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南方有嘉木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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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剑抬眸看了她一眼,伸出了冰雪晶凉的右掌,细细抚摩了两下她的脸庞,冷双成顾念他的伤病不敢发力推开他,只得骇然出声:“公子,你干什么……”
“唰”的一下,秋叶依剑毫不犹豫地撕下了冷琦的面具,并且说了一句:“以后别再易容了,我要看得见你的脸。”说完这句话后,胸腔微微起伏,咳嗽一声,秋叶依剑手腿发软地全身靠在冷双成身上,薄薄双唇掠向了她参差不齐的散发。
冷双成凛然不敢乱动,有些迟缓地说道:“公子,你能动下么?我去点了那两人穴位。”
秋叶依剑又是沉闷咳嗽两声,渗出了几点血迹。冷双成大惊,伸出手扶住了他的身子,替他稳了稳身形。秋叶依剑隽秀眉目越皱越紧致,最后身子簇簇抖动了几下,一头栽向冷双成怀里。
冷双成连忙抱住了秋叶腰身,一时之间惊恐说道:“公子,你……”
“我受了很重的内伤,怕是支撑不住了。”
冷双成看了看秋叶依剑脸色,发觉他面容上苍白无血看似不假,不由得颇为尴尬。正在犹豫间,又听到他冷漠地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受了风寒,还被你拍了四掌,这难道还有假吗?”
冷双成听他绝口不提自愿服食蛊毒的事情,想起他因自己而饱受折磨,心里渐渐软和下来。她咬咬牙将他搀扶着放置于厅侧椅上靠坐,又走过去一一点了地上两人的穴位。
冷双成的目光逡巡在唐五和子樱之间,面上带着些疑惑,但想到秋叶依剑心思多变,此刻他仿似有些冷淡,一时踌躇着伫立不语。
秋叶依剑凝视着侧对自己的人影,看了半晌说道:“你先回答我两个问题,我自然会告诉你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冷双成有些忌惮他再次提及南景麒的去处,犹豫了一下才说了“好”。没想到秋叶依剑不闻不问当前最紧要的问题,而是询问了两句:“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你的外衣去了哪里?”
冷双成一怔,最后较为简略地说了下唐五和她对阵的经过,说到避水衣时比较含混,秋叶依剑一直盯着她瞧,在他辨析不清的目光下,冷双成索性戛然而止吞声入腹。
“你的内力恢复了几成?”秋叶依剑沉默许久,才开口问道。
“六成。”
“难怪不敌。”他停顿了下又说道:“你的武功来路有点奇特,武当心法‘束*成棍’除非有百年内力火候,否则无法施展,光看你一人独挡水饮结阵就知道你的武功不止如此……冷双成,你一定还有事瞒着我。”
冷双成心里吃惊,连忙说道:“公子误会了……此刻还是处置大事为紧要。”
秋叶依剑抬眸看了她一眼,语声转为冷漠:“你的事日后我一定要寻根问底,今天先放过你。”
冷双成心下稍宽,胡乱地擦了下脸面。“公子,目前室内室外形势发生了逆转,你打算如何处置?”再放下手时,却意外看到秋叶依剑面容发生了变化,尤其他的目光蕴含深沉,混杂着风雨欲来的意味。
“怎么不叫我秋叶世子了?”秋叶依剑忍耐许久,最终还是发作了起来:“人前人后不是爱直呼我名骂得酣畅淋漓?只不过分开一天而已,什么事情令你抛弃成念唤我‘公子’?”
冷双成侧了侧身子,脸面上大窘,苦笑一声静寂无语。
秋叶依剑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稍稍缓和一下急躁的情绪,尽量平淡说道:“冷双成,你最大的本事就是装聋作哑、坑蒙拐骗……你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却装作什么都听不懂……有时候我真想一掌劈死你。”
冷双成身躯慢慢挺直,背对着秋叶依剑又悄悄撇撇嘴,她细细回想了下他的话语,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易容后脸面木讷平静,极易博取外人的信任好感;在四海里装作新手昏天黑地地赌博;扮成冷琦盗剑,今晚又装神弄鬼吓晕子樱;每次碰到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穿插语声胡乱蒙混过去……
估计秋叶依剑所说的“装聋作哑、坑蒙拐骗”就带有上述诸多事迹的嫌疑,但冷双成稍稍回想后,又开始揪心于底下软软的安危:“公子,时候不早了,程香郡主等人……”
秋叶依剑盯着她背影冷冷一笑:“就知道你憋不住……即使不为我考虑,最终一定也会为阮软出手。”顿了顿,见冷双成仍是背对自己默不作声,突然说了一句:“这次算你聪明,知道先来找我,救错了人可要多吃点苦头了。”
冷双成心中惊奇,思索片刻后就知道秋叶言下之意,但见他好不容易提及到今晚此事身上,打定主意后再也不开口,防止他突生怒气再一次绕了过去。
秋叶依剑正容端坐,呼吸吐纳一刻,捂着胸口慢慢站起。冷双成察觉身后之人冷冽的气息越来越近,最后停在自己身后,屏住呼吸不敢动作。
一抹红晕渐渐爬上她的耳朵,她的身躯仍是如杨笔直伫立着。
“唐五善妒,子樱贪色,只要抓住了这两人的弱点就可以拟定策略。”秋叶依剑走到冷双成背后,冷淡地说了两句:“我最大的目的就是想看看,冷双成你有多铁石心肠,会忍到什么时候来找我。”
这句话让冷双成极为吃惊,她的瞳仁无意识地左右飘动两下,联想到刚才所见一幕,心里不由得苦笑一声:所有人千算万算,最终还是着了他的道。
——两间密室可以听到大厅声音,秋叶依剑见子樱求欢,竟然虚与委蛇抚弄她,引来了狂怒嫉妒的唐五,在他刻意的挑拨一句后,唐五被欲火焚身的子樱放倒。冷双成见到子樱老羞成怒即将要迫害秋叶之后,无奈出手吓晕了她。
——秋叶依剑知道她内力未消,不知是何原因察觉到她也在门外后,故以出语激怒子樱迫她杀他,这样,躲在门外的冷双成再也看不下去了,只能顺理成章地出现在他面前,只不过让人意想不到,她是装作冷琦。
想到刚才秋叶依剑冷漠自制逗弄子樱的样子,冷双成一时深深感慨着没出声。
静寂之间,秋叶依剑在冷双成发后微微呼出一口气,捏起了她的发尾,执于手上反复查看。冷双成面上有些阴晴不定,凝住心神正待询问一些令她疑惑的细节,突地又听到秋叶依剑矜持冷淡地说道:“冷双成,你已经撞破我两次好事了,以后再是如此,我一定不放过你。”
21.傻瓜
冷双成面如泥塑,寒潭似的双眸直盯远处,怎么也不转开眼睛。
她不是傻瓜,当然听得懂秋叶依剑那句话的意思,儒州盗剑那晚的景象历历在目,今夜只不过再重遇一次尴尬而已,所以她屏住呼吸不敢回头。
正是因为她不傻,她也看出了一个秘密:秋叶依剑对她真是反复无常,像长白山上的雾,每日随气象变幻不定,前几日风大雾急迎面刮得她招架不住,现在是冷雨霏霏黏人的雾气缠绕全身,仿似要一点一点地渗入骨血。
秋叶依剑紧贴于身后,冷淡飘渺的气息吹拂过来,不容忽视。冷双成紧抿着嘴,察觉自耳廓至脸颊,渐渐升起温热,心里越发惊慌恼怒。
秋叶依剑看了她一眼,伸出手拽住了她的头发,先是拢起头顶上最短的部分,拉了拉,放下后抓起发尾,又扯了扯。
冷双成仍是不敢动,她咧了咧嘴,口中忍不住说道:“公子,你这是干什么……”
“只是一日没照看你,你就落得这般落拓。”秋叶依剑转过身来,面对着冷双成的眼睛,“唐五的大搜手精进了不少,不过用在这个地方,好比是野狗打架一样。”
冷双成原本见他只拽着自己头发,松口气,悄悄挪动了下身子,但听闻此言后,不由得怒道:“公子,你怎能骂我是……”
秋叶依剑突然一稳冷双成后脑,左手紧箍她的腰身,狠狠地*噬了一口:“你也越来越不像话了,出去和人打成这样。”
冷双成大怒,挣扎出单掌冷冷一笑:“公子重伤在身,居然还有这种闲情逸致逗弄在下。”右掌藏于袖中一展,凝气蓄势待发。蓦地像是想起了什么,却又凝神惊呆问道:“方才那是三十六路小擒拿的‘双折手’?”
秋叶依剑一袭得手极快松开,旋转身躯走向主台,口中却颇有些不以为然:“你现在才六成功力,险些没抓住你……以后需换成大擒拿手。”
冷双成大惊,提起的手掌也忘了放下,迟疑而问:“公子没中毒?”
“唐七给我喂了解药。”
冷双成虽然不明白唐七如何喂了他解药,但她想起在解毒前后他所经受的折磨,面容上不禁由惊怒蜕变成耸动:“公子既知不可避免唐五的毒害,何必单身赴宴……”
秋叶依剑转眸看着她,一双狭长深邃凤目依稀带些颤动,开口说了一句:“真是个傻瓜。”语声已无平日的如雪冷漠,缠绕唇间渗透着一种无奈。
冷双成微一沉吟突得要领,尔后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
秋叶依剑立于花台,左右查看一眼,左手腕微抬屈指一弹,指风穿透一朵硕大娇艳的海棠,应声而开一道门户,就在冷双成面对的五彩琉璃柱上。
“果真如此。”他冷冷地说。
冷双成回过神来,细看了下四周繁复花海,发觉要从花团锦簇中认出那朵海棠,简直有些神奇。但她抿了抿嘴,忍住没有发问。
秋叶依剑转过面容,看了下她的神情,淡淡说道:“我知你心中有诸多疑惑,恐怕还在揣测我为何不急切救出程香,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她们在底下绝对安全。”
冷双成暗自心惊,面目上仍是平静。
“那朵海棠,不是玻璃翠(四季海棠)中的一种。”秋叶依剑抬起右手指了指身侧,“味道也不对。”也不管冷双成是否听懂,复又说道:“这道门户是他们最后的退路,是以子樱今晚才如此镇定地纠缠于我,他们放任水饮在外结阵守护,也是为了能让他们顺利从这栋楼里消失。”
冷双成对于琴棋书画风雅之事略知皮毛,她的确有些没听明白,但她愿意动脑筋思索:花我是不认得,好在秋叶依剑嗅觉厉害,子樱也不提防被他看出端倪,想必是一早有废弃此窝点之心。
她转念又想到了那名不知名不知影的高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传闻有一名武技集大成者埋伏此间……”
“是。”秋叶依剑不待冷双成说完,笃定说道:“那人叫萧乔,王一飞之叔,此时正在外面。”
冷双成面目上多多少少有些震惊,她极力收回远视窗幔的目光恢复平静:“萧先生是何来历?他为何按兵不动?”
秋叶依剑一直凝视着冷双成,目光热切长远,自然得如同山殿朝阳、天际流云,只是这暂露的冰川一角,被忧心忡忡的冷双成遮盖过去,掩淡了灿烂耀眼的寒星光彩。
冷双成说完后,一直沉吟推敲,并未注意台上秋叶依剑动静。
“萧乔埋伏在水饮刺客里,”秋叶依剑默默吐纳两下,稳了稳嗓音说道:“此刻他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变化,他在等一个人的来临。”
冷双成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些错愕地看着秋叶依剑,但仍是沉稳身躯没有询问。
秋叶依剑并不看她,目光疾掠,晃过一些隐隐的亮色。“还不能再看她了,否则心里下不了决定。”这近似喟叹的声音在他心间响起,让他迷乱一片的心境清凉不少。
“有些事情我必须交代于你。”秋叶依剑冷淡开口,目视前方:“子樱曾说过了今晚她就万事大吉,显然他们计划在先干一件勾当,所以唐五子樱今晚一直呆在大厅等着那个计划完成,只不过出了些意外——子樱迷倒唐五,无需喻雪出手,而你吓晕了子樱,无需我出手。”
“公子所说的计划是……”
“冷双成,你看这间红袖楼构建如何?”秋叶依剑不答反问。
冷双成想起自己所见过的水晶雕阁,豪华水下城,眸光中带了些了悟,抬头说道:“即使只见此间,也能推断出红袖楼宛如地下宫殿。”
“子樱的红袖楼铺张靡费,仅靠营运无法支撑,其实她们还有个后台,如果没有这个后台,在这片官妓昌盛之地,普通妓院难以独霸西京……”说到这里,秋叶依剑顿住了声音,转眼看了看冷双成。冷双成何等机敏,见他意有所指的目光,心中一突迅速说道:“请公子明示。”
“是魏无衣。”
冷双成能够承受起所有猜想,忍受所有后果,惟独没有想到过魏无衣。这个名字对于她是陌生而熟悉的隐痛,如同长在身上的伤疤,你不去揭开碰触,永远不会感觉到它的存在。可是此刻在秋叶依剑口中说出,她就知道这个结果是千真万确,顿时一阵声音仿似渐渐低沉下去,她轻轻摇晃了两下像是在汪洋大海里扎了几个浪头,爬起后茫然地走到椅子上坐下。
“我见你庆典上多看了魏无衣两眼,就知道你认出他了。”秋叶依剑一边冷漠地说道,一边走向瞪大了双瞳的冷双成。“子樱看中了御林军统领的身份,私下结交魏无衣,引诱他做了入室之宾,子樱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打那名西夏使者的主意。”
冷双成的思绪退到一片浩瀚苍茫的水波里,随着秋叶依剑平淡无疾的语声一上一下的起伏,魏翀刚正坚毅的脸一直浮现在她眼前,这本是她想极力救援的人,允诺照看的人,无奈在世道变迁中吞没了性命,却留给了她一道硬伤,她不想重复目睹阮四之死那样的痛苦……
在逐渐回神的过程中,冷双成听明白了秋叶依剑讲给她事情的前因后果,道理其实很简单,无非就是关于“情”字和“利”字:
冷双成素未见面的萧乔是个武痴,西夏、荆湘境内高处不胜寒的寂寞高手,但是却无法逃脱世俗,爱上了对他虚情假意的子樱,纵容默许了她所有为非作歹的行为。明日就是西夏使者最后回朝期限,他们在等禁城里魏无衣的行动,魏无衣平素按捺不动一方面是在职权范围内使者被杀,他也难逃干系。一方面他也并非完全是色令智昏之人,多少存有忠厚善良之心。
使者、秋叶依剑、赵应承三人,任意一人在宋朝土地上消失或者是丧失生命,都可以挑起两国之间的争端。
秋叶依剑唤了冷双成两声,察觉面前之人魂游天外后,冷着脸伸出两指弹了弹她的额角。“那道柱门,子樱走进去是逃生的通道,魏无衣走出来就是欺君罔上的罪名……”
这正是冷双成担忧的地方,她听了秋叶依剑的话,势必也猜测出魏无衣无论是否得手,一定会想办法来和子樱会合的结局——而她没有任何立场来劝阻这一切事情的发展下去。
“看你这模样,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对我成见太深轻易不会开口请求……你真是个傻瓜。”秋叶依剑冷淡自持地说完,见她仍是低眉敛目沉寂的容颜,忍不住又开口说道:“背负太多,责任越大。”
冷双成一直沉默不语。
秋叶依剑低下头看着冷双成,她的眼睛冷澈幽深如寒潭水清,眸中渐生神采亮如一束星光。那双眼眸里或许有过迷茫,有过痛苦,在片刻的沉寂之后,总会归于阅尽沧桑的坚柔并济,聪慧不疑。
他见过这种坚定不移的目光,他执念于这种刻入骨子里的记忆。心中如同有一湖光亮在轻轻晃荡,层起涟漪后扩大成无数个水纹,秋叶依剑俯下身,紧紧抱住了冷双成。
“碰上这样的你,叫我如何是好。”一种淡薄的怜悯沿着他墨黑的长眉,挺立的鼻梁,曲线俊雅的下颌朝下蔓延,顷刻布遍全身。他的环抱紧致的双手搂住冷双成上半身,身子微微弯成一轮弦月:“我出去之前,其实想和你多待一会,但是待得越久,我就控制不了我的决心。”
冷双成慢慢地挺直身躯,在这种君子式的怀抱中竟也不曾挣扎,在秋叶依剑平静冷淡的语声过后,他那轻微的触动让冷双成缓过心神默默思索:秋叶依剑往日处事心计深沉、谋定而动,今夜为了救出程香与她,贸然赴宴深受折磨。听他言下之意,仿似此刻的真情流露尽显他的一丝脆弱,这么冷酷强硬的人居然害怕心中有了情,剑便变得驽钝沉重……
秋叶依剑察觉到了冷双成细小变化,深深*了*她的头发,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公子。”冷双成犹豫一下,叫住了他。
秋叶依剑背对着她,嘴角默默掠开一丝微笑。
“公子目前身受蛊毒,又不避讳接下几掌,内力损伤严重,如此出去是否还有胜算?”
“原来你知道这么多事情。”秋叶依剑凛然伫立,又淡然说道:“你能问出此句,实属不易。如果你想知道答案,就抱起子樱跟上来。”
冷双成目睹那道背影踩着沉稳的脚步走出,心下稍安。她利索地为子樱穿上外衣,将她双手环抱而起。经过流光溢彩的琉璃柱前,她顿首看了一眼,心底有个声音同时响起:魏无衣,莫要走出这个门,否则秋叶依剑不会再放过你。
开封西侧金梁桥街仍是彩楼相对,绣旆相招,掩翳星辉。如果罔顾通街层层林立的两方人马,这里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花弄影,月流辉,水晶宫殿玉云飞”九天圣地。
秋叶依剑披着月光冷漠走出楼阁时,众人不禁均微眯了眼。银月轻纱无损他凛冽天成的气息,相应地为他勾芡出一层迷蒙疏淡的轮廓。他自月色中破影而出,冰晶双瞳一扫众人,冷冷说道:“萧乔,既然我已出现,意味着什么你也明白。”
赵应承站在垂柳之旁,他的身侧三老严实守护,白衣胜雪的喻雪落后一步伫立。五人面目冰凉,身形如同钉在地上纹丝不动,牢牢地目视前方。
成“回”字排列的银色水饮中走出一人,瘦长身高,双目炯炯,他的脚步悄无声息,面目自双眸以下遮掩在白色面巾中,看不分明,但所有人看了下他的双手和他的双眼,均知此人必定是萧乔无疑——因为没有人有这样一双干燥有力的手,没有人有这样一种穿透人心的眼光。
萧乔自出场后站定,从头到尾没有一丝颤动。
“你等的人不会来了,不过我可以送你一件礼物。”秋叶依剑盯着萧乔的双眼,语声依旧冰冷。他的身后沉默地走出欣长人影的冷双成,她略略躬身一礼,从容不迫地放下了子樱。
冷双成垂手退至一旁,不动声色地扫视全场后,又面无表情地盯了一眼赵应承。
赵应承看了看面前黑发白衫的少年,微微沉吟,推断出他便是秋叶依剑所提及的“第五个人”,心下正在诧异间,又听得秋叶依剑冷漠地说道:“世子,唐五在大厅,程香在水底。”
赵应承会意朝喻雪拱了拱手,喻雪面容亦是冷漠地从左袖抽出一把细窄的长剑,森然指地。
秋叶依剑一伸右手,从紫色冰绡衣袖中露出修长稳定的手指,说了一个字:“剑。”
兰君上前,将一把莹白剑鞘的长剑恭敬放置他手里。
冷双成打量一眼,看到剑形长峻古朴,握在秋叶依剑右手之中,暗冷的外鞘在月色下折射着白光,冷漠地带有睥睨众生的光影。人和剑都是浑然一体的高贵桀骜,很容易让人想起四个字:剑如其人。
萧乔看了一眼秋叶依剑右手,突然开口说道:
“蚀阳,上古神兵,卫子夫所锻剑器之首,剑长三尺九分,剑宽一寸半,全身嫣红如血,锋刃厚积如雪。传闻公子自从古井一役,从未使用此剑,因为剑若离鞘,定嗜血才收。”
22.文斗
对于高山仰止那样的敌手,萧乔一直熟知秋叶依剑所有的情况:
秋叶依剑,男,二十二岁,两岁练剑,对剑术精悟无人能比。左右双手均可使剑,但左手剑比右手快一秒,传闻至今,从未见此人动过左手。
此时“蚀阳”正握在他苍白修韧的右手上,左手隐于衣袖随势待发。
秋叶依剑全身上下无丝毫破绽,气息冷冽如冰,鹤立月下,衣襟当风,整个人如同孤高天神那般凛然不可侵犯。
萧乔凝神正对他,目光瞬间不移。冷双成发现自她抱出子樱,萧乔就从未朝地上看上一眼。
这厢两人真气对峙间,三老那边有了动作。三人心思如出一人,身形仓鹫般扑起撕开了水饮结阵,人影错动,风势膨胀,白衣喻雪提着剑,冷冷地走入阵中。只见四周如荼蘼花落,他的衣衫竟是不沾一丁点血滴。冷双成看着他的剑影,心里暗暗吃惊:雪公子的剑术亦如千年雪峰,苍茫无涯地泛着万众难敌的孤寂之光。喻雪的剑,楚轩的音,银光的箭她都有幸拜会,唯独缺了御风而行的青鸾公子。
直至赵应承与喻雪走进红袖楼,冷双成才放心地转过目光。聪明如她,当然知道她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场上微妙的变化,所以她选择敛目闭气,隐藏了她的全部气息,沉稳地立于阴影里。
场上凝神站定的两人仿似处于世外桃源中,耳畔传来的刀剑风声不能撼动他们身躯分毫,仍是一动未动伫立。静寂之间,萧乔肃然开口:“本人一心向武,却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今晚计划功败垂成,萧乔不怨天尤人,只求与公子公平一战。”
冷双成微微动容,她没想到萧乔尽管跻身两国之间,落得个不尴不尬的地位,在武学上,却是个天生尚武的武者——了解秋叶依剑的伤势后,他并未落井下石,而是要求公平公正地切磋。
“萧先生好眼光。”秋叶依剑抬起沉聚如峰的双目,冷淡地说了一句。
萧乔缓缓拉下面巾,眼光落及子樱身上时,容貌仿若苍老十岁。神情里十分寂寞萧索,四周红烛高照绮丽风景,两厢对照,他的脸把天地肃杀,苍穹寒意渲染得淋漓尽致。
“公子来日方长,不会知晓萧某的寂寞……公子负伤在身,萧某再战则胜之不武。况且萧某在心理上并未抢占任何先机,故以请求他日再战。”
冷双成看过去,面前瘦长萧乔的威风凛凛绝世剑客风采不再,此时只是一个疲惫苍凉的老人而已。她心里叹息一声,仍是沉默不语。
“约为何时?”秋叶依剑面色微沉,冷漠说道。
“十五日后,辰时,行云铁塔萧某恭候公子大驾。”
秋叶依剑稍一思索,冷冷吐出一字:“诺。”
萧乔缱绻目光再次落视地上,萧索说道:“这个女人……我要带走。自从一飞死后,我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秋叶依剑身躯挺拔如旧,淡淡夜风拂过,紫袖中的蚀阳却愈是凝重了。
冰凉如水的空气中,冷双成却突自暗影走出,面朝萧乔再次缓缓躬身施以札礼。萧乔奇道:“阁下何故多礼?”冷双成诚心正意,恭敬回道:“萧先生是我南下所遇第一个真正武人,理合行札。”
萧乔淡淡一笑,笑容有些自嘲与寂寥。秋叶依剑仿似未见两人繁文缛节的举止,仅是冷漠如斯说道:“这女人委实不能轻饶,因在半月前紫宸殿,她曾下令伤及我的夫……”转眼见到冷双成坚毅沉默的侧脸,顿了下又续道:“好。”
萧乔目视冷双成一眼,然后抱起子樱,如同重获珍宝大步凛凛走开。他一路前行不曾回头顾望,身后落下了一地的清凉空荡。
人影幢幢中,银衣水靠的水饮忍者大多不敌三老连环攻击,纷纷溃散遁入水中。
冷双成目视萧乔背影消失于夜幕,扫视一眼渐趋尾声的战局,转身对秋叶依剑缓缓说道:“多谢公子。”
“你为何如此尊重萧乔那人?”秋叶依剑的双眼盯住前方,并未看冷双成。
“崇武尚义,理应尊敬。”冷双成语带惋惜,沉声说道。
“是么?”秋叶依剑目光突如华灯绚烂,语声中却含了些冰雪之光。遽然之间,他伸出了左掌。
眼看苍白修长的手指伸到面前,冷双成心中大警,闪身急退。自上而下一道半弧闪过,只一瞬间,秋叶依剑一式“青天揽月”就将冷双成抱在左侧胸前。
冷双成挣扎两下,发觉紧固如铁无法挣脱,不由得冷冷说道:“公子,这不成体统。”
月朗风清银波荡漾,秋叶依剑墨玉般瞳仁胜似昴宿星闪亮,熠熠生辉地直视冷双成眼眸深处:“我的左手剑,世人难避。”忍不住亲了亲她愠怒的双眸后,他又说道:“所以你不必为了我,再谢萧乔。”
冷双成见秋叶依剑一反平素的冷酷矜贵,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不庄重,心中着实恼怒。那股怒火似烟花点燃后蹭蹭直上,映照到她面容上时,她不窘反倒冷冷一笑:“公子,我不想伤你,还望公子恕手。”
秋叶依剑瞳仁里满斛星光稍显深沉,他迅若惊鸿地在冷双成面颊上重重一*,放开了她的身子。
一只凝聚着冷意的手掌无声无息袭来,秋叶依剑早有提防,风声微过,身影轻飘飘地掠到两丈开外。紫袖微张,蚀阳横卧在他交错后负的手掌上,露出一截雪白如羽的剑鞘。
冷双成心下有些吃惊。她的这式“排山倒海”用了她目前六成功力,谁知未沾到秋叶依剑一丝衣袂,即使是施用单掌力道遽损,但也不能被他不沾衣不带水地避开哪!
冷双成想了想,低敛眉目运气游走四肢百骸,双袖斜展,迎风猎猎飞舞。“公子,得罪了!”
语声过后,冷双成手掌里凝结成霜露似的白雾,她面沉如水切身抓去。
秋叶依剑凛然伫立于冷双成面前,唇角始终嚼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薄之笑,长身而立飘逸俊美。冷双成初出两掌时,他本是双手一直负于身后,意态悠然有如闲庭信步,但被飕飕直*颜面的冷雾缠绕后,他渐渐看出一些端倪:冷双成双掌苍凉如雪,力道如奔腾入海的百川流水深厚绵长,招招凌厉的指法不离他要害,已成功地迫他凝神闪躲。而且她的掌法一共十三式,已经反复施使两遍。
在第二十六掌停驻在自己右颊时,秋叶依剑突然顿住身形不再躲避,冷双成满含雪气的左掌却也生生刹住。——她这式和“高山流水”正是相反相成的攻势,如果再继续拍下去,就可以掴下秋叶依剑一个耳刮子。最奇妙地是心思叵测的两人均停下动作,都不中对方的圈套。冷双成如果此掌拍下去,不用秋叶怪责她也会日夜惶恐不安;秋叶依剑如果算得不够精细,稍微动一下就会脱离冷双成掌风,也就无法让她理屈地惟己是从。
冷双成转眼看了一下秋叶右耳,若无其事地垂下双手,不动声色地说道:“在下僭越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告诉我什么。”秋叶依剑立于楼前月下,蚀阳反背右臂之后,冷淡开口。“否则以你谨慎性子,即使恼怒,也断不会连出两遍掌法。”
冷双成面容平静微微一笑,抬起衣袖默默擦拭脸颊:“我只是想试探下公子的功力到底几何,看是否一如先前站都站不稳,抑或是做做样子吓退萧先生。”
秋叶依剑见花厅逗弄她的私心被刺破,也不觉尴尬,兀自迎风而立。片刻之后,脸上的浮冰似暖阳高照,星星点点,渐渐淡淡雪化成水,俊美无铸的容颜上交织着两层光线——惊忪于冷双成对他初绽的极为平常的浅笑,惊醒于她寓示讥诮之意的动作。
冷双成盯了他一眼,躬身直退:“容在下先行告退……在下去与阮姑娘话别。”
秋叶依剑心思如九曲连环,正在一环一环地解扣思索,他低敛墨眉仔细回想冷双成那套诡异陌生的掌法,直觉她肯定要暗示自己什么……
银月清辉洒落在一方静寂伫立的人影上,浑然不觉身后苍山三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三老中要数兰君为人狡诈机警,饶是他跟从少主身边五年,见过少主出手数次,仍是没见过他让人近身于己巴掌飞来不躲不避,最令人震惊的是秋叶少主抱住刚才那少年上下其手,俊颜虽然冷漠,但眼里的炙热谁都欺骗不了。
他稍稍一思索,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因为他的寒冰雾气。
兰君最先反映过来,面容上惊愕不已,他难以置信地追寻那道闪身疾掠楼阁的身影,一回头,却看到少主冷冷睥睨的眼色。
秋叶依剑抬眸转视三人:“看清楚了?”
竹老和松柏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兰君上前站定,吞吐而问:“初一?”
“不是这个,我是问她的那套掌法是何来路。”
兰君心神此时才算稳定下来,看到少主冰冷骇人的目光后,脑里的迷雾清退不少:“回少主……未曾见过。”
苍山三隐至今接近百岁,大小战役数千,秋叶依剑询问他,也是想依靠他见多识广的阅历探寻冷双成出手意图。兰君刚迟缓说完,身后的竹老却接了一句:“我好像见过。”
秋叶依剑转眼目视竹老。
竹老微微沉吟说道:“一年前与王一飞交手时,他的左臂被少主斩断后无法持枪,用的单手就是这套掌法……”
“原来如此,是要告诉我萧乔的掌法。”秋叶依剑垂手跺开一步,站定后又冷漠说道:“那也不对,怎么我都不知道的事情,她却了解得一清二楚。”
三老今晚想是惊吓过多,都有些一头雾水地两两对视。正在惊疑不定之时,传来秋叶依剑冷淡如冰的嗓音:“都看好了,那人叫冷双成,我知道你们以前有过节,但是此刻她好比是我的左手,谁都不能动她。”
秋叶依剑面前的三老寂静无声,少主雕刻一般的容颜掩在淡淡月色阴影下,依稀可见他瞳仁里狠戾绝情的警示之色。偶有透过锦绣花楼渗落的月光,照亮了他岿然不动的身躯,和着他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息,仿似一个天生的王者。
这种感觉三老熟悉,因为六年前一个月色之夜,一名白衣无染的少年,冷漠自若地从暗处走出,仅用一把普通的长剑,仿似劈空斩浪,不出三十招就降服了他们。——那天晚上的月亮他们记得很清楚,那名少年的眼光比月夜寒冷,他们也不会遗忘。
23.选择
月色渐浓,映得处处明亮如新。月光倾泻在楼阁前几处人影上,比四周随风飘拂的旆襦还要温柔。红袖楼前银白耀眼,秋叶依剑冷淡地盯住那道姹紫嫣红的门户,一如往日,静静等待冷双成的到来。似乎在这片柔纱梦幻中,玉树临风的少年看起来也披上一层柔和的紫色光辉。
但这仅仅是兰君的错觉而已,因为他看到了疾驰而来的黑衣少女。
唐七瓜子清秀的脸庞掩映在飞舞的发丝中,她的双眸盛开惊恐混乱的夜光,自阁楼奔出后,一路扑向秋叶依剑身前。如果不看她慌乱的眼光,唐七黛眉纷飞,嫣红口唇,出落得也是个标致的美人。
兰君看到秋叶少主仿若未见,眼光穿透夜色,仍是牢牢盯住前方。
唐七纤秀身姿还未扑到秋叶怀中,秋叶依剑就轻轻朝旁一避,冷冷喝道:“站住!”
唐七眼中光芒一突,宛如四散而飞的蒲公英,刹那间只剩下光秃秃的桔梗。她瞳仁的焦点集中在眼前绛紫礼服的秋叶胸口,语带悲凉地说:“你答应过放了我哥哥!”
唐七见秋叶依剑冷漠不语,禁不住又喊了一声:“方才喂你解药时,我明明在你耳畔请求过放了哥哥!”
绣楼中又走出第二道人影,来的却是白衣赛雪的喻雪公子。他面无表情地提着唐五腰身,不紧不慢地走到月下。
秋叶依剑看了他手上一眼,冷冷地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为什么!”唐七的泪如珠晶莹闪亮,她极快地看了看秋叶依剑那两片薄薄双唇,在她印象中它总是淡紫紧抿的,像蜀中紫月悬天的砾灿练,无关人间冷暖,一旦出云烜赫,吐露的便是令她心碎的字眼。
“我家养了一只文豹,有一天我不小心把她弄丢了,却差点被你哥哥掀了皮毛。”秋叶依剑一动未动地立于银月下,冷漠矜持地说道。
这句话场地里其余人都听不懂,敏感倔强的唐七这次还是听懂了。
珍珠白练似的眼泪滚滚而下,唐七微微低着头,不愿秋叶依剑看到她的泪水。这位平素沉默压抑的姑娘,在面对自己心仰长久的少年时,终于激烈地爆发了:“为什么是她……她有什么好……值得你处处维护,甚至连命也不要?”
轻纱般的月光落在秋叶依剑冰澈双瞳上,折射出琉璃闪耀的光采。众目注视之下,紫衣翩然的辟邪少主,流风回雪玉骨冰肌,漠然凝视着空气,静默半晌,瞳仁里升华出坚定不移的光芒。
“唐七,你知道什么是感情吗?”
他缓缓问了一句,这是他第一次对别的女人口*如此清淡,比以往的冷漠如雪温婉不少,因为他想起了一个声音。
当日的她质问他时,这句话就是一根刺,猛地扎住了他的心,他一直在回想这个萦绕在耳边的疑问。
——梅林中,暗香下,是什么样的境遇能让一个敏捷隐蔽的少年,口出的疲倦如同跋涉千年的旅者?扶林落英,如斯美景,是什么样的心情能让无所顾忌的冷双成,语声中的凄凉如同苍穹暮烟,消弥于无形?
唐七一怔,秋叶依剑却再也没吐露什么,仅是垂首看了看左肋,冷漠说道:“原来你跟我一样驽钝无知。”
在渐渐凝重的夜景中,走来了第三条人影——庄楚楚。
端庄可人的楚楚风姿婉约,款款行来,那抹秀雅的剪影牵走了所有月色星光,她缓缓走至秋叶依剑跟前,裣衽一礼:“多谢少主哥哥。”
秋叶依剑不置可否,不躲不避受了她的谢礼。
赵应承走出来时,面色上有些闪烁不定,他淡淡皱起俊秀的眉,看了秋叶一眼:“他是初一?”
秋叶依剑转视赵应承,突然启口说道:“如假包换,正是你不惜一切代价换取的初一。”
赵应承听出他的警示之意,不由凝神看了看秋叶依剑冷漠的脸。他沉吟一番,抬首询问:“日后能否借初一进一步说话?”
“世子金口玉音,望三思后再定,否则不知被她听去了什么,又会夹枪带棒地呵斥别人一气。”
赵应承惊愕一怔,半晌后才想明白秋叶话中偏私袒露的意味。
秋叶依剑这句冷漠的话警戒色彩颇浓,熟悉他心性的赵应承自然知晓:看来初一在秋叶眼里极为重要,令一个冷漠无情的人也会忌惮初一对他的诘问发难。
赵应承微微一笑:“这个自然。”然后走到喻雪、三老跟前,分别交代了几声,喻雪不发一语转身离开,手中仍是提着唐五,冷冷地走入了黑暗。唐七看了秋叶依剑侧影一眼,忍住了没有追问。
赵应承又走至楚楚跟前,微笑着请她先行。楚楚有些羞怯地看了一下赵应承的笑容,先是淡淡摇头“我等阮姑娘”,得到赵应承随后护送回庄府答复后,默默低首,清淡如烟离去,在走进月色无法垂怜的暗影中时,无限留恋地回首看了一眼。
眸光盛雾,楚楚可怜。
秋叶依剑目视三老,兰君会意率先动身,追随楚楚而去。
夜景中出现第五道身影。
鲜红衣衫的程香缓缓步出朦胧月色,她如同喻雪那般,不紧不慢地走到了明亮之中,瞬间容颜在月光中绽现。秋叶依剑冷冷睥睨她一眼,尔后又冷漠地注视门阁。
程香抬头看了看前方剩下的三人,眼光转到秋叶身上时微微一顿,想了想凝神站定,等着落后几步的冷双成。
冷双成抱着软软最后出现,她小心翼翼地环抱着白衣少女,仿似担忧惊醒怀中沉睡之人。程香见秋叶依剑目光落及软软身上极久,诡异一笑,伸出两只手指夹了夹冷双成的脸。
冷双成双手被占并未躲避,只是有些怔忪地看着程香。
“说起来我是第一次近瞧你面容,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二皮脸’?”程香笑眯眯地问。
冷双成没有任何反映,秋叶依剑已经左手微抬,运力一弹,一缕尖锐的指风破空而去。他的动作迅如闪电,袍袖飘拂一下,左手已经回复原处。
那道指风正是屡试不爽的“一点惊鸿”,带着他十成功力直扑程香右手,准而狠。
冷双成低呼一声“小心”,程香早就有所提防,极快地撤回手掌,衣袖躲闪不及,仍是叱的一声被刺出个小洞。她晶莹瞳仁转到秋叶依剑面上,冷笑着说:“好狠的心!秋叶世子,我们的冤仇来日方长慢慢细算,灵慧公主的事还没完哪……”
秋叶依剑听到此句后双眸一聚,满含杀气地盯住程香。
程香见目的已达,有些忌惮秋叶依剑说到做到的性子,闪身跳到沉默不语的冷双成身后,一路慢悠悠行来,笑靥如花,无比烂漫。
——刚才在水牢里,赵应承细一探查拍开了所有人穴位,无需他威胁,唐七就很说出程香等人仅中迷药无需解毒的内幕,只因软软无任何功力抵御,至今仍在昏迷。在赵应承的转述中,程香得知秋叶依剑竟是抛开以往恩怨,定计救援,重重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唐七挂念唐五,最先离去。楚楚见迎面掠来散发白衫的少年,定睛一看,认出来人,咬了咬嘴唇与她擦身而过。
冷双成进来时,首先扑到软软身前把脉,见无大碍才转身走到程香面前,却是深深鞠礼:“多谢公主。”
程香本是惊奇,转念似是想起了什么,冷冷一哼撇开了面目。
冷双成直视程香,诚恳说道:“在下替阮姑娘多谢公主大恩。”
赵应承一直背着手站在墙角,淡淡地看着她们,听到冷双成的声音后,迟疑地喝问:“初一?”
冷双成已经抱起了软软,转过脸冷漠地看着他。
程香打量两人脸色一眼,站了起来挡在两人中间,对赵应承说道:“世子请先回避,阮姑娘还有些私事要处理。”
赵应承双手不着痕迹藏于身后,盯视冷双成一眼,慢慢转身离开。
程香借故一支开苗头不对的赵应承,立刻像炒熟了的豆子,噼噼啪啪地发作起来:“初一,你还敢再出现在我面前哪?”她冷冷一笑:“来了也好,新账旧账一起算!”
冷双成见过程香外冷内热的性子,苦笑一声,微缩着肩膀让程香发泄怒气一番。
程香眼见冷双成抱住软软一声不吭,怒火如同灭了星子的炮仗,攒足的力气在嘴边转悠了几圈,最后吞入腹中。“你告诉我,那日逃走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冷双成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年来一些大事,包括知晓她照顾软软的举止,程香听完,叹了口气:“原来你也不知道孤独凯旋去了哪里。”
冷双成沉默无语,面对她始终深觉亏欠的程香,她无法说出任何虚情假意劝慰的话语。
程香喟叹片刻,忽又爽朗一笑:“你也不用愧疚,错不在你。”顿了顿续道:“走吧,随我出去,不知唐七在外面怎么样了。”
寒波澹澹起,银辉悠悠下。回首月中人,平林淡如画。
程香带走了唐七,赵应承送走了阮软,冷双成兀自在清凉夜景里呆立,心里一片繁乱,思绪飘到极远极久的地方,有些忘了此时身处何地,要干些什么。
——秋叶依剑毫不掩饰的举止,让她心中五味杂陈,眼见往日的回避、装作视而不见都无法击退他步履半分,冷双成抑制住慌乱,冥思苦想。
她的眼光如同汴水的月亮,左转右闪,泛着一道又一道的弧纹。
秋叶依剑打定主意看住她,镇定地立于她身侧,也不催促,仅是冷漠不语。
所有人如同镜花水月,片刻之间散去,越来越凉的夜色里,只剩下了这两方剪影,在迷蒙的薄雾中一动不动。天渐转亮,初露酱色锦缎般云彩,浓墨泼满了触目所及的天幕。
冷双成回神看了看秋叶依剑,*漉漉的雾霭使他的面容更透苍白,他的两抹薄唇紧抿,看起来显得俊魅无情,坚如磐石无转移。黑色纤长的睫毛经过月光照射,投下两片淡淡的阴影。
冷双成极快地掠过他略显疲倦的双眼,心里一软暗叹一声,转身朝秋叶依剑拜了拜。
秋叶依剑未曾提防,皱了皱眉说道:“你又想做什么?”
冷双成静默一会,又垂眸坚定说道:“公子出身名门位高权重,素来是做大事成霸业之人……”
“住口!”比干心窍的秋叶依剑岂能不知她随后而说的是什么,他聚气于掌朝左侧一劈,“轰”的一声青石街面如同去年的儒州后院,一道森然刺眼的沟壑牢牢扎在金梁晓月旁。
“你再说一个字,信不信我血洗整座开封,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霸者?”秋叶依剑眼光如针尖聚起,冷冷地盯住冷双成大喝了一声。
冷双成心如鼓捣,眼皮一突,复又躬身恭敬说道:“公子息怒……公子言出必行,既是允诺我侍奉三年,日后需以礼相待,不可轻言调笑……”
“原来你这木头也知道退而求其次。”秋叶依剑盯住她的眼睛,冷冷一笑:“冷双成,你想拿话堵我,我偏生不如你愿。想疏离我,那还得看我乐意不乐意。”
冷双成又是叹息一声,稳住身子没动。
秋叶依剑伸出左手,露出苍白修长手指,右手背于身后,掌心朝上平展:“过来!”
冷双成看着他的那只手掌,突然有些明了他此举何意——父亲教过她一句话:“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轻雾缭绕,水声潺潺,在寂静无声的金梁大街上,秋叶依剑没有让冷双成由着性子挣脱,俊颜肃然伸出了他的左手,留给了自无方出游以来隐蔽沉稳的冷双成一个选择。
冷双成想起了那道五彩琉璃门,心中一直在揣测此时的魏无衣到底是何种心情。
走出来,是否留有生机;走过去,是否永生无悔?
24.醉酒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初春的寒意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场除夕飞雪卷走了人世的严寒,送来了开封的春天。春日融融和风惠畅,时令递嬗的足迹走遍叶府,所经之处均是淡翠浅绿,万紫千红,一簇簇地发出大地无声的呐喊。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冷双成盯着眼前的成茵绿草,只觉得以前父亲说错了,并不是草色遥看近却无,而是芳草萋萋,春意自脚下升起。她环视四周,除了身畔的吴三手,一切都显得勃勃生机。
吴三手静静地坐在椅子里,太阳暖暖地照射在他身上,带了层荧荧光晕。他盯住一处嫩草,眼睛没有任何颤动地一眨不眨。冷双成坐在他脚边的小凳子上,偶尔转过目光看看春色,闲暇时一直凝视着他的面容默默思索。
“吴有,你还是不愿意醒过来吗?”冷双成掏出两粒骰子一伸右掌,骰子骨碌碌地在她手里转动:“连你最喜爱的赌术也不愿意学了么?”
吴三手的瞳仁没有丝毫改变,仍是无欲无求无喜无忧地看着草丛。
冷双成叹口气,站起身走至他面前,垂首看着他:“我还指望带你去扬州看看,我出生的地方比这里美十倍,即使在大雪封山的季节里,柳絮般的白雪上点缀着红枫,静悄悄的像是人间仙境……”
冷双成细细地描述了一番她渴望已久的故居,见眼底之人漠然无反应,又叹息说道:“可惜再也回不去了……你在这里多坐坐,我去探探你的药方……”
园子里宁谧盎然,花蕊无声绽放,灰白色树梢上吐出蕾芽。空中充满了小虫子们呢喃的繁音,破过静寂的春色,缓缓走来一道雪白无染的身影。
秋叶依剑垂手在吴三手面前伫立,凝视他的发顶极久,才冷漠说道:“如果能留在冷双成身边,我宁愿傻的人是我。”
冷双成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一阵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让她停住了匆忙的脚步。明媚、秀丽,融融的阳光把叠叠重重的飞阁雕栋镶嵌在无数光格里,而在光线里最夺人眼球的,便是安颉寝居前后大片大片姹紫嫣红的花。
肃肃花絮晚,菲菲红素轻。丛中三点两点绿,到处十枝五枝花。
冷双成有些明了那日的秋叶依剑为何能从万花丛中寻到那朵海棠,试想岛上若有如此卉木高手,自小耳濡目染深受熏陶,辟邪少主不夺得此中翘楚实属不易。
冷双成小心翼翼地避开脚畔花海,走到房阁前轻轻敲了敲门:“安师傅!”
“进来吧!你这孩子不错,还知道顾惜我的花儿……”门里传来一个温和爽快的声音。
冷双成微笑着进了屋,房间里也是繁花似海,有些格格不入地坐着叶府御厨安颉——他有一张圆圆的红彤彤的脸庞,肚子腆着像一尊弥勒佛。冷双成看了看就知道安颉为何脸红如花,眉飞色舞了,因为新春清晨,他也在喝酒,而且好似喝了不少,桌子上东倒西歪地躺着几个瓷花小酒坛。
“安师傅。”冷双成润了润嗓音,尽量不动声色地喊了一声,“在下有事想请教你……”
“喝酒。”安颉胖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道:“无论想知道什么,先喝酒,陪我喝高兴了什么事我都告诉你。”
冷双成心里猛地一突,她吞了吞口水木讷说道:“晚辈不胜杯酌,深恐在安颉师傅面前放肆……”
安颉闻所未闻,倾手倒了一盏酒,色泽清冽芳香四溢,鼻子里哼了一声:“你道是常人能随便喝着我这自酿的花酒么……老规矩,几个问题几盏酒,喝了再说话……”
冷双成看了安颉面容一眼,暗暗咬了咬牙说道:“好,晚辈僭越了……请安师傅倒两盏酒。”
“爽快,比那几个人都爽快!”安颉笑眯眯地说着,然后又加了一盏酒摆在冷双成面前。冷双成不敢好奇,如果再多问比谁爽快,岂不是要多饮一盏?
冷双成低垂眉目,极快地拿起第一盏酒,一饮而尽。胸腔里火辣辣地烧灼,只是片刻,花雕后劲直蹭脑门,让她双眼有些迷乱。冷双成竭力按制住四肢游走的热气,闭了闭眼平稳开口:“吴三手神智为何还未清醒?”
安颉一直盯着冷双成面容细细查看,发觉眼前之人脸色依旧白皙,双瞳晶亮,将信将疑地回道:“心病还须心药医,吴三手沉浸在往日的悲痛之中,自然不能清醒……他的身子已无大碍,只需慢慢调养就行。”
冷双成右手缓缓抚上青瓷盏沿,手上带劲稳了稳思绪,面目上仍是苍凉一片。她的瞳仁仿似山涧清泉闪闪发亮,直视安颉,身躯纹丝不动地饮下了第二杯酒。
“忘忧散是什么?”
安颉咧嘴一笑:“原来你也是为了公子而来。”抬眸看了看冷双成平静的神色后,他又哈哈大笑说道:“萱草萌芽,侵陵雪色。萱草是一种可以使人忘忧的草,忘忧散正是由萱草提炼而得。服用者每日子时发作心如刀绞,一月之后可以忘却所有忧愁,是以唤作忘忧散。”
“‘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 ’,传闻原来是真的……”冷双成意志渐渐涣散,喃喃自语:“那岂不是什么都不记得……”
安颉看着冷双成的瞳仁欢笑:“当然了,如果施以催眠,就是亲生老子都不会记得了……”话音未落,冷双成如一团棉絮缓缓伏下身子,闭起了她晶亮冷澈的双眸。
安颉大吃一惊,胖胖的身子极快站起,欲伸手探查冷双成面目,嘴中着急大呼:“怎么这么不顶事,怎么这么不顶事……刚才眼睛不是睁得大大的么……”他的手还未触及冷双成的身体,突然不动了。
因为房屋里弥漫了一股浓浓的杀气,醇胜花雕,烈似焰火。即使安颉是木头,也能感觉到空气里冰凉如雪冷冽似冰的气息。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这样,如同十年前的那个夜里,将千杯不醉的安颉灌成了软如棉花,然后丢到了城门底下。
一滴滴冷汗自脖子滑下,安颉屏住呼吸慢慢抬头朝右侧望去,对上了一双湛黑森森的瞳仁。
“公子……”安颉无声地咧了咧嘴,面部有些抽搐。
秋叶依剑冷冷盯视安颉右手一眼,那只手立刻僵硬在空中稳住不动。
“你当她是程香?随便由你糊弄?”秋叶依剑伸手搂起冷双成,将她牢牢环抱在自己怀里:“我都不能让她吃一丁点苦,你怎么胆敢如此放肆!”
安颉不敢窥视秋叶依剑的眼睛。那双凤目自小就是狭长精湛地藏有锋芒,配合公子俊美无匹冷漠的脸,眼中不是风云雷霆就是波澜不兴——不言时含威不露,出声时又似古井寒潭,让人心中生不起半丝漪沦。
——据外界所闻只有一个人不怕公子的眼光,也只有这个人能让公子依顺如云,可这个人被自己灌醉了,而且此刻正在公子怀里。
安颉汗如雨下,心中惶恐难安,直呼后悔不该早起饮酒,喝至高兴之处忘记这茬事。
秋叶依剑冷冷地看着安颉窘困的脸,眼珠在阴影中变成了黝黑:“安颉,你还记得辟邪庄规么?”
安颉不敢动,只是伏身回道:“记得……擅入山庄,男者不杀为奴,女子不杀为娼……安颉感激公子的收留,自愿为犬马效劳。”
秋叶依剑一直等着安颉把话说完,才开口语声冰冷说道:“冷双成最早在边院落脚,最终离开无方,现在回到我的身边,你说她是什么身份?”
安颉突然想起了在东阁楼前的那块石碑,石碑掩藏在深深苍翠的青木中,碑文上沟壑纵横地刻着几个大字——辟邪山庄遗训:擅自闯入山庄者,历代庄主如若不杀,可削罪为奴,若是女子留有不杀,必立之为少夫人。
安颉惊愕抬头,眼光呆滞:“是……是少夫人。”语声一落,他仿似明白了什么,身躯晃荡,依在桌上稳住了身形:“安颉该死……以下犯上。”
秋叶依剑冷冷接道:“知道就好,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想是处于生死关头,安颉心思极快转动,圆圆的眼珠左右一瞟:“公子,是不是只要安颉能说出一个让公子安心的理由,公子就不会追究我的过错?”
秋叶依剑低头凝视冷双成一眼,怀里的人呼吸平缓,温文无害地平卧于胸口,不会再如雾般渗落他的手,遥遥浮起在枝头。看着如此平静安详的脸庞,落于如此绚丽多彩满室花海中,他只觉心里最柔软的角落开始蔓延,清风一拂,吹绿了一地的繁花杂树。
安颉看了看公子的脸色,大胆地说了一句:“冷护卫平日对公子极为恭敬疏远,此刻却紧密无间地醉于公子怀中,安颉斗胆提醒公子一句,这岂不是天意促合美事一桩么?”
说完之后,安颉忍不住地讪笑,抬头看到公子冰凉不变的目光,惊呆不语。
不了解安颉的人肯定会被安颉这番话所迷惑,但是秋叶依剑自小在无方长大,却是了解这人嗜酒不贪色的习性,否则也不会放任他在身畔二十年。他所说的天意促合是指冷双成能如此亲近于自己,的确是平日祈求不来的美事。
秋叶依剑再次低头看了看冷双成,转过身冷若冰霜地离去。
百卉含英,红花绿柳,穿过庭院楼庑,弯弯回廊,一路上春色不断直晃人眼。秋叶依剑罔顾匍匐在地的仆从昂然前行,如孤高天神不可仰视,泰然自若地来到自己的楼阁。
熏香渺渺,碧绿纱橱,金柱屏风,锦帘挂幕,房内所有的装饰不变,景色依然。但是如果在窗棂边少了冷双成,秋叶依剑就觉得自己的生命都缺陷了一角。
他小心地将她放置在平素休憩的床榻上,拉过水湖丝被,给她掩好了四角,低下头默默地看着她。
平静的脸,没有任何的人间疾苦;掩盖光芒的眼睛,看过人间冷暖世道沧桑;残忍的双唇,吐出的全是狠狠烧灼他的字语。秋叶依剑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张面容,仍是仔细而贪婪。
距离红袖之围已经五日。
五日来他全是在水深火热地生活。
冷双成看着那只手掌,看着他的眸光在月光下变得深沉,仿佛具有一层层深浅不同的颜色,越靠里首越浓,越接近表面的琉璃质就越淡。
她勇敢地迎上他的双目,走至秋叶依剑身畔三尺见远停驻,沉稳说道:“公子万金之躯,奴婢愿在公子身边服侍三年。”
秋叶依剑面色遽然转白,更显透明。如同一个溺水的人般张口说了说什么,最终没发出一丝声音——听她第一次自称“奴婢”,秋叶依剑就心下了然,还能叫他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他心里悲痛万分,俊容上都抑制不住地颤动:好个聪明的冷双成!好个残忍的冷双成!
原来东阁所言,初一曾在青衣营里苦读典籍数月,这个深沉隐蔽的少年有可能看到了那个碑文,原来这件事是真的。但是她自称奴婢,就等于是愿意入庄为奴,自己削减了少夫人的名衔。——她还是不愿意一生陪伴在秋叶依剑身边。
秋叶依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忘记搭乘骅龙,怎样一路冰冷地披着晨雾走回了叶府。冷双成始终无声无息地跟在他身后,三尺见远不发一语。从那日后,秋叶依剑抑制住心里的愤怒冰凉,视而不见地经过她的面前,不对她多说一句话,不多看她一眼,仿似先前的初一对待他那般。
可是温文无害的冷双成此时正躺在他眼前,躺在充斥着他全身气息的典雅气派大床上。
冷双成身着白领青衫,长发披覆身后,睡容沉静安详,面色柔和得像个孩子。秋叶依剑默默凝视她许久,忍耐许久,终究敌不过自己的内心,一展长臂紧紧抱住了她。
“我舍不得离开你,片刻都不行。”秋叶依剑面对着那张温和的轮廓缓缓低下嘴唇。他流连在她紧闭的双眼上:“你的眼睛里有我的影子,可是我的眼里只看得见你。”这双眼睛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因为那双黑白分明的瞳仁,定神时像潭水冷清,闪动时像寒星熠熠。
秋叶依剑紧紧搂着冷双成的腰身,仿若稀世珍宝一般揉入胸前。他低下他苍白如雪的脸庞,贴在她微暖平静的脸庞上,轻轻摇晃着,摇晃着,眸光深远而悠长。
“冷双成,听说你赌技无双,喜欢为了别人孤注一掷。我从今天起下定了一个死决心,为了完全得到你,我愿意赌一次。”
25.酝酿
“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
雪白的宣纸上舞龙走凤地镌写着这几个大字,笔法刚硬大气,仿似运笔之人心中藏有万壑深山,有蓄志不露的大将风度。墨迹到“胶”字最后一捺,紧紧一顿完美收尾,可见写字之人平日的涵养深刻。此条文幅正是印证了古语:观字如观人。
秋叶依剑立于古案前,抬头看了下几步远的冷双成,说道:“过来。”
冷双成仔细看了看秋叶依剑脸色,一团冰雪般的雾气萦绕在他双瞳内,掩藏了往日火焰般闪烁的光芒,他的眼睛里又有着露水一样的明亮,极快地抬首目视时,那滴晨露坠入古井寒潭,摇晃出高深莫测的涟漪。
冷双成低下头,颇为踌躇。
——秋叶依剑每日凌晨冷漠地从她身旁穿过,并不唤她随身伺候,据闻是去了竹林晨练,为了半月之后的那场决斗。在叶府里四处不见秋叶依剑的身影,她倒是落得清闲到处晃荡,走着走着谨慎的冷双成就发觉了异样:叶府上下对她十分恭敬,有时还能看到仆从们窃窃私语,冲她抿着嘴直笑。
——数日以来,秋叶依剑对她极为冷淡,令她有些惴惴不安。以冷双成宽和大方的心性,数次为难自己的公子,亲眼目睹他难受愤怒的脸,的确让她惶恐自责,心情难以言喻。
昨日清醒后,她惊吓万分,直接从秋叶依剑寝居床榻上滚下。对上秋叶依剑辨析不清的目光后,只得窘困一笑。秋叶依剑盯视她半晌,才口吐一句:“我不会对一个睡得死沉的女人有兴致。”
冷双成又抬起头偷偷打量了下,秋叶依剑背着手伫立于室中,白衣纤尘不染风采依然。他的深邃双眸凝聚于自己脸上,透着些冷淡。她慢慢地捱了过去,走到他身畔停驻。
秋叶依剑转视她的眼睛:“站到这边来。”随着语声,他慢慢扬起了他的左手,露出左肋身前的位置。
冷双成眼皮一突,仍是犹豫。只听见秋叶依剑冷淡催促一声:“过来落款!”她心里暗道“你不过去我怎么下笔”,嘴上依旧不敢发出声音。眼见秋叶依剑稳固如山的眸光,叹息一声认命地走了过去。
冷双成稍显僵硬地立于秋叶依剑左侧胸口,屏住呼吸抓住衣袖。秋叶依剑身形比她高出三寸,参差黑发落于他鼻端前时,嘴角得意一笑。
冷双成凝神看了字幅一眼,泼墨行书如白云流畅,竟是不输于任何一名大家之笔,暗暗吃惊。突然想起青衣营楼中匾幅,立刻明了“东阁”古字自然出于秋叶依剑之手。
“认得上面的字么?”秋叶依剑冷淡地问,左手虚搭案沿,不着痕迹地环拥了她的腰身。
“公子又说笑了,这不正是诗书中小雅之章吗?”冷双成仿似不愿让他瞧扁父亲的学识,脱口而出回应一句。
冷双成身后的秋叶嘴角笑意更盛,语声仍是冷静:“看来你也识字啊,能否说说这句话的涵义?”
冷双成眉间几不可见微鼓一下,想了想开口说道:“公子,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这可是你教我的伎俩,你不开口说也成,但你必须下笔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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