句:“小季喜欢吃松子酥是吧?今年厨房多做了些。”

季寒川笑着回答:“是,谢谢叔叔。”

听春晚背景音,成了他和邵佑之间的固定节目。只是听的时候具体做了什么,随着两人年纪增加,身边环境变化,也有各自不同。

邵安远提松子酥的那年,屋外仿佛比往年要冷更多,可屋里很热,于是窗子上凝结了细密水雾。

这边是邵家别墅,四下有围墙,不会有人看到二楼动静。季寒川已经二十四岁,邵佑低头亲他。起先还是唇瓣轻轻触碰皮肤,像是初春时节柳絮飘过身侧,带起一阵柔和的风。往后,却多了一种意味在其中。

季寒川忽而低低“嗯”了声,带着点喘息,说:“你咬我——”

牙齿贴上来,比起先前的痒,多了一点细微的痛。

可又不算真的疼。他脚趾都蜷曲起来了。

季寒川讲话的时候,声音很低,尾音拉长,带点轻飘飘的意思,宛若一片小羽毛,“哼哼唧唧”地落在邵佑心头。

在邵佑听来,就是爱人和自己撒娇。

他从容说:“是。”

想了想,补充:“你也一直在咬我啊。”

季寒川:“……”

这是实话。

近的不说,就说远的。邵佑肩头有一块圆形浅疤,就是出自他。

季寒川眼圈有点红,在白皙皮肤上分外明显。这一幕映在玻璃上,正被邵佑收入眼中。

他喟叹,忽而叫:“寒川。”

季寒川:“嗯……嗯?”

他眼睛忽而睁大。

于此同时,邵佑眉尖微微拧起,也有些被刺激到。可他是斯文讲礼的天诚少东,从小到大见过无数场面,自制力的确远远胜过季寒川。于是比起男友激烈反应,他倒是勉强定下心来,笑了下,一边仔细吻着男友,一边在季寒川耳边喃喃讲话。

季寒川自认没太多羞耻心。

可听着邵佑的话,他还是有点受不住,喘息道:“够、够了。”

邵佑看起来正正经经。

可他额头上滚落的汗水、紧绷的肌肉,和如狼一样紧盯着季寒川的眼神,还是暴露了他内心情绪。

他问:“什么够了?”

季寒川眼皮颤抖,眼中一片朦胧的水意。

就在前一段时间,邵佑才摆脱一宗灵异事件。他知道邵佑这会儿看起来从容光鲜,可压力一直很大。

他盯着季寒川,看寒川情迷意乱。

季寒川似乎有片刻神思恍惚,宛若沉浸在深深清海。只是邵佑冷静、不再动作,季寒川又缓缓从中挣扎脱离。他眨了眨眼睛,邵佑看他,两人对视,这一刻,他似见到天边无尽黑夜,见到海上辽夐波涛,最后全部、全部化作沉沉深渊。

而在季寒川眨眼时,这深渊倏忽破碎,化作当下这一刻的炽热与温柔情爱。

季寒川嗓音有些飘、有些哑。邵佑觉得他应该有很多话想说,可看着彼此时,又知道,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所以到最后,季寒川只是一顿,又说:“……爱你。”

邵佑骤然失控。

后来,季寒川的背压进沙发、压进地毯。邵佑吻他、咬他,落到最后,都是纠纠缠缠的厮磨。像是猎手看到了自己追逐猎物最脆弱的一面,于是步步紧逼,终于直取心脏。

这一切中,季寒川的意识跟着被雨打风吹去,却有一个顽固念头牢牢扎根,在一切能摸到空闲的间隙想:他也很累吧。

他们已经在一起很久,心意相通。

所以季寒川断断续续,说:“爱你、爱你——”

邵佑的动作从狂乱,慢慢地,又变成温柔。

这时候,季寒川已经有点受不了。明明该是温柔厮磨,可又多了点其他东西,强行禁锢,不得逃脱。邵佑的眼神忽而再度冷静下来,看着季寒川,像是看着属于自己的稀世珍宝。

两人的身体慢慢贴合在一起,体温、心跳都交融在一处。

季寒川觉得,自己像是成了海上一叶扁舟,起先也有过从容遨游。然则此刻,狂风大作、惊涛涌起,而他随着惊涛骇浪,颠沛流离——

又无法逃出生天。

只能承受雷霆雨露。

他第二日醒来时,对镜子看自己,见到斑驳牙印、几处青紫。

季寒川叹气。

他面无表情,拿起创可贴,贴在磨损最严重、到现在还红红肿肿的地方,以防待会儿穿衣服时难受。

那会儿,他和邵佑还不知道,这是邵先生在的最后一个新年。

往后,邵先生渐渐察觉,自己儿子的行程中似乎有很大一片空白。而正是这片空白,让邵佑其余时候的工作量被挤压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邵安远扪心自问,觉得自己像邵佑这个年纪时,恐怕都没有这样精力。

他觉得这样不好,邵佑一天能睡够四个小时吗?

但问邵佑那段空白时间是做什么,邵佑又不愿意告诉他。

两厢僵持,而后邵安远把季寒川叫来询问。

季寒川当然和邵佑站一条战线。甚至于,比起自己儿子,邵安远更看不透这个青年。在邵佑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邵安远还能有所猜测。可面对季寒川,他却发觉,季寒川竟然滴水不漏到这种程度。

邵安远这会儿已经基本接受,至少短时间内,儿子不可能对他捡来的“小猫”失去兴趣。所以此刻,邵安远对邵佑人生大事的安排,落在“你们得有一个孩子”上。

邵佑明确拒绝。

父子两人僵持。只是邵安远不太在意,觉得邵佑还年轻。再过十年,如果改变想法,依然完全来得及。

他与季寒川吃了一顿饭。期间,问季寒川:“你知道邵佑在做什么?”

季寒川不置可否。

邵先生叹道:“孩子长大了,和以前不同。”

季寒川心想:有吗,我觉得邵佑别的不说,脾气倒是和当年一模一样。

他决定的事,就会用尽各种手段,一力达成。

邵先生旁敲侧击。可实在是“遭遇灵异事件”这种事实在闻所未闻,没有先决信息,邵先生很难想到。

这顿饭之后,邵先生反倒不太在意儿子在做什么了。他看到的,更多的是:儿子下定决心要隐瞒一件事时,自己竟然找不到任何纰漏。

所以邵先生感慨,说:“邵佑真的长大了。”

季寒川说:“是啊。”

季寒川后来想过很多次,要是自己提早知道未来的情况,那会不会选择把话说清楚,好让邵先生不要那么措手不及。

可惜没有“如果”。从他们那会儿的眼光来看,不牵扯邵先生,才是最好的保护。后来邵安远真的遭遇另一个世界的东西,也是出于随机选择,而非被邵佑牵连。这种事无法避免、无从逃脱。

往后,世界上的变化愈来愈多,邵佑认识了一些人,组建一个交换信息的组织。组织里不断有人死去,也不断有新鲜血液补充。他们的生活太忙碌,属于彼此的时间一度减少。工作、训练,还有总结分析经验,好让自己逃离灵异怪物掌心。邵佑有放权,培养了一批人分管天诚集团,可其中人员派系复杂,他要相互制衡,也颇花了一番心思。

二十八岁那年春节,邵佑突然对季寒川说:“寒川,我们时间不多了。”

季寒川一怔,问:“还有多久?”他早知道有这样一天,也做过很多心理准备。可在邵佑这么说时,他心跳还是停了半拍。

他不知道以后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只知一切都会颠覆。

他不知道,那个时候,自己和邵佑是否仍在一起。

邵佑体温比季寒川要凉许多,摸上去简直不像一个活人。他看着电视里多年不变的喧闹歌舞,说:“最多一年吧。”

季寒川一顿。

他看着邵佑,说:“那这是不是我最后一次对你说‘新年快乐’?”

邵佑微微笑了下:“可能。”

季寒川知道,有些事情不可逆转。

他们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

所以季寒川说:“那我要多说几次。新年快乐。”

邵佑道:“还有呢?”

“还有?嗯,爱你,新年快乐。”

那真的是季寒川最后一次对邵佑说这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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