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北冥有鱼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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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无忧的双眼,冷澈见底,似那古井深潭,不见一丝波动。

“能否请教公子几个问题?”

聂无忧淡淡一笑:“问问题可以,不可如此繁文缛节。”

初一点点头,看着远山,慢慢地说:“和我一起的少年现在怎么样了?”

聂无忧走到初一跟前,低下眼看着初一,似笑未笑的说:“初一可知道和你一起的少年是何人?”

初一心里泛起一阵又一阵的酸痛,觉得满腹的苦水都涌上了嘴里,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那是荆湘国第一少年将军,传闻出生之时荆湘皇帝梦见满天云彩,瑞兽南升,御赐姓名南景麒。怎么,初一不认得此人吗?”

淡淡的话音落下,初一猛然转身面朝岑寂的庭院,双目紧闭,身形微微颤抖。

聂无忧站在初一身后默默地看着他瘦削的身子,在无风的晨间微微抖动。

初一双手紧紧握拳,极力控制身形。耳旁又传来一声悠长古朴的钟声,一下子划过初一混沌黑暗的大脑,硬生生地扯出一个亮缝。他慢慢慢慢地放松双肩,垂下双手,缓缓转过身子,再次对着苍暮的远山,平静地说:“不认识。”

“不认识初一会在辟邪少主手中拼死救出一个陌生人?”

初一垂下眼睑,心里一沉:原来那个剑艺高超的少年真的是避邪少主。想也别人无可超越的剑术,除了避邪少主还能有谁?

初一抬起眼,语声平静:“极像初一一个故人。”

聂无忧洒然一笑,转过身躯和初一并肩看着远山云雾:“这般说辞聂某相信,只可惜避邪少主不会这么轻易相信。”

“公子对避邪少主知之甚深吗?”

“你不必套我的话,初一。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来,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公子这般爽快,是不是等会初一也必须回答公子想知道的问题?”

“聪明。”

初一沉默了会,刚才的混乱伤痛已经渐渐散去,心里的清明让他理清了点头绪。“我在晨昏之间赶去,就凑巧救起了南将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聂无忧双目浮起点点冰绡似的光芒,仍然背着手慢斯条理地说着。

“荆湘国自前唐战乱以来,国力衰微。此次南景麒联合前唐旧部李敬唐欲一并占领瀛云镇,这向来是南北走向的兵家争夺之地。表面上是昏庸的荆湘皇帝慕名如夫人美艳而来,实际上南景麒暗地调动禁卫军围捕,顺便抢夺家传之宝——龙纹剑。”

“只可惜他们小瞧了辟邪少主的能力。你走之后,苍山三隐斩杀双唐棍,冷琦斩杀王一飞。避邪少主一夜剿杀荆湘三百卫士,毒杀荆湘国君,铲除前朝李敬唐势力,动摇荆湘军心,震惊朝野。”

初一现在有些明白那晚在客栈大厅之中,李敬唐为什么身中埋伏之后还这么镇定自如,原来是客栈外还有援兵潜伏接应,只可惜全军覆灭,还真是印证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句话。

“现在整个武林和朝廷都谈论此战,民间街谈巷闻都是落雁塔一役,有个不怕死的少年,从避邪少主手中,身中子母连星还拼命救出唯一存活之人——南景麒。”

想必这个消息也是避邪少主故意让它泄露的,否则几个心腹手下和训练严谨的箭卫胆敢私嚼舌根?

初一蹙起了额眉,心里慢慢推敲避邪少主步步为营的心计。

“避邪少主第二日在全武林下达赏金贴,提供右肩洞穿少年下落者赏银百两,斩杀此少年提头来见者赏金百两。”

说到这里,聂无忧面朝初一微笑。

“你不怕避邪少主找到这里吗?”初一双目微垂,语声清淡。

“这又得从偶遇初一说起了。”

“请。”

“那日南将军坦然地带着你在幽州凉平镇求救,早有人报告给避邪少主。我从回春堂后门进入,给了掌柜的一锭银子,让他以分开疗伤为借口支开南将军,就很轻松地带着你出了城。”

聂无忧发现他每次说出“南景麒”这个名字时,初一的眉尖就要鼓动一下,他暗暗好笑却不声张。再看初一面容时,眼前的少年严肃的脸色,低敛的眉目,不由得在脸上露出持续不断的笑容。

“公子是如何带我出城的呢?”

聂无忧这次露出个大大的微笑:“先上了药,再放在马车的夹板之中。”

初一眼里光芒一敛:“无人盘查这辆马车吗?”

聂无忧哂笑一下:“辟邪山庄的车子,何人敢查?”

初一抬眼静静地看着聂无忧。聂无忧却自顾自地一笑:“神算子请来洞庭水家的大小姐,初一是知道的。”

“这个自然。”

“水家不仅善驭鸟类,而且模仿通晓鸟类语言,这个江湖中知之甚少。神算子请来水家当家小姐一路传信,极其方便及时,自然不会怠慢水姑娘。于是水姑娘在回家之时提出用辟邪山庄的豪华马车护送,也是顺理成章。至于我——”聂无忧直视初一双目,淡淡说道:“顺路搭个车。”

初一移开双眼,看着旁处:“南将军现在在何处?”

“初一是想问南景麒性命是否无忧吧?你放心,想以二十年纪就久经沙场闻名的少年将军,事后怎不会察觉初一被劫走?南将军自然也就会离开。”

聂无忧看着初一沉默的侧脸:“初一怎么不关心水姑娘怎么会这么配合救你一命呢?这青山寺是否安全呢?”

“水聂两家是几十年的交往世家,想必是公子劝说了水姑娘。”

聂无忧的眼光淡淡地扫视远山,脑海里想起水芊灭明亮决然的脸,一时喟叹无言。

初一的脸色还是一如平常的木讷宁静,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

“青山寺距离涿州两百里远,接近桑乾河的边境,水姑娘回程之中将你放在这里。寺里枯木大师俗时就是靖庄王的八拜之交,而靖庄王之子又是东阁先生的学生。”

初一默默地走到松树下坐定,安静地问了一句:“聂公子,我是该唤你无忧公子还是称你为孤独镇主呢?”

聂无忧背部对着初一,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他似是看了许久的青山,才回旋身躯笑了一下。初一看到那笑容似乎被抽去了温暖的光线,只剩下几缕苦涩盘绕在嘴角。

“初一果真是冰雪聪明,平时见你不吭声作气,原来是腹中了然这千丝万缕的联系。”

初一又垂下眼角,看着自己的衣襟下摆:“还未请教公子和东阁先生的关系。”

“他是我师兄。”

——原来都是药王弟子,难怪我昨晚查看伤口时干净利落,的确是医术高明的手笔。初一心里默默地思索着,继续想理清这几日余下的几个问题。

“初一是如何看出这个隐藏近八年的秘密?”

“传闻无忧公子足不出户,江湖中看到其面目者极少,此次虽说是为了护送水姑娘和如夫人出行,理由未免有些单薄。”

“还有呢?”

“一路走来只见聂公子发号施令,却不见孤独镇主踪影,很显然两者不能在同一场合出现。”

“不再同一地点出现的人,如夏日繁星,不可计数。”聂无忧淡淡地说。

“孤独镇主医术精湛,为我易容当晚便知晓我的秘密,昨日被我追问之时聂公子无一丝赧然,似乎有先见之机,自我存世以来,只有两人知道这个秘密,一个是我一次大意靠在肩头的阮四,一个就是孤独镇主。”

聂无忧负手无语,淡薄的朝阳映照出他双瞳中的琥珀流离的光彩。过了一会长叹一声:“孤独凯旋是真正的青龙镇主安插给我的身份,我其实就是聂无忧。”

“我身子自幼孱弱,父亲让我习武,又将我投拜到药王门下,其实师傅我根本就没有见过一次,我的医术都是师兄代为传授的。”

说完之后,聂无忧默默地站在那里出神地想着什么。

“多谢公子坦诚相告。”初一的眼睛清明无痕,里面不掺杂一丝杂质。

“还请公子最后告诉我两个问题。”

“但说无妨。”

“阮四和如夫人的尸体在哪里?”

“被少主下令用唐门‘散石水’化去。”

“哪里能找得到避邪少主?”

聂无忧的双目凝聚,散发着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的面容如同冰川化雪,有着千条万壑的松动:“初一为何自投罗网?你若是落在少主手里,怕是死无全尸。”

初一面朝远山温文一笑:“无关紧要。”

聂无忧冷冷地盯住初一面容,语气似六月飞雪的天空,说变就变:“何苦要救下你,让你直接去死不是更好!”

初一垂眼注视庭院角落里冒出的一棵荆棘,苦笑一声:“还记得我对你说过吗?我是个多余的人。”

“那是初一妄自菲薄。”

“不,公子。我的师傅朋友都离我而去,老天却单独让我一人存活。自我有意识起,我就是避邪少主手中的一枚棋子,挣不脱,死不了。我本想就这样麻木地活着,但是让我遇见了那把剑,那把和我紧密相连的剑。”

顿了一顿,初一无比坚定地说:“长佑剑是把仁者之剑,现在却被避邪少主拿来枉开杀戮。长佑剑,谁也不能拿走。”

16.醍醐

冬日的薄阳素白而显遥远,带了雾气的白云从青山深处无心冒出,给巍峨高山增添了点缥缈朦胧的色彩。

斑驳陆离的阴影洒落在静寂幽深的禅房甬道,花木深深。影影绰绰的台阶走道上纤尘不染,往来无人,四周清净安静。

聂无忧陪着初一慢慢走到角落里的禅房外,顾全初一的伤势,两人惬意地席地而坐。

“初一今日伤势如何?”

“多谢公子记挂,伤势已经好很多了。”

“少主那一箭,的确是雷霆万钧。”顿了顿,聂无忧似是不愿意他特地提起的话头又被初一惘视,于是又接着说:“希望初一不要去招惹避邪少主。”

初一沉静地看着面前的花木,默然不语。

“我七岁被送到无方岛医庐里研习武功医术,在哪里碰到了两个小小的少年,一高一瘦。他们一个天天被*着从海里钓一条据说特地放进去的鱼,一个站在太阳下用针钉扎风中吹拂的头发,刮风下雨也不敢松懈,后来才知道他们叫冷琦和谢银光。而他们不敢忤逆的师傅,就是年长一岁的避邪少主。”

阳光在初一长长的睫毛上投出一个淡淡的影子。他一眨不眨,像个雕塑。

聂无忧看了眼面前的少年,叹了口气。

“我对辟邪事宜了解不深,据师兄所言,避邪少主自恃甚高又剑术无双,从来不能容忍失策失败,而你从他手上劫走朝廷通缉的要犯南景麒,显然引发了他的怒气。”

“辟邪山庄和朝廷也有联系吗?”初一突然插了一句。

“不知道,不过和少主在一起的还有北相之子——赵应承。而且少主负责保护赵将军的安全,一路护送他抵达武州。”

“现在避邪少主在儒州吧?”

“实不相瞒,我师兄一直想保护你的安全,委托我尽所能帮助你,所以我们希望你不要孤身涉险。”

初一又默然无语,他想了想,才有些迟缓地问:“公子昨日想知道什么?”

聂无忧爽朗一笑:“没什么,只是对初一有些好奇。”他也沉默了会,才抬眸说道:“初一身上中了剧毒?”

“是。”

“无药可解?”

“是。”

“这是为何?”

“赤川子混合红硕果,两者相生相克,如同刃有两面,所以初一百毒不侵,但又无药可救。”

“这种霸道的毒药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既然能抵御外毒,想必也折损初一的体魄吧?”

“是。”初一抬头看着太阳,双目粼粼,目光深远。“能增长百年内力,服用者阳寿三十。”

聂无忧震惊不已地看着初一。

初一微微一笑:“是我自愿服用。”

半晌,空中只闻丛中虫子唧唧鸣鸣的声音。

“既是百毒不侵,怎迟迟不见初一逃走?”

初一垂下眼沉吟片刻:“最初是因为无地可去,后来得知是苗蛊后不敢轻举妄动,毕竟血蛊不是毒药。最后想逃走的时候,就被公子发现了。”

“是因为阮四吧?”聂无忧淡淡地说。

初一不置可否,沉默地看着前方。身旁的聂无忧很长时间没有发出声音。

“初一来自哪里?”

“扬州红枫渡。”

“师承何人?”

“江南梅落音。”

“可曾去过漠北?”

“十八岁时穿越溟海横度漠北。”

这就对了,师兄还真是在漠北见过初一。聂无忧暗暗地想。只是溟海和沙漠都是蛮荒之地,眼前这个单薄的身躯是怎样熬过来的?

聂无忧长身而起,微微俯下身子看着初一平静的面容。阳光透过他,在初一的头顶上留着一块阴影。他迟疑地伸出手,似乎拂向初一的脸庞。

初一并没有动。

“保重,初一……”

他的嗓音里包含有太多压抑的苦涩,伸出的手一直向下,最终拈起初一头上的一片落叶。然后转身大步朝山下走去。

初一垂着手,静静穿过花木重重的走道,来到大雄宝殿前。他走到大殿外廊一角,盘膝坐下,双手垂放膝前,垂下眼睑。

里面传来一声一声庄严悠长的诵经声音。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

初一盘腿闭目许久,突闻传来一个苍老深厚的嗓音:“小施主,请进来吧。”

初一起身走至殿门前,恭恭敬敬地跪拜行礼:“大师,在下满身冤孽,恐沾染佛门清净无尘之地。”

“佛家讲究因果循环,一切皆有轮回渊源。施主来到这里便是有缘之人,请进。”

初一低眉敛目走进。

大殿正中蒲团上双手合什坐着一个黄葛僧衣老者,眉须尽白,慈眉善目。

初一在大师面前盘腿坐下,抬头看着庄严雄伟的大佛金像。

佛祖释迦牟尼身穿通肩大衣,手持说法印,结跏趺坐在莲花台上,永远洞查人心,永远无言凝视人间千年。

“施主每日坐于外间听禅,所思何事?”

“回禀大师,小可心中尚有迷惑恳请大师指点。”

枯木大师宣了一声佛号,平缓地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敢问大师,小可为何而来?”初一缓缓说出让他痛苦许久的问题。

“佛曰:欲知前生事,今生受者是。施主来完成前生注定之事。”

“敢问大师,小可又去向何方?”

“从来处来,回去处去。”

初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大师,小可所有的亲人都远离而去,我回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枯木大师突然伸出手,*了一下初一的头顶。他依然慈祥地说:“了即业障本来空,未了还须偿宿债。孩子,顺着前面的路走下去,一定会回到你来时之地。”

初一深深深深地跪拜,再起身时,双目蓄满了泪水。他强忍着悲伤,注视着枯木大师的面容,语声哽咽:“我活过来时,世上就剩了我一人。我不知道我为何而来,来做什么。老天似乎在惩罚我的错误,每次从我身边带走另外一些人。”

“我也知道人生如沧海一粟白驹过隙,在这天地外物面前,每个人都渺小的如尘中沙砾,只是像阮四和如夫人,还未等至磨圆成珠,就在空中消散。”

“结果又剩下我一人。大师,我该怎么办呢?”

枯木大师低眉看着初一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对着他说:“来,随我来。”

初一擦去眼泪,跟着枯木大师来到大殿后门。

枯木大师带着初一走过许多弯弯曲曲的小山丘,最后来到一方断壁之下。

“施主看见了什么?”

“断壁悬崖。”

“不,施主再仔细看看。”

初一真的凝神注视半晌,随即又呆立无语。

“这里是一棵青松的根,他生长这里已经五百年了。”

初一抬头朝上看去,只看到如刀削一样的断壁上松影沉沉,冷风吹过,兀自岿然不动。

“施主请看,青松生长于此,饱饮五百年的风华日露,看遍五百年的人间冷暖,可曾有半点言语?”

初一呆呆地站在断壁之下沉思,连枯木大师离去都未察觉。

枯木大师葛袖飘飘,自山间莲华合掌蜿蜒而下,走至山脚顿步,喃喃一声:东阁先生,余下的就看这孩子的造化了。

儒州行辕驿站。

这里三面连街,空气干燥,驿站后院依州府衙门城墙而建,首尾相连,有些唇亡齿寒的关系。

银光公子正立于州府庭院中观察地形,心里有些暗暗的担心。过了一会,看见冷琦冷漠地自身旁穿过,连忙赶上前尾随而去。

两人穿过朱红雕栏的走廊,来到一间雅致的房间前。

推开门,只见一个白衣胜雪的少年坐于房内八宝镶银桌前,身后负手站立三位老者。

冷琦恭身一礼:“少主,南景麒果然纠合残众奔赴武州。”

“垂死挣扎。”白衣少年就是辟邪少主秋叶依剑。他的眼角扫了一下面前,又冰冷地说了一句:“冷琦,这次不可草率。”

冷琦的脸色唰的一下更加苍白,他看到银光飘过来有些担忧的眼神,禁不住冷冷地瞥了一眼。

“的确是手下失误,没有摸清李敬唐手下的实力就贸然出击……”

秋叶依剑突然双目一抬,冷琦后面的言语就生生掐断。

银光公子突然走前一步,抬手施礼:“公子,我还有一事尚未明了。”

“说。”

“龙纹剑虽称之为上古利器,但只是稍稍锋利的宝剑而已,公子为何如此看重?”

秋叶依剑以手支颐,歪靠在椅子上,冷冷地说:“光是怎样认为的呢?”

“卫大师不止铸造两把神兵,江湖中目前流传的就有公子的‘蚀阳’、喻雪公子的‘尚缺’,还有敝人不才的‘玄武胎弓’。难道是龙纹剑中藏有秘密?”

秋叶依剑身形不动,嘴角却冷冷一笑:“光数掉了一把。”

银光和冷琦不由得注视在少主的面目之上。

秋叶依剑俊美的面容如同笼罩着千年冰雪,不见一丝温暖:“初一的月光。”

室内众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传闻长佑和月光两不分离,长佑一出,月光即现,所言不假哪。”

众人听着少主冷冷的似雪后冰川的语声,均不敢言语。

秋叶依剑突然长身站立,反手以极快手法抽出桌上放置的龙纹剑,泠泠地虚挽了个剑花,剑尖下指,落于银光眼前。

银光公子沉稳不动。

“那个初一,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秋叶依剑手腕岿然不动,青碎的剑光聚于银光目前,印得银光目炫黯然。

“至于龙纹剑,只是南景麒要夺去号召手下,因为剑上有死去战士的念力。”

17.巧手

初一沉默地站在行辕对街的杨树阴影里。

冬日里的天空干燥响晴,冷风呼呼地刮着人脸生疼,太阳影子花花地在头顶上乱晃,淡薄得没一丝人情。

他拢着双手,冷眼眯了下金漆大门,高挂的大红灯笼,转身面无表情地朝柳街巷走去。

转过一条街,走过几家门户,一抬手撩起半截子青布门帘,初一缩着脖子地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赌坊,里面该有的都有,三教九流,行商坐贾甚至落拓的长衫书生都有。不该有的也在,喝酒行令,吟诗作对,穿梭往来的大姑娘,乱哄哄的像个集市。

初一在青山寺修养十日后,终于按捺不住赶到儒州。他也不知道辟邪少主在哪里,但是旁边有个丞相之子,这事就好办多了。

果真,在初一先一步到达这接近儒州边境的行辕后,代驾亲征的北相之子赵应承也随后赶到。初一来到这里,找了间看起来还是很气派的当铺,摸出项间系得热热的水晶链子,犹豫了下,交给了笑眯眯的当铺老板。

出来后,径直走向“四海一家”赌坊。

取这个名字的赌坊老板心思显而易见,据说他的口头禅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所以人称柴大老板。

初一来这里并不是跑山过河,拜山拜水拜码头,而是当铺老板说了:“我们这里什么都没有,但是你赌钱找人花天酒地都必须去‘四海一家’。”

于是初一就来到四海赌坊。

第一天初一扎扎实实地在这里赌了一天的钱,赌得昏天黑地,下押的时候眼睛皮都不眨一下,押哪哪输,输了整整六十两后,摸到二楼的客房里睡了。

第二天初一还是呆在赌坊里,这次输了整整一百两,摸了摸身子对大家呆呆一笑“没了”,然后出了次门,闲逛了圈,回房睡觉。

第三天一大早,初一下了楼。

还没等他走到最后一节台阶,就听到乌烟瘴气的顶间里有人嚷着“来了来了,那小子来了”。

对于赌徒来说,赌钱是不分黑夜白天的,所以初一无论什么时候出来,这里面都是满满的。

初一仿似没听到似的,先走到外面油腻腻的客间点了豆浆和油条,正在慢斯条理地嚼着,一个瘦弱的青脸汉子涎着脸蹩近身前:“客人,今天赌哪边?”

初一抬头一看,记得这个汉子是个死缠烂打的赌徒,叫做蔡老九。

他擦擦嘴说:“看看再说。”站起身穿过乱七八糟的人群,进入了里间。

大家都抬头看着初一,那眼光就像饿了好久的流浪狗看到了肉骨头。尤其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四十左右的男人,腆着肚子笑着迎上来:“阿骨,给客人奉茶。”

初一慢吞吞地走过去,坐在左手第一条凳子上。

众人原本是屏气吞声地看着初一,等他落座后,马上“哄”的一声一窝蜂跑向右边。

一双柔软无骨的细小双手奉上一杯茶。

茶倒是体体面面地盛在花瓷盏里的,揭开盖子,透出一股清香。初一低下头,意料中地看到边缘浮着一层茶垢,眉目不动,单手举杯喝了一大口。

“客人,今天是掷骰子还是玩牌九?”笑得像弥勒佛的男人殷勤地问。

初一抬起眼,面无表情地说:“老规矩,柴老板。”

柴大老板一招手,刚才奉茶的黑衣黑帽的小厮阿骨沉默地走到赌桌前,正对着“庄”字。

初一拈起桌上三颗骰子,递给了阿骨。“我买小。”

阿骨接过,手心里微热,盯着初一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年静寂如水,模样乏善可言,但是印象中的那双眼睛,比天上的寒星还要熠熠生辉,此刻却垂下淡漠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双手。

大家都吁出一口气,纷纷将筹码丢在“大”上。

阿骨右手在桌上一抄,三粒骰子“叮叮叮”冲进了骰钟,扬起手飞快地摇了起来。初一双眼平视阿骨,一如当初。

“砰”的一声,骰钟静止不动,稳稳地扣在暗沉沉的桌上,众人呼吸都停顿了,伸长脖子看着阿骨。

初一坐着动都未动,从头到尾没一丝变化,站在他身旁的柴老板看得清清楚楚,不过大老板好像看起来不大高兴。

因为一向手脚稳健的阿骨额上渗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他抿着嘴唇,低头看着自己右手下的骰钟。

“开大还是开小?”众人眼巴巴地看着阿骨。

初一突然伸出手,将袍袖撩起,露出欣长冰凉的手。“我来。”大家的眼光都聚集在那只手上。

初一干净利落地揭开钟盏,二二一,小。

大家顿时骂开了。

柴老板看着阿骨,阿骨低着头。

“还来吗?”初一环视四周,微笑着问。

阿骨此时却兴致怏怏地对老板说:“老板,我去下茅厕。”

柴老板点头,阿骨极快地走出了房间。

众人又一哄而上,混在一团。

三楼的一个单间内,一个全身鲜红的女子翘着二郎腿一晃一晃地坐在椅子上,她手上拿个小刀正在悠闲地修着指甲,桌上还放着一个瓷瓶子,洒了些红色的丹蔻在瓶身上。

她悠然自得地修理完指甲,才抬头对面前的两人温柔一笑:“托大了吧?碰到扎手的。”

“大小姐,你看怎么办?”柴大老板此时一张苦瓜脸,憋出来几丝颤颤抖抖的笑容。

红衣女子低下长长的睫毛,伸出削若春葱的手指,满意地吹了吹:“别惹他,让他赢。”

柴老板一身的怒气无从发起,看到身旁拢着手低着眼的阿骨,狠狠地拍了他肩膀一下:“死小手,下去给剁掉。”

红衣女子双目一抬,远山含黛的眉峰上拧着一股子薄薄的杀气,出手如风,握着的小刀脱手飞出。

柴老板吓得猛一缩脖子。

“小手是你叫得么?”红衣女子面罩寒霜冷冷地说,扭动着堪比杨柳的腰肢走到阿骨身边,攀着他的肩膀向他耳边吹了口气。

阿骨身子不动,只是皱了下眉头。

“两天里他输了一百六十两,那人眼皮都没眨下,怎么,还不兴人吐出来点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大小姐,你看,连阿骨都失了手……”

“他动了骰子。”一直沉默的阿骨开了口,“他将里面的水银捏软了,让人控制不了力道。”

“怎么只开一把就走了?”红衣女子依然攀在他身上,眼波流转,娇滴滴地问。

“他的力道控制得很好,我何必自取其辱。”

“什么意思?”

“他没捏碎骰子表面却刚好把水银弄软,显然是个高手。既然水银晃动不能掌握力道,他在揭开骰钟的时候,骰子却变了,证明他至少有一项别人达不到的绝技——能控制变化的骰子。我还呆在哪里做什么!”

柴老板吃惊地看着阿骨,他一帆风顺的生意里今日竟然面临两个变故:号称“巧手”的唐小手都承认技不如人;那个有些木讷的少年让唐小手第一次说了这么多话!

“哦?还有这种事?我只是注意到那少年的来头有点不寻常。”红衣女子饶有兴趣地说。

“大小姐,那少年什么来头?”

“一到儒州就来赌钱的人,你说是为了什么?”

“他身上的衣服出自花夕双针,不过不像世家公子来挥霍……”

“在我们这个人口混杂往来流动大的赌坊,新来乍到就来赌钱,是为了打听消息。”

“我看他没和别人说话啊。”

“聚集三教九流的四海,什么人没有?什么消息能不知道?他光是听,也听得到他要知道的!更何况他故意输了两天,让所有人都不提防这么个傻子,自然是口无遮拦什么都说。”

红衣女子低头看了下楼下的桌子,又转过她明媚艳丽的脸撇撇嘴皮子:“不过现在不好说了,他赢光了下面所有的钱还没走,肯定不是这么简单。”

初一面前叠着一大笔的筹码,脸上看起来并没有很高兴,仍然平静地坐在凳子上。“还来吗?最后一把!”

一个一直在人堆里喊得声嘶力竭的白脸书生挤出来,眼睛盯着初一面前的牙骨筹码,大声地说:“我来。”

初一抬头看着他,脸上露出了春风般的微笑。“吴老板?”

楼上的女子依在栏杆上看着,慢悠悠地开口:“原来是在等吴三手。”

阿骨眯着眼,看着远远的那桌人:“‘有赌无命’吴三手?”

红衣女子点点头,肯定地说:“正是。吴三手唯一的弱点就是赌,赌得他倾家荡产到处避难,居然跑到塞外来了。传闻此人手艺无双,只要你想得到的东西,他就能做出来。看来那小子是铁定吃住吴三手了。”

“程香,你莫忘了吴三手还有手快无影的特点。只要他出千,还没人能胜过他。”阿骨淡淡地说。

那名叫做程香的女子回过头,明目皓齿的面容上挂着一丝窃笑:“怎么,你输得还不服气?”

阿骨闭上了嘴巴。

“要不要打赌?看谁最后赢?”

“你怎么这么肯定那人一定能赢?”

程香眼波一转,吃吃地笑起来:“那种越是看起来一本正经的男人越是不简单。”

初一和吴三手赌的是牌九,这是吴三手提出来的。

吴三手麻利地洗了牌,出于礼貌(实际上应该是庄家先开)请初一先开骰子。初一却谦谦君子一展手:“吴老板,请。”

吴三手拈起骰子后,微微一愣。随即将骰子丢了出去。

骰子在众人的呼气声中滴溜溜地转动起来,在即将挺稳之际,初一的手轻轻地搭上了桌沿。

(程香回过头看着阿骨,阿骨抬起眼皮子淡淡地说:“变了。”)

吴三手是庄家,先拿牌。他摸起第一张牌,是红2地牌,看到初一面前的是红8人牌,咧嘴一笑。初一看着他,平静无语。

吴三手的手伸向了牌堆,取第二张牌。他的目光紧紧地盯住最上面一层码好的牙牌,极快地拿了一张收了回来。

在吴三手取牌的时候,初一屈起的右手轻轻地朝前拂动了下。再抬头看一眼对面,发现吴三手的鼻子上都冒出一滴汗珠,心里暗笑,面上凝神不动。

(程香又看着阿骨,阿骨面无表情地说:“太快了,看不清。”见程香瞪了他一眼,又淡淡地说:“如果我是吴三手,肯定利用拿牌时候去拿旁边的那张地牌,他没想到对面的也记得牌的位置,而且很有可能,那人出手让吴三手吃了哑巴亏,不得以松了手,而自己再取牌的时候就可以为所欲为。”)

吴三手紧紧抓住那两张骨牌,指关节突起泛白,仔细搓挪着那两张牌,好似头一回见到公婆的媳妇儿那么紧张,在看了一眼第2张牌的点数后,面如死灰。

他翻开牌,白9点,是对地王。

吴三手冷汗涔涔,颓废地倒在椅子上。

初一的手带起一阵风,极快地翻过牌面,2张红8,双人牌,微微一笑。

三楼的程香也莞尔一笑。阿骨垂下眼睛看着人堆里的少年:“这人不简单。”

程香蹙到阿骨的身边,看着他的眼睛,露出春风荡漾的微笑,那微笑在白皙娇媚的脸庞上寂然绽放,像一朵风中盈盈抖动的红色罂粟花。

只听见她娇声软语地说:“装呆装落,我喜欢。”

阿骨似乎有点吃惊,呆呆地看着程香。过了好大一会,才想起接着说出刚才推断的话:“很有‘千手佛’左金指的遗风。”

18.试探

吴三手是被初一恭恭敬敬地请到楼上去的。

在这么多赌徒面前,败军之将还这么受到对手尊崇,吴三手拢着袖子走上木梯,神情显然还是很受用的。

面对初一双手奉上的茶盏,他冷冷地眉头一皱:“如此污垢的茶,在下都难以入口,公子却面不改色大啜一口,公子到底是什么人?”

初一听着他文绉绉的语言,眼皮禁不住有些跳动,慢慢地放下茶杯说:“叫我阿成吧。”

“阿成今日在赌桌上连折两只手,我想不出除了昔日‘千手佛’再生,谁还能有这般能耐!”

初一苦笑一下:“实不相瞒,在下正是左先生传人。”

吴三手身子笔直地挺着,双手拢于袖中,两眼微抬,语气抑制不了满脸的骄傲:“输在千手佛里,我和阿骨并不丢脸。”

“先生知道阿骨是谁?”

“阿成昨日第一手*走阿骨,别说你不认得他!”

初一默默地看着桌面,并不搭话,似乎在想些什么。

吴三手语气一转,冷冷地说:“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听到此句,初一才面露微笑:“吴老板果真爽快。”

“哼,赌徒么,不就是赌一把运气。”吴三手撇撇嘴皮子,有些不屑地看着初一。

初一离开座位,面对着吴三手恭敬地行了个礼。

“吴先生,在下是无意听闻你在此间,才想了这个拙劣计策,绝无半点唐突先生之意。侥幸赢了先生半手,还请先生海涵。”

吴三手冷眼睨视初一,又冷“哼”了一声,但这番说辞显然又让他心里熨帖了不少,脸上缓和了下来。

“请先生帮我完成三件事,在下不敢托大,但银子还是可以凑出的,或者日后先生有任何要求,阿成也一并答应。”初一诚恳地看着吴三手的眼睛,目光丝毫不动。

“银子么?要看我日后是否有命花。至于要求,我光棍一个又不能要个大媳妇来……”吴三手神情淡漠,眼角冷冷地瞥向地面。

“先生但说无妨。”

“我只有一个请求,你必须收我为徒。”

初一沉下眼角,心里思索今日过后,有可能给眼前之人带来无妄之灾,应该尽量地为他考虑周全。

“……好。”初一打定主意,一口答应。

吴三手面露喜色,转动身子便想直接叩拜。初一袖子一挥,托起了他,着急地说:“先生若是跪拜,岂不是折杀小子了么。”

“那至少要让我喊你一声‘师傅’。”

初一犹豫了下,然后颇有些无可奈何地说:“好吧。”他虚晃一礼,请吴三手坐下,两人依次走到桌边落座。

“师傅请吩咐。”

“我想请你做一张人皮面具,给一把剑淬上花纹,还有给我做个包袱。”

初一细细地叮嘱着吴三手。吴三手仔细地听着,脸上渐渐地像是走马观花唱大戏:先是面色凝重,频频点头。接着露出难以置信的眼光,到了最后呆若木鸡恍然无语。

初一看着他的脸色,面露微笑。

“师傅岂不是自掘坟墓么?”吴三手呆呆地问,浑然不知他的言语超出了他视作“仁义礼智信”的范围。

“吴先生可要想好了,我这个师傅拜是不拜。”初一嘴角擒着薄薄的笑容,语声平稳。

“大丈夫岂可言而无信!”吴三手豪气万丈地说完,顿了顿,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赶着说:“师傅刚才托我那一手,我知道你是个高人。但师傅动了影子冷琦,就等于动了辟邪山庄。”

初一双目微沉,注视着眼前杯盏,并无言语。

吴三手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初一面容,迟疑地说:“师傅要的第三样东西今日不能完成。”

“无妨,我日后再来找你。”

吴三手听了后大吃一惊:“师傅要走了吗?”

初一展颜一笑,笑容似悬崖峭壁上摇曳的花,美丽而凄清。吴三手看着他目光有些迷离,觉得眼前少年的面目生动不少。

“我去赌一场。看是否如外界传闻所说那样,辟邪少主一剑击杀后,决不再动第二剑。”

懦州府尹丁大同这两日笑得合不拢嘴,似乎这四十五年来所有的喜事都在这两天都被他撞上了。他的夫人嗔怪地叫他收敛些,他却正色曰:“机会来了,怎么能收敛。”

夫人问他何故。

“朝廷北相之子赵应承赵公子代主上御驾亲征,正在我府间下榻,夫人多找些伶俐的丫头,不可怠慢。”

夫人点头应允。

丁大同朝着空气哈哈大笑,笑了一会,突然又感慨地说:“就是和赵公子陪同的那名公子不好伺候,派头比赵公子还大,偏偏赵公子又一力谦让维护,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他是谢大人所提及的‘辟邪少主’,我还以为是个世子殿下。这个人更不好得罪,我得去交代下面的人……”

说完,急冲冲地朝府前走去。

丁大同矮胖的身着蓝紫云雁袍的身影出现在府间各个庭院,正在训斥下人不可耽待两位公子时,一抬头,便看到了几个伫立在假山旁的身影。

居于正前的是一名丰神俊朗的明黄斗篷的少年,旁边的是名雪白衣饰的公子,神情冷漠,面容俊美。

丁大同一激灵,小碎步跑上前行礼:“见过两位公子。”

明黄衣物的少年微微一笑:“丁大人请起。”

待至丁大同颤巍巍地站定,白衣公子冷冷地睥视他一眼,吓得丁大同不由得低下了头,耳边又传来一句冷飕飕的声音:“丁大人晚间设宴款待赵公子?”

丁大同微微抬头:“两位公子舟车劳顿,可在小人这里稍做休息……”

众人无语之中,丁大同硬着头皮陪着笑脸说:“近日里下属们听闻公子辛劳,日间训斥了一批美貌胡姬歌舞助兴……”

“好。”那道声音立刻接口。

丁大同心里一阵轻松,又不好在两位公子面前偷偷拭汗,只得稍微直了直身躯。

“大人要一切听从这位公子的安排。”赵公子走上前一步,手把手地搭在丁大同手臂上,这让丁大同一阵激动,大声地回答:“是。”

过了好久,丁大同抬起头,只看见几个远远离去的身影。他茫然地摸着肚子,喃喃自语:“到底谁才是主子啊……”

秋叶依剑白衣飘飘,如雪峰天神一般在庭院回廊上行走,他的身后尾随几人,亦步亦趋。

众府卫看见远处行来的几处人影,早已远远地匍匐行礼。

秋叶依剑在众多参拜的身躯中熟视无睹,翩然前行,脸上的冷漠一如那千年孤峰上不化的皑皑白雪。

走至一处转角,顿步回身。“三老今夜寸步不离公子身旁。”

“是。”苍山三隐颔首作答。

秋叶依剑转身朝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公子勿惊。”

身穿黄色斗篷的赵公子此时正落于秋叶依剑身后三步,他站定微笑:“无妨。”顿了顿,见面前的辟邪少主冷漠不语,又微笑着说:“麻烦秋叶公子了。晚间可要好好招待王尚书的人。”

秋叶依剑冷冷地看了公子身后一眼。

赵公子身后的是银色狐裘长袍的谢银光。他抬手施礼后温文一笑:“公子说的可是朝中六部之首——王怀锦王尚书?”

“谢公子明鉴。”赵公子微笑回答。

银光公子细细注视了下自家公子,发觉公子脸上并没有露出任何神色,似是受了默认的鼓励,继续追问:“公子如此肯定?”

“王尚书政令一直和家父不和,趁此督战之机,定要翻云覆雨做些手段干扰家父。”见眼前面色冷漠的辟邪少主没有举步离开之意,赵公子也好脾气地陪站着微笑。“秋叶公子如何得知今晚有人行刺?”

“荒野之地,何来美艳胡姬。”秋叶依剑目光冷冷地注视庭中一棵斑驳的翠竹。

见赵公子有些愕然地看着少主,银光又稳健地踏出一步,平静地说:“我家公子的意思是——既然一路上都有来历不明的小麻烦,索性一次干净利落地一网打尽。所以我家公子冒昧地想请公子配合,今晚放怀畅饮,尽量一切行动自如。”

银光公子一席话说得赵公子依然云里雾里,但身旁有人却听得明明白白。

秋叶依剑身后是一条幽僻的街巷,正斜对着柳街巷后半尾,里面稀稀拉拉地立着几株榆树。

初一紧紧地匍匐在一棵榆树上,幸喜这棵在严寒北疆的依然顽强的榆树枝繁叶茂,才得以将他全身上下团团围住。这棵榆树位于驿站和州府后院之间,将两方的动静尽收眼底,但是隔着两边都有些远。

他全身紧绑一套青色的衣裤,低低地伏在树干之上,身子一动不动,像镶嵌在榆树上的一片大树叶。

远远见秋叶依剑冷然前来,初一似乎大气也不敢出,还未等到众人行至跟前,他早已屏住了呼吸,指甲都不敢一丝颤动。

银光公子那席话初一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间,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

——秋叶依剑加强州府守卫,不是为了保护赵应承,而是为了暴露目标。

——今晚行刺之时,赵公子乖乖地不能动,因为赵应承是靶子。

初一心思快如闪电转过,马上想到了几个问题:

这赵公子十有**是假冒的,因为从头到尾秋叶依剑没有替他考虑过安全;

秋叶依剑的性子有些不待见外人,能不说话的时候就冷冷不开口,依靠银光公子代言;

谢银光估计就是幽州谢兵部尚书之子,通晓官场利害关系;

看这两位公子都对秋叶依剑俯首称臣,恐怕秋叶依剑来头更大。

初一想到这里,突然有些冷汗浃背的感觉,因为他也注意到了秋叶依剑似乎随意走至他停身之处,看都不看后面一眼,但是脚步从来没有离开过,似乎是起了疑心。只是他隐藏得好,让秋叶依剑拿不定主意。他还记得聂无忧说过的一句话:

——避邪少主自恃甚高又剑术无双,从来不能容忍失策失败。

果然,初一面前的辟邪少主开始动了。

只见他面对着初一这边的空地,左手慢慢地摘下一片尚好的竹叶,面无表情地扣在手中,“叱”的一声飞向初一藏匿的榆树。

初一心里早已想通这点,身子依然一动都不敢动,硬生生地受了这份大礼。那片竹叶径直飞来,初一不躲不避不出声,叶子镶在右手背上,沉寂无声。

初一尽量地伸张手掌,挤合伤口,不让血液流出。

秋叶依剑目光始终如峰上白雪,冷冷一片。

他的左手抚上那支残存着几片绿叶的翠竹,细细地摩挲。过了会,又取下两片竹叶扣在手间。

初一的心提到了嗓子里。

秋叶依剑将叠在掌间的叶子弹了出去,这次却是分为两个方向划去,同样地竹叶入树无声,只簇簇地抖下一些榆树树叶。

秋叶依剑面对初一藏匿的方向,忽然冷冷一笑。

初一看到这天雷地火的一笑,全身冰凉,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他看着手上伤口,叶子入手半寸,划出一条细细的红线,颇感凛然,同时心中想起了一件事:秋叶少主自恃甚高,用珍珠抵做赎命的暗器,弹指射出,俗称“一点惊鸿”。

19.死地

秋叶依剑的笑容还没有落下嘴角,背对着众人,又语气冰冷地说道:“第一棵。”

身后的苍山三隐得令后马上行动,三人之中松柏提掌扑向树上,兰君和竹老却跃出附院之外,分左右两角站定。

初一刚一听到秋叶依剑的语声时,心下一惊,看到一团青色的身影挟着风云呼啸之声袭来,身子无处可避,定于树上和他硬硬对了一掌。

掌风过后,松柏高大的身子也似那榆树,簇簇地抖动了两下,才猛然站定。

秋叶依剑双目一敛,一道寒芒掠过,双手凌空聚起,“呼”的一声将掌风切向那棵大树,这一击居然用了他十成功力。

初一在树上看得真切,心中有似雷鸣轰过,极快地闪身一避,落在了空地之上。

只闻身后“吱呀”一声,接着就又一大截树木轰然倒地的声音。

在榆树截斩倒地之际,秋叶依剑的身子像片落叶,轻轻地掠到初一面前。

初一根本不敢回头,只挺直身子笔直地站在街道之中,双目凛凛,盯着面前的辟邪少主。

秋叶依剑冷眼看着面前的青衣少年,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眼光勇敢而坚定,古井寒潭的眼就是他脸上最大的表情,禁不住脸上掠起一道轻微的波纹,像落花飘零于水面,瞬间不见。

就在瞬息之间,秋叶依剑第二掌快似闪电击出。

巨大的真气将初一衣衫震得猎猎飞起,在他闪避了这掌之后,身子似纸鸢朝后降落,右手在腰间一抚,月光森然再现。

“滋啦”一声,绑身的衣裤碎裂,像只只蹁跹的蝴蝶凌空飞扬,露出了里身蓝白相间的衣衫,暗暗的真气流转,蓝白色衣襟在风中飘舞。

“初一?”秋叶依剑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初一直视秋叶依剑面容,沉声说道:“正是。”

秋叶依剑眼底的阴霾浓浓涌起,全身上下笼罩着滚滚翻腾的杀气,似乌云密布的天空,顷刻就要电闪雷鸣。

初一在如此霸道凌厉的杀气面前,稳定身形,双目一动不动。只听见秋叶依剑冷森森地说:“来得正好。”

初一垂眼盯住地面,全身上下寂静淡漠,如白云后空远的山峰。

秋叶依剑右手微抬,袍袖生风,卷起银光身畔的龙纹剑,铿然一声长剑如蛟龙升渊,破空而起。

一道青光粼粼的剑气劈面朝初一飞去,一道白色人影同时行云流水般惬意掠过初一身后。

初一心里一惊暗道:“不好。”身子极快地旋转,双袖鼓起,剑身贯注真气。眼角瞥到背后转出鬼魅般的白影,寒气凛凛的凉意直*眉间。

“哗”的一声,龙纹剑和月光相碰,闪耀出点点寒星,照亮了逐渐沉下的暮色。

第一招过去,两人互换位置,凝神站定。

面对秋叶依剑冷厉阴鸷的目光,初一不做多想,右手手腕冷然一翻,月光朝前一漾,人似穿花的蝴蝶,陀螺般地击向前方。

秋叶依剑长剑一扫,一招平平的“万里江山”划开初一漫天袭下的剑影。

两招过去,场上所有的人都看明白了:秋叶少主第一式就开杀着,初一却面无惧色,反手第二招就回以颜色,只攻不守。

两人的身影缠斗在一起。巨大的风向把这条偏僻的小巷子荡得“轰轰”回响,三老在风中竭力稳住阵脚,脸上都是一般*嗜血的模样。

转眼之间,两人交手十招。

秋叶依剑的目光越来越冷,剑气丝毫未消,只见趋涨。他的剑快不见影,每一剑过后,四周石墙不见完璧,上面布满了深浅如一的剑痕,似刀削,似斧锉。

初一抿着唇面色如水,手中的月光似清辉荡漾,泠泠的,孤寂的,有种月出天山的冷静与坚强。但是天上、地下、左右前后都是那冷森森鬼魅般的身影,初一在密不透风的剑气里,逐渐身上被划上了大小不一的几处剑痕。

就在初一和辟邪少主缠斗之际,银光公子转身吩咐侍卫:“送赵公子回府。有请冷护卫。”

赵公子微微一笑,对府外打斗不甚关心般,双手一拢斗篷,举步扬长而去。

银光轻轻一跃,站于府墙之上。

苍山三隐在阵外跃跃欲试,突然看到银光公子微微摇头,均又无奈地放下武器,垂手站立。

远远地,一道黑色身影自远处掠来,他的乌发散于疾驰的风中,略显凌乱。身行越来越快,冲到了竹老之前站定。

初一正凝神对敌,泠泠看到那道黑色身影,脸上大吃一惊。

秋叶依剑依然不为外物所动,当胸横扫,剑气如蓬勃喷射的红日,全然撞在初一胸口。

初一低低地惨呼一声,身子被震开到了三丈开外,一路上洒下鲜艳如滴的血珠。

风中飞扬的发丝渐渐垂落,秋叶依剑的面容有如寒霜,气息几不可闻。

他冷冷地一顿龙纹剑,剑尖遥遥下指:“十二招……”身形岿然不动,衬着剑身蜿蜒滴下的血珠,睥睨一切的身姿,仿似从暗处破晓而出的幽冥修罗。

冷琦站于辟邪少主身后,脸上似乎有些担忧,忐忑着心情先施礼,再迟疑地说:“少主……”

“杀了他。”风中传来秋叶依剑冷冷的语声。

匍匐在地上的初一,此刻却用尽全身力气,左手在地上一拍,纵身一跃,身子朝后翻去。

空中缓缓流淌出一曲简短的乐声,悠长而不成曲调。

初一的脸上此刻第一次流露出恐慌脆弱的神情,身形暴起,似乎极力冲突面前肉眼看不见的丝网,紧紧咬着牙,一飞冲天。

就在曲声落下时,初一的身子也结结实实地“砰”的一声砸在地上,匍匐朝下,左手紧握成拳,冷汗涔涔,似乎极力忍受巨大的痛苦。

秋叶依剑冷冷地站在初一几丈开外,目光冷冽,有些残忍地仔细看着初一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初一只觉得腹内有把铁钩子在一钩子一钩子剐下他的肉,其痛无比,搅得肠子都想掏出来丢掉。他的右手不禁松开月光,牢牢地钉在地上,手筋嶙峋突起,生生把青石路面抓出几个洞来。尽管他的脸在逐渐扭曲,但是他的目光,带着千山万壑里的雷霆,带着浩瀚大海的霸气,冷冷地冲向面前之人。

那强烈的冷戾铺天盖地而来,似乎想把秋叶依剑吞噬。

秋叶依剑的面容似冰晶透明冷漠,折射着幽幽流离之光。

他冷冷地和初一目光对视,丝毫不转开眼睛,看着地上痉挛的身躯逐渐平息,听着初一口中忍受不住而发出“呜呜”声音,似是一头捕于网中的小兽,愤怒万分却又不得挣脱。

那声音痛苦而抑制,渐渐在风中消散。

秋叶依剑瞳仁里似广袤夜空漆黑冰凉,不带一丝温度。可是他并不知晓,那双眼睛,那双凛凛直视眼睛,从此奇迹般地烙印在他的心上。

苍山三隐对视一眼,心里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冷琦默然半晌,也不知心里是何感想,只见他走上一步,语声仍然迟疑:“初一……”

“光。”秋叶依剑冷冷截住冷琦话音。

银光公子暗叹一声,慢慢走上前,蹲下身子将手搭在初一颈后动脉上,轻轻一探,复而站起身形,抬手作揖:“公子,好歹是个用剑之人,留个全尸吧。”

秋叶依剑盯着银光的面目,一眨不眨:“不在辖地,仅此一次。”转身离去,衣袂下摆带起冷冷的一阵风。

冷琦冷漠地盯着初一的身形极久,眼里的光深邃难言,似是难以置信般看着他。

银光拾起月光,左手微抬,默默地*长剑锋刃,手指间传来一层云雾般的寒气,他叹了一口气,提起初一的腰身,纵身朝街道尾掠去。

穿过几条幽暗的街巷,跃过一两个寒鸦数点的河坡,面前是一处山石嶙峋的乱坟岗,在黑压压的暮色中显得凄凉。

银光将初一平放在一处偏僻的乱石上,想了想,又将月光放置在他身旁,抬手拜了两拜:“无缘得知公子真实姓名,但觉公子是银光见过最勇敢坚毅之人,我敬重公子为人,故将月光送还,希望公子枕着这捧月光,安然长眠。”

塞外的风一声接一声怒号着,转眼间彤云密布,阴霾笼罩着天空,黑沉沉地似要压断整个苍穹大地。不多一会,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花。

雪花大如鹅毛,卷着愤怒的北风,充塞着不辨五指的黑暗夜空。地上的积雪越垒越厚,一个时辰之后,儒州行辕就妆点着银浆玉液般的光彩。

“这雪下得及时。”秋叶依剑冷冷地收回目光,长身玉立于镂空雕花窗前。他目光沉沉地看着眼前几人,半晌又说道:“有雪就无法火攻。”

银光公子会意地一点头。行辕和州府唇齿相依,晚间来袭的人最容易考虑到纵火分开行辕和州府,让两处侍卫不可相连出击,只是武艺超群的公子,今晚又有谁能牵制他呢?

银光不禁微微蹙起了眉。

秋叶依剑目光流转,似乎能预知银光心中所想一般:“来的不管是谁,只要能拖住我就行。”

“依公子所见,会是谁?”银光不由得追问。

秋叶依剑冷漠双瞳紧盯住空中,不动声色地说:“初一已死,还有谁能接得下我十几招?”

“除了喻雪公子,实难想出还有何人。”立于桌旁的兰君出语谨慎,似是在细细推敲,他也明了少主所言的谁人不包含己方。

秋叶依剑目光凝聚在桌前龙纹剑上,冷冷地说:“不。”

“请少主明示。”

“扬州之邻江宁府杨晚。”

苍山三老面面相觑,想是他们纵横江湖几十载狂傲不羁,除了令他们铩羽的少主和初一,对武林后起之秀根本不放在眼里。

“据我所知,杨晚一直听命于孤独镇主……”银光听后平静地说了句。

“来找我的不一定是她。”

“公子的意思是?”

“丁大同曾经说过一句话。”

“恕银光愚昧。”

“夜间还有州府禁脔——美艳胡姬。”

众人不禁抬头看着面前白衣少主的面容,他的脸庞映照着身后幽幽白雪,似冰川万壑不见阳光,而且比白雪更冷酷,更冰凉。

秋叶依剑依然冷冷地睨视着龙纹剑,口中冷漠不减:“所以在我上床的时候,就是暗杀开始的时候。”

20.盗剑

冰冷的白雪覆盖着大地,在夜色沉沉的儒州街道上,静寂得一个人也没有。

雪花似乎无关人间冷暖,落满田野,落满河坡,落满空寂无人的乱石岗上。

初一身体里面有两股气流撕咬碰撞,一半炙热一半寒凉。那阴凉之气似脱缰而出的野马,信步奔腾在初一体内,终于和着天地的寒冷,迫使初一睁开了眼睛。

白雪覆盖着初一全身,他缓缓地抬起凉飕飕的眼皮,望向无尽苍穹,口中喃喃低语:“天啸,我能为你做的所剩不多了……”

初一支撑着起身,半靠在一块冰凉墓碑上,低头查看伤口:胸口的剑伤被大雪掩盖,冷水顺着滚烫的鲜血,结成了冰渣子,惨白茫茫一片。“秋叶依剑那一剑用了他平生成就,如果不是我先行提防,常人必死。”如此这般想着,身上似乎也感触到了疼痛,他不禁伸手按住了穴位。

初一的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在身旁摸索,触及到指尖的冰凉之后,脸上露出微笑:“侥幸,侥幸,月光居然还在。”

脸上的微笑未褪,眼前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于初一冰凉的脸颊之上,瞬间集叠成小山丘。初一目光透过飘扬的雪花,不禁想起了师傅在他八岁时说的一句话。

那是个下着大雪的冬天,初一面色倔强地跪在漫天风雪之中,他的师傅盯着他,冷漠地说:“冷双成,因为你不能死,我只能送你一副不怕捶打的身躯和一双灵巧无双的手,所以注定你是个劳苦奔波的命。”

思索至此,初一苦笑一声,咬咬牙抚着胸口站了起来。环视四周后,认出回城的路,朝着冷冷雪空走去。

夜间庭院水榭之中传来霏靡靡之音,灯光亮如白昼。

冷琦背负双手站在外间的庭院之中,英俊的脸上泛着幽暗苍白的色彩。他脸庞微微低沉,掩盖了双目间的骄傲之光,似是在沉思:初一已死,我还在担心什么?

闭上眼,回想起今日发生的梦魇,冷琦不禁深深战栗:正着手准备解药散发侍卫之时,听到传报,待赶至地点,发现居然是自己督责不慎的初一在挑战少主!看着少主冷酷的眼睛,想想天雷任务里自己两次失误,恐怕少主也是如鲠在喉不惩不快了吧?

阴暗中,这个骄傲的少年身影有了片刻摇晃。

夜风突起,送来袅袅香甜,那味道如同儿时幻想的山楂糖,甜腻带着冰渣子的晶冷质感。

冷琦垂眼闭住鼻腔,微风过去,身形突然似一支笔直的剑投向身旁的花丛。

一道黑影应身而起,片刻之间,两人交手两招。

那道黑影闷哼一声,捂住左胸喘息。冷琦的眼睛似林间缠绕的毒蛇,发出丝丝的冷光:“果然来了。”

夜行人蹲在地上,手掌撑在地面,有些惊恐地盯着一步一步走来的影子。

“很奇怪吗?我没有中毒?”冷琦冷冷地笑,单手抽出了他袖中的短剑。“你们大内高手的头脑就是这么简单,居然只想到用花散粉来迷惑人。”

黑衣人听后,蹲蹴的身子居然无风自抖,像要飘零的树叶,最后一把垂死挣扎。

“三老环伺公子左右,银光公子把守门户,在下负责清理散开的刺客枝叶,由我送你好生上路吧!”

白光一闪,冷琦扬起手中剑自上而下滑落。

夜行人单掌扔出一枚弹子,身形朝外翻滚。冷琦的身子只是一转,又跃到黑衣人背部,举起短剑,剑落人亡,干净利落。

弹子在空中霹雳啪啦地绽放着五色光彩,在孤独寂静的州府上空,照亮了整个庭院。

衬着弹子的响声,一道粼粼的剑光掠过冷琦眼前,来势迅猛似乎拼尽全力,如猛虎跳峡毕其功于一役。

冷琦大惊,急忙晃动身形,刚刚站稳,身后一人骈指点上了穴道,动弹不得。心里凛然一动:好快的剑!一剑虚招,原来目的是我。

身后之人微微喘息,转过脸来。

冷琦看了一眼,真想咬碎银牙,将身后之人生吞活剥,可惜身子被人一提,向府外一棵大树飞去,和来时一样的迅如流星。

冷琦的俊面隐隐含着一层威严,大踏步朝行辕走去。

穿过大门,走进两排种植俊秀竹林的中庭,两旁府卫向他颔首行礼。他昂然走过,顺着长廊来到庭院。

“少主在哪里?”他抓住一名府卫的衣襟询问。

那名府卫可能不明冷琦莫名勃发的怒意,有些畏缩地回答:“在中庭休息……”

冷琦一甩手,转身朝中庭走去。

“冷护卫,少主房中有人……”那名卫士有些着急地在身后低喊。

冷琦置若罔闻,一路前行。走到中间庭院,花枝繁复,冷香阵阵。偌大的庭院就中央呈现着一处雕栏画栋的单独轩室。

冷琦走至门前,屏住呼吸,抬手想要朝门上敲去。

房内传来一阵女子的娇声软语,隐隐约约地还有*之声.:“公子……求求你……公子……”那语声带着娇喘的甜腻,如那丹青高手画中美人,描摹到骨子里的媚惑。

冷琦定住心神,低声唤道:“少主,有要事禀告。”

“进来。”传来一道冷漠却无丝毫暗哑的声音。

冷琦推门而进,站在外间微微垂首。里间的暗淡光影似月光一片倾泻出来,透着暗抑的嘶哑的*颓废,房间里流淌着氤氲的*气与香味。

“说。”里面又传来那道冷静的声音,盖过了呢喃低语的女子媚音。

冷琦不禁微微抬头,暗暗的冷风拂过,隔着环绕的双重流苏帷幔,纱帐掀起的一景让他有片刻的踟蹰:一尊女人莹白妙曼的身躯一览无余呈现眼前,她的眉眼看不清晰,身子却如同痒痒娇媚的猫,匍匐着扭动着,口中断断续续吐出媚词艳语“公子……求你……” ——那女子偏偏无法动弹,只得*着哀求。

暗红雕床一角,秋叶依剑衣衫半敞,露出脖颈之下白皙皮肤,看似苏杭丝绸一般光滑。他邪佞地安居角落,发丝垂于脸庞,颓废邪魅之极。单腿支起,右手垂于膝前,左手轻佻地挑着女子脸下尖,眉目不动,眼里闪动的是冷酷如针的光。

冷琦暗吸一口凉气,脸上感觉有些烧人,但随即一想此刻身居何时何地,马上按抑住那丝羞赧,低沉地说道:“水榭来了两枝刺客。”

“说清楚,让她慢慢地听。”秋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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