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最后的无方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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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除了马尾轻拂、马鼻轻嘶,空气都显得肃穆凝重。

战争局势一目了然,秋叶依剑已唤人传话下去:北相之子赵应承殒身沙场,以滚烫鲜血为雪影营祭旗,今晚最后一战对于平定燕云战局生死攸关。辽方始终认为宋军主力覆没,目前又无任何主帅督阵,一路驱师进入倒空的古城新城,就待整休完毕一举攻下最后几座城池。

此处距离新城三十里,一个时辰的行军过后,正是辽人卸甲休憩、万物岑寂之时,时机上算得刚刚好。

前几日连降暴雨,白沟河水涨至堤岸,阻断了新城衔接莫州的退路,今晚待骑师渡河伏击后,指挥使雪公子会下令斩断浮桥锁链,让己方退无可退,破釜沉舟誓死一战。

传闻哀兵必胜,这个道理雪公子显然知道。

夕阳一点一点隐没于山峦之后,阴翳如云,笼罩地面。

秋叶依剑目视天色已到,回身正对面容肃然的骑军,运力说道:“此战极为关键,许胜不许败。”冷冷一顿后,又承诺两句,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圣上有令,斩杀耶律者赐国姓,赐从一品官阶。各位都是明智之士,知道该怎么做,无需我再赘言。”

最后一挥白袖,黑金云锦条纹划过混沌空气,拉出一道残影:“时辰已到,出发。”

亥时已过,风沙不减。新城欢腾一天,天黑透后已完全安静下来,仿似进入了睡乡。

嗖嗖嗖连天升起长龙火把,宛如连绵横亘的山峰。此时风声大震,火把一经投掷,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燃起了火丛。

辽军军营闷哼如雷,新城渐渐起了骚动。

早有守城军士飞报火起,耶律保穿戴好铠甲,口中急急发令:“传我号令,铁狮骑于中院集合,先稳住阵脚不要动,此火烧得不清不白,大家勿惊。”

帐篷外人影霍霍,呼喊阵阵。耶律保撩开帐帘大步走出,拽起大刀飞身上马:“随我去正门探视!”

几十匹战马嘶鸣跟随,马蹄疾踏之处,火丛星星点点飞溅,不断有军士高呼救火,伴着凌乱如雨的马蹄声,新城如同九节鞭,火舌吞噬哪里,哪里就一节一节爆出巨响。

耶律保在马身上一按,身子借力飞跃上正城城门。他在墙跺外站稳,喝问:“什么情况?速速报来!”

“回禀大帅,自亥时起来了一拨黑衣卫士,人数有一百之多,他们手脚灵敏,携带火把攀越南门,站在城墙上四处投掷火把,来人被我们全数射杀。”

“不要命么?”耶律保一阵沉吟,道,“看来是一批死士。”

“报!”一名黄衣小校拖长声音自门楼处奔来,嗵的一声跪在耶律面前:“禀大帅,北门火起!”

耶律保面色一冷,还未作出指令,又有一名卫士火速赶来,大声禀告:“报!西门火起!”

如今只剩下正东门未被侵袭,耶律保举目四视,新城三面发出冲天火光,虽未能焚烧整座城池,但东风呼呼一吹,火堆里蹿起几尺高的火苗,他站在高处都看得见火浪的舌尖。

城外黑霭沉沉,不闻任何声息,仿似暗处潜伏着猎食的豹子。

是继续忍受接连不断的火潮袭击,还是大开城门迎视一番?耶律保信心百倍,很快做出判断:“不管来的是谁!开城!迎敌!”

新城漫透红光,铠甲重重的铁狮骑满披银辉,一路风驰电掣地行来,披挂嗤嗤摩擦生响。很快地,城池就被方阵移动的骑师抛诸脑后。

马蹄声滚滚压向白沟河畔,发出震天价响。骑兵越行得近,透过马蹄间隙,偶尔可闻河水雷鸣般的嘶吼。耶律保一勒马缰,猛然立足,举起携刀的右手:“停!”

众军稳住马身,借着火把光亮,这才看清了前方路景。

黑暗之中,静寂无声地立着数万铠甲银衣,白马上了嚼头稳伫如山,骑士眼神冰冷寒气森森,他们成扇形摆开,透过齐额盔甲,眉目间的怨恨惊天动地。

鬼魅之师,雪影营。

耶律保背脊涌起一阵寒意,看着摆满河岸的亮丽白影,他突然有些明了发生何事。回头目视一眼身后骑兵,耶律保咬咬牙嘶喊一声:“冲过去!后退者立斩!”

霎时,两支彪悍之师兵戎相见,混战一团。人相喧嚷,马尽嘶鸣。

雪影营轻忽如羽冲进,塞马脚力矫健,银衣骑士如同雪豹撕开铁桶连阵,“川”字形间隙越拉越大。耶律保左冲右挡,手中大刀横扫,划断潮水般人群。冲突一阵,眼见铁狮骑士无雪影灵活,笨重地被拖倒在地,他心里愈发焦急,于混乱中呼喊:“向左走!绕回去!”

左右两侧均是丘陵,高高耸起像个土包。正待耶律大军混杂扭头时,左右同时响起凛然呼喊,声浪一波盖过一波。耶律保定睛一看,这才发觉两侧冲下银衣闪亮的骑军,声势之浩大,不比钱塘水潮逊色多少。

不过片刻之间,彪悍铁狮就被灵活雪豹呈“品”字围住,雪白色的身影有如蚂蚁噬骨,一点一点地啃食连阵。

耶律保越战越心惊,他发力嘶喊,指挥阵行冲出重围。军土自相践踏,死者无数。将将脱身三马连战逃出几丈远,一轻骑如风冲到他跟前,语声里颤抖得厉害:“报告大帅!新城失守!”

耶律保大喝一声,驱马靠近,伸手扣住了来人马缰:“再说一次!”一双冲血双眸狠盯那名校尉,令他伏腰马上抖了抖身子:“回禀大帅,铁狮刚刚出城迎战,来了一名剑术极高的白衣公子,他一人斩杀所有留守将士,随后冲进一支骑师,将我们粮草烧得干干净净……”

耶律保一阵眩晕,以刀撑地喃喃自语:“火烧诱敌……连营摆阵……三面围堵……声东击西,抢占新城断我退路……是谁,这到底是谁?谁能有这么厉害的手段?”他气血上涌,面朝无尽黑暗大吼一声:“难道是死而复生的秋叶?”

身后厮杀一片,他的亲信截断雪影冲击,为他浴血撕开一道逃生的缝隙,可是前方火影重重,橘红色的光芒映得天朗朗如清。而他,已无处可去。

滚烫的夜风连天吹来,冷汗涔涔流下,顷刻又化为冰珠子风干。

耶律保不知斩断了几次尾随的攻击,渐渐杀红了眼时,前方突然传来暴雨连珠的马蹄声。

他抬眼望去。

一道雪白身影穿透夜色,灼亮浓烈有如雪上惊鸿,唰的一下连人带马迎面冲来,将至眼前,白衣一闪掠向苍穹,风行凤舞,仿似仙人。一柱冷芒腾空升起,冰雪般的气息自天降下,剑气之强,吞噬天地。

耶律保大惊,滚身落马避开一击,只听得战马痛嘶一声,随之剖成两片的尸身啪嗒落地。

白衣身影自暗处缓缓走出,容颜俊美无铸,剑尖冰凉如雪,一线寒芒划开沉沉黑夜。

“别来无恙,耶律将军。”秋叶依剑手持尚缺,冷漠说着,左手轻抬抹去了面具。

“果真是你。”耶律保擦去被剑气震出的血水,支撑在地上说道,“可恨我现在才知道,一直以来,竟然是你在暗中*纵了一切。”

秋叶依剑冷漠伫立,脸色苍白凝雪。尚缺徐徐滑落,剑尖清寒荡漾,他提剑遥指耶律:“为了今日一战,我忍耐得足够长久。如果不出奇策,如何令满心戒慎的你入毂?”

耶律保口吐鲜血,悔恨之情溢于言表。秋叶依剑冷冷一笑,道:“如果你供出萧飞洬去处,我还可以留你全尸。”

“你……”耶律保嘶鸣一声,抓起大刀合身扑上。秋叶依剑身形不动,尚缺冷冷一劈,飞龙般破空而起强烈剑气。

“不自量力。”这是耶律保最后听到的一句嘲讽,他一生连败两次同一人手中,再也无颜回去面对满朝文武,立下军令状的他只得抱憾而死。

秋叶依剑立于丘陵之上,夜风卷起白色衣袍,他的身影岿然不动,仿似一尊冷漠的雕塑。

天幕昏黄,冷风怒吼,幽暗的人群传来悲惨呼号。

他凛然而立,静寂看着底下浴血厮杀的两军。马匹被斩断双腿发出嘶鸣、银衣闪耀的骑士倒地不起、血浪蜿蜒游走奔入白沟河水、寒冷的夜风带不走滚滚呼喊……众生有如残叶败枝纷纷凋零。

空旷的原野无边无际。天地悠悠,唯此一座丘陵。

很多人都死了,赵应承尸身不知下落,冷双成不知所踪……上天仿似和他开了一个玩笑,要他亲眼目睹当年的初一看到的场景。

“原来这就是当年的你。”秋叶依剑不回避不瞋视,静寂地看向沧桑人世,“原来这就是你执意回避的东西,冷双成。”

建隆五年,七月二十一,癸亥时,宋南府世子秋叶依剑惊现北疆新城,指挥雪影营出奇兵作战,歼灭辽国整支虎狼之师。一夜之间燕云局势大转,随后雪影营一举收回所失领土,自此南府世子名声更盛,独领政局风 骚多年。

战争中,北相之子赵应承下落不明,辽副将萧飞洬移交兵权不见踪影,长期以来,这两桩奇案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核心。

北疆战局已定,天下恢复太平。

130 归还

扬州世子府邸恢宏巍峨,占地二十顷,稳稳盘踞在古城东部。透过四丈高墙,远远望去,隐约可见翠羽飞阁一角,参差错落,如同叠嶂。

它的威严高雅令人望而却步,描金朱漆大门对开,面接一条宽阔笔直的玉石街道,秋叶依剑走回这条东街时,正是八月中旬黄昏初降之际,四处暮色朦胧,烟雾弥漫。

一到扬州城外,他便弃了骅龙,静寂无声地走入。银衣骑士如风疾驰,形成四列屏障,当前肃清了道路。

北疆战局风云一定,银光就带众人赶回扬州,日夜盼望公子凯旋归来。他天天吩咐洒扫庭院、虚位以待,直到今日,所有的硝烟、磨难都随风散去,他们好像转了个大圈,又回到了原点。

除了一些离开的人。

银光抑制住起伏心潮,携扬州民众远远匍匐下拜,恭迎公子回府。

秋叶依剑踏上第一块玉石砖阶,脚步缓了缓。他这才想到,也许很多年前,有一个人也是这样穿透夜色,静寂地走过这条长街。

“起身,掌灯!”他垂下双袖,站在淡纱夜幕里,冷漠地嘱咐四周卫士与百姓。“从即日起,扬州取消宵禁,我要每户人家悬挂街灯,天色未亮前,烛火不得熄灭。”

秋叶依剑一反传闻中的高贵矜持,在民众前第一次开了口,潮水般的人群早已起了回声,纷纷议论:

“世子,扬州从未开此先例……”

“这样看来,扬州就变成了不夜城。”有一名短衫男子按捺不住,诧异地顾视周遭,“难道是为了庆祝战争胜利?”

秋叶依剑湛黑眼眸缓缓扫过人群,眼中的冷冽平息了微澜,他一字一句凝声说出:“扬州如果亮白如昼,内子回来时,便看得见每一条街道。”

街道笔直而悠长,秋叶依剑一人独身前行,白衣无染,眉目间的清冷不变,他看了一眼街边,冷冷唤道:“光。”

银光迎上前去,施礼:“公子。”

秋叶依剑足不沾地掠过他身畔,并不回头,口中冷漠说道:“左街茶楼下,杜冰。”身影一直冷然而行,白衣在古朴沉厚的大门侧翼一闪,最后隐去了灼亮的光辉。

银光回头,看见淡黄衣衫的杜冰立于茶楼招牌下,指抓袖口,轻咬樱唇,透着一股小女儿的娇态,她怔怔注视远传久,才回过眼眸。

银光拱手,遥遥施礼,朗声唤道:“有请杜姑娘。”

暮霭沉沉,华灯初上,世子府邸处处通透如亮。秋叶依剑正对曲院流水,清凉的晚风拂来,吹不散他眼眸中的深沉。

身后响起细碎脚步声,来人有两,轻忽中带着慎重。

杜冰踏进别苑,眼帘落入一道凛然背影,她的身子扭动两下,触及银光警示的眸光后,无奈低首行礼:“世子。”

“东西想必得手了?”秋叶依剑目视出水芙蓉,背对她冷冷说道,“只要完成了任务,酬劳随你开。”

杜冰咬唇,掏出一本锻黄面的奏章,递给银光:“杜冰已按世子要求,取过国玺盖了印章在折子上面,最后才拿了出来。”

银光双手呈上,秋叶依剑接过奏章,查看一眼,淡淡说道:“现在我奏请的婚事已经生效,圣上即使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杜冰淡皱秀眉,忍耐不住脱口而出:“世子这样做,岂不是在要挟……”

秋叶依剑转过身,冷冷地扫视她一眼。

杜冰眼神一突,咬住红唇再无言语。银光连忙走出身子,恭声问道:“公子接下来怎么做?”

秋叶依剑回转身形,负手而立,望着暮霭烟空。天拢薄雾夜笼纱,几枚白色玉簪随风扑起,清清袅袅传向夜幕。

秋叶依剑静寂伫立一刻,才冷漠回道:“暗夜转告过冷双成的话,说她一定会回来。两月之间,洞庭水家受命寻找冷双成下落,至今未传来一点消息,想是没能发现她的踪迹。”

别苑清幽,水声淙淙。杜冰低头,银光黯然无语。

秋叶依剑缓缓环视四周,说道:“这么大的院落,现在才察觉到冷清……”银光抬头,撞上那双墨黑静冷的瞳仁,心底有些发痛。

过了好久,他才看见公子垂袖而去,白衣身影如同镌刻,深沉地融入夜景。那道身影一直朝前走,留下满苑的冷清:“既然要我等,我相信她会回来,不过我等不了这么久,我要告诉天下人,等待也有一个期限。”

翌日清晨,当千万盏灯火悄悄熄灭,世子府邸送出了一条条榜文,张贴在中原州郡各个角落。榜文宣称,一月之后,九月十八日,南府世子秋叶依剑将举行盛世婚典。

八百里流星快报传遍中原后,秋叶依剑伫立于王府庭院里,开始日复一日地等待。夏木繁杂,郁郁香香,他静寂站在花木前,紫色衣饰犹如苍林染霜,深刻而显眼。

银光躲在庭角,回头目视旁人:“花总管,这可如何是好?”

经药王诊断的花碧透也随银光回到扬州,做起了世子府里的总管。中原北疆战争、暗夜转告冷双成的话、冷双成无声无息失踪,这些事情后来渐渐浮出水面,只是让她和银光始料未及的,是公子胆敢与老天赌,在没有冷双成任何讯息的情况下,就下达了遍布中原的昭示。

花碧透轻轻皱了眉:“大喜日子一天天接近,夫人方面还没有任何动静……公子又请来了朝廷里的三公太傅作为主婚人,看这样子应是对婚礼极为重视……”

银光忍不住插口说道:“夫人一日未见踪影,这婚礼如何进行?”

碧透喟叹一声,语气里说不出的感慨:“除了夫人,谁还敢劝公子?公子又会听谁的劝?我们别掺合了,就随公子慢慢等夫人回来!”

庭院后角簌簌响动,一道清亮娇柔的声音传来:“姐姐!”

碧透笑得眉眼弯弯,转过了身子,银光作出噤声手势,轻声道:“露珠来了!”

花露夕从玉簪后钻了出来,白色纱衣轻婉带风,纯真干净宛如花中精灵。圆圆黑黑的双瞳扫视一眼庭院,又像是两颗滴溜溜的玉石珠子,滚落在碧透面上:“姐姐,嫁衣已经做好了,全幅铺张丝绣,攒刺九百大红牡丹,穿在人身上走两步,流光溢彩好看得紧!”

碧透垂眸叹息:“公子请我们出谷,本来就是给夫人缝制嫁衣,可眼下这种情势……”

露夕以手抚弄衣角,微撅起嘴:“不管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我们百花谷双层丝绣天下一绝。”

银光连忙陪笑,叠声赞同:“花夕双针冠绝天下,彩线渲染的技艺无人敢怀疑。”俊秀的面容掠过轻快的风,温柔地吹散在眉间唇角。

露夕破涕为笑,娇柔地拉过碧透衫角,一直乐呵呵地瞅着姐姐。碧透摸摸她柔亮黑发,静静说道:“我们的露珠什么时候才长大啊?”

九月刚过,万花吐毕芳华,尽显残蕊。世子府中雏菊朵朵盛开,伴着飘香丹桂,置身于花海丛树,仿佛正在享受荼穈香梦。

秋叶依剑仍然静立如影。神情冷漠无关感情,浩瀚瞳仁里微起波澜,光彩深处隐隐兴盛痛。他已经无知无觉站了十五日,看着繁花落尽、断红满径,看着紫薇浸月、木槿秋老,却没有等到冷双成的只字片语。

扬州城内城外一片沸腾,不明就里的民众处处张灯结彩,等待着十八日大典来临。世子府邸亦然热闹,轩室楼阁红绸环绕、层层盛张如雾,风过庭院,喜绸回舞,澹荡虬缦,当真是偌大府邸镶嵌了朱紫藻绣,铺张华美之极。

银光迎面奔来,面色惶恐,还未纵身跃至秋叶依剑跟前,就发力呼喊:“公子,长街上来了一辆马车,送回了夫人。”

秋叶依剑眼珠微微一颤,雕塑面容像是活了过来,他不发一语轻展双袖,紫衣身形呼的一声有如浮云飘过。

紫影绰绰,径直掠向朱红大门外,精致屋舍不过作了脚下阶梯。他宛如惊鸿掠起,衣衫还未翩然落下,眼眸已经对上一匹姿容矫健的骏马。

府卫撩开车厢上的卷帘,里面还孤单单地靠着一个人,平置一把剑。

冷双成身披驼灰斗篷,双眸紧闭,面色苍白胜雪,她静静地依在车厢壁角,已然熟睡。蚀阳被放置身侧陪着她,剑鞘散发冷冽光华。秋叶依剑快步走上,伸手将她抱了出来,低头*在她星霜额角:“冷双成……”

他用微温的唇试了试她面颊温度,不断流连其上,双掌如此用力,手腕根部都泛着青白。

白马轻轻喷了个响鼻,秋叶依剑回神看了一眼骏马,目视随后赶出的银光:“此马蹄掌湛蓝,不是中原种类,如果我没有看错,应是南景麒的坐骑。”

“公子意思是……”银光迎上秋叶依剑冷寒双眸,揣测着询问,“南将军送回了夫人?”

秋叶依剑冷冷一笑,道:“传我号令封锁全城,南景麒一定在附近,尾随马匹就能找到此人。”银光得令,手一挥,带了一队银衣甲士驱马离去。

秋叶依剑注视府邸赤金牌匾。紫木为底,飞龙对绕,赫然拱献着两个张狂大字:南府。

这里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家,如今冷双成归来,一切又显得圆满。

他低头看看怀里安静的人,她的面容无喜无悲,仿似已入禅定。

秋叶依剑下定决心,紧紧抱住冷双成,抬起沉沉眼眸面向银衣府卫:“唤所有人出来,恭迎夫人回府。”

卫士会意,竖起矛戟,转身朝内呼喊:“恭迎王妃回府!”

语声响亮惊遏苍穹,凛凛传向风间,这道声音刚刚落下尾音,里面又源源不断起了应和:“恭迎王妃回府!”

此起彼落,宛如波浪,余声凛然,滚滚在世子府邸上空回荡。

淡香袅袅,轻纱柔曼,花碧透轻提及地裙裾,匆忙行了出来。她的身后跟着众多淡雅服饰的婢女,一行人如同姹紫嫣红的花,将至府外,深深伏拜,缤纷异彩铺满了地面。

两百名各色衣饰的婢女跪拜两旁,数千名银衣铠甲林立回廊,一路铺陈迤逦,让出了衔接内外的悠长通道。秋叶依剑稳步向前,脚步不缓不急,紫衣浓灼发亮,岑岑寂寂如入画卷。

他携带冷双成走上锦绣归途,夹道繁华相送。

冷双成紧阖眼睑,除了胸口难以察觉地微微起伏,全身上下再无声息。秋叶依剑小心将她放置在紫红缎面的大床上,不断*她的脸庞:“冷双成,醒一醒,冷双成,醒一醒……”

她的面容苍白无血,像是一块通透白皙的玉,只不过少了温和的色泽,摸上去满掬渗指的冷意。

冷双成越是沉睡不动,秋叶依剑越是胆战心惊,他低声呼唤了许久,见一无所应,不由得害怕地轻颤起来:“你回来了,怎么不睁开眼睛?冷双成,你又想丢下我一人?”双唇随即落下,深深亲*她的眉眼、面颊,细致入微,没有放过一丝空闲:“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就像以前那样,每日清晨被我唤醒时,多数会不耐烦地劈我一掌……”

身下之人静如潭水,仍是无欲无求地熟睡。

秋叶依剑嗓音渐渐嘶哑起来,他压抑着面容的抖颤,将唇埋在铺散的黑白长发间:“来打我一掌啊!冷双成!只要你能醒,就算打死我都愿意!”

世子寝居里幽雅无声,流淌着淡远飘渺的熏香。光线静寂地走过长廊、回窗,影照一地清凉。秋叶依剑伏身冷双成面庞上,双肩轻抖,彷佛在忍受蚀骨之痛。

红日悬空,烟荚飞舞,腾起如雾,弥漫了世子府外整条东街。

南景麒身着修长黑袍,俊雅似竹,默默伫立在街角。他远远对着世子府正门,清楚地看到了一切。

秋叶依剑急匆匆从里跃出,华衣鲜美,直*人目。他小心抱过冷双成,以盛大声势步入王府,

为尚在昏迷中的她树立了一份威严。

即使他们没有成亲,秋叶依剑就已替冷双成多方面考虑,南景麒看到这里,心底微微叹息一声,这时,夜雕除去了车厢的束缚,矫健如飞奔回。他依照先前计划,转身吩咐了几句,衣袍盛风先一步离开。

白马轻嘶,甩着蓬松华尾一直向前,银光与一干银衣卫士紧紧尾随。走至转角处,青石墙砖后冒出一个脑袋,朝众人神气活现一笑:“我叫童土,我家公子等你们好久了。”

银光快步抢上,到达街巷时,童土已坐在白马上嘻嘻直笑:“别吓唬我哟,我是小孩子,我家公子说了,如果把我吓跑了,你们又追不上夜雕的脚程,那就听不到冷姑娘的消息啦!”

银光心性宽厚,连忙抬手制止身后卫士,微笑:“我最喜欢小童子了,你这么可爱,我可舍不得下手。”他的微笑温暖如春,没有丝毫的做作。

童土一怔,复又乐呵呵说道:“难怪公子鼓励我来,说银光公子品性温良,送回冷姑娘后,一定不会为难一个小孩。”

银光微笑不语,银白衣襟如玉般温润。童土看了一眼,朗声道:“这么多人跟着,我很害怕……那就请银光公子一人过来,我带你去见我家公子。”

扬州一品居是座茶楼,四境开阔,衔接南来北往的通道,是个极其风雅的场所,银光随童土上楼后,马上就明白了南景麒的意图:这里人多往来,假使有人混入街市,很容易隐匿行迹。

南景麒一袭黑色长袍伫立,清俊如竹,眼眸里一汪静潭水,深远墨色浓得化不开。银光看过去,这才察觉两年不见,南景麒竟是清减如斯,大有弱不胜衣之形。

“银光公子。”南景麒极快抬手,面目一整,彷佛从幻梦中清醒过来,露出明朗如月的神情,“你我各自立场不同,南景麒长话短说,交代完毕即刻离开。临走之前,恳请公子不必另动心思,南景麒既然能来,自然也有办法离去。”

银光审时度势,微笑还礼:“请。”

两人分开施礼坐定,氤氲茶雾升起,南景麒面沉似水,眉间深敛一股凝重之色,银光透过茶雾,都可见到他的忧虑与哀愁。

“双成知道寒毒将要发作,将她托付给了我,她曾表露过想回荆湘看看,后来疼痛发作寸步难行,她才没去成。我回红枫渡找到了她,罔顾她想留在家乡的意愿,将她带离了宋境。将出边界时,突然看到了秋叶公子的榜文……”静寂了一刻,南景麒平静开口。

银光动容。原来是南景麒用马车带走了冷双成,致使沿途的蝴蝶鸟兽都无法捕获她的气息。

“初次看到榜文,我内心极为震惊。”南景麒稳重说道,“榜文上即使没签署双成的名字,我也能猜到是公子在等她回去。我曾想尽各种办法使双成醒来,但是一直没有作用……既然双成在我身边无法清醒,我就不再拂逆老天之意,今天特地将她归还,希望公子……”后面语声渐渐模糊下去,仿似说话之人也不会相信,老天会特别赋予他人更好的运气。

银光起身,一拘到底:“无论如何,我替公子感谢你。”

南景麒站立,说道:“既是感谢,不如眼下就清算干净。”

银光会意,走出楼侧吩咐卫士让开道路,回身施礼:“请,南公子。”

南景麒缓步下楼,清风拂送飘逸衣襟,传来他一字一顿的语声:“双成的心意想必也是如此,我只求图个心神安宁……不过下次见了公子,我们仍是敌人。”

银光眼送俊挺如松的背影,不甚唏嘘。他度量着南景麒已经离开扬州城门,才带人回到世子府。在他禀告南景麒话意时,他又发现,公子静如雕塑,微光流淌在他面容上,他无怒无哀形无所觉,彷佛已入禅定。

九月十八日,扬州。万条街巷燃放彩焰,处处红绸张舞,有如九天胜景。三五成群的民众不时互问安好,喜气洋溢直上眉梢。

世子府邸内,盛势之浩大达到了空前。

彩衣奴仆竞相穿插往来各个府院,脚步匆匆疾带风声,相比较外间人声鼎沸、热闹繁杂的局面,世子寝居显得寂静而清凉。

满室红色漫目,风入纱幔,袅袅飞卷,除了生动的潮红绸结,空气里没沾染上一丝喜气,清冷犹在。

典雅轻柔的大床上静静躺着新娘子。

冷双成身着霞帔,脸色苍白,眉鬓经过粉饰,如洞庭秋波一般深邃。

“一描眉,缤纷落尽谢清辉……二点唇,花开盛景尝欢悲……三绾发,海角天涯相伴随……”花碧透一边低低地哼鸣,一边细细地给冷双成装扮,手腕轻颤个不停,“双成,我们百花谷有个习俗,女儿出嫁时,当妈妈的就要替女儿绾发穿衣,庆祝女儿嫁作他人……可是,你身上新添这么多伤痕,胸口还破个窟窿,我怎么补也补不干净……”她抹了一下眼角,低声道:“姐姐无能,无法为双成做什么,今天就尽我所能,把双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露夕悄悄站在一旁,看了会咬唇说道:“姐姐别哭,今天是大喜日子……夫人上了妆真好看,就是没醒过来,身上还带了这么些伤……”

碧透轻掠她一眼,道:“露珠太不懂事了!双成不管是否遇见公子,一直在尘世间摸爬滚打,有了痛苦也往肚子里吞,从来没见她笑得轻松。好比这次荒玉祸害中原,双成明知道会被引发寒毒,还忍着剧痛奔赴无方七星,像是没事一样……我看她吃尽了各种苦,现在却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里,眼泪就没办法停下来……”

露夕紧捏衣衫角,嗫嚅:“可是……万一,万一夫人永远不醒来,公子就这样守着她一辈子?”

碧透垂下眼睑,慧睫上浅刷一层雾气:“你小瞧了公子的决心,这些天来,你难道看不见公子是怎么过的?公子每天不吃不喝,呆呆望着夫人的脸,我有时候进去关窗子,还看得见公子眼珠一动未动,像是搁了多年的木头雕刻。”

她想起每日透过窗格看到一个静止不动的侧影,委实心痛难言:“老天怎么不开眼啊!”

世子府阁正厅宽阔明亮,当中稳据三位红袍老者,鹤发童颜,神情矍铄,仿似神龛中走下的老神仙。

面目最为慈祥者是太子辅掌,常太傅。他偕同另外两名老臣,一早就来到世子府邸参加婚典,听闻风声后,手抚白须不住叹息。

廊柱下或立或坐一些衣饰彩烈的人。银光、洞庭水家水芊灭、御厨安颉、红衣程香、灵慧公主,一个个面色忧戚,丝毫无欢喜之态,紧张地盯视着大厅正门。

影漏摇晃出阳光色彩,吉时已到。

八格扇门外,轻轻绰绰奔过一条人影,提裙迈进:“世子请各位列席。”

“慢着,花总管。”常太傅朗声道,“时辰已到,怎么还不见世子踪影?”

花碧透咬咬唇:“世子临时改变了主意,请各位随我来。”

猩红地毯洒落纷纭花瓣,香扑云天。一干人等顺着花瓣雨路朝出走,均觉惊诧。走出府门后,只见扬州处处风行红绸,节节饱满如菊。

府阁外停驻身披彩绸的马车,众人乘坐三辆相继离去,花碧透服侍三位太傅上了最先一辆,晃晃悠悠行了一阵,车厢外突然传来嘈杂人声,如潮轰鸣。

常太傅侧耳倾听,仔细捕捉到了几句:“世子今日不是大婚吗?他站在城楼上做什么?”

“世子怀里抱着的是谁?”

常太傅回过头,神情严肃:“花总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花碧透转眼看向车外,忍了许久,最终缓缓流下泪来:“世子请天地为证,请扬州所有子民为证,他此生愿与夫人生死相依,永不相离。”

人头攒动,一片黑鸦。各种各样的喊叫声此起彼伏,人海里翻滚阵阵浪花。

秋叶依剑孤落落站在扬州古城城头,俯瞰底下潮水般人群。他站得如此高,仿似和天上的白云连在了一起,那白云裁剪着吉服袍底,空荡荡卷起丝线缀饰,拍打着他清俊当风的身子。

冷双成黑发垂落,双眸紧闭,静静地躺在他的怀中。过了这么久,她仍旧如孩童般沉睡,面色苍雪,不含一丝痛苦。

除去了凤冠,霞帔依然鲜红如火,丝绣牡丹随风跃起,朵朵流光溢彩,像是盛开在两人身上。只是没了满头珠翠的陪伴,一袭火红嫁衣在阳光下泛着光辉,宛如隔世的恋人,相对哭泣,美丽而凄伤。

身后传来厚重脚步声,随即而来一道惊慌的嗓音:“王妃尚在昏迷,世子执意举行婚礼,已然于礼法不合,吉时又到,世子现在人前实行拜礼,实属荒天大谬!请世子三思啊!”

秋叶依剑岿然不动,面朝人海没有言语。

常太傅拱手作揖再谏,秋叶依剑身躯一动,仿似清醒了过来:“常太傅,请。”他仍旧笔直伫立,冷漠说道:“请报时宣号。”

常太傅惋惜一叹,静止不动。秋叶依剑侧颜看了他一眼,冷冷道:“大喜之日,我不准任何人触犯霉头。”

常太傅仍是叹息:“早已听闻世子独断专行,能为王妃做任何事情,如今看来,宫中传闻应是不假。”叹息一止后,又问:“世子可是考虑清楚了?”

秋叶依剑并未理会老太傅两次语及不尊,只是说道:“绝无虚假。”

他挪出两步,立身门楼隙口,运力冷冷一喝:“肃静!”神情威严,身姿凛然。

语声滚滚响和,如同暴雨连珠,顷刻盖过人潮,奇迹般让民众安静了下来。

秋叶依剑临风而立,再次唤道:“太傅,请。”

众人仰目,静寂看向高楼城头。

常太傅轻缓襟袍,交握双手唱道:“建隆五年九月,南府秋叶世子完婚,册立民女冷双成为正妃,夫妻二人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慢着,太傅。”秋叶依剑突然截声道,“不能免除拜礼,请为内子重新宣号。”

常太傅见他言辞诚笃,微微叹气,无奈地连声唤道:“擢民女冷双成为世子妃,现施行周公大礼……一拜天地!”

秋叶依剑抱紧冷双成,恭恭敬敬地双膝落地,大幅吉服散开如蒲,映红了流云天际。他低头俯身一拜,无半丝停滞。

“二拜高堂!”

秋叶依剑起身,轻轻跃起,一阵清风拂开了冷双成嫁衣,滚荡如花。他立于临空垛口,面朝扬州民众弯腰一拜,深深地伏下了身子。

万人惊呼,常太傅亦然惊愕。

秋叶依剑抬起面容,冰霜眉目万里雪化,突显墨黑水花,他的眼眸里微起波澜,像是泪水雨滴:“冷双成,记得你曾经劝我不得骄横无礼,要体恤他人,可惜我现在才明白你的苦心,原来你流落民间,看得比我通透,深知天地为大的道理。”

他抬起冷双成腰身,在世人前低下脸庞,闭眼贴近了她苍白面容:“冷双成,一切都可以依着你,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睛……”

两人连袂飘拂,仿似一体而生的斑斑鹿鸣。

许久,常太傅才在门楼后悠长一叹:“夫妻对拜!”

九月十八日,酉时,风起。

“砰”的一声仿似约定,扬州古城四处散发五彩烟花,冲天火花涌起,姹紫嫣红开满了橘红天幕。火丛银花亮耀天际,盛放之下,整张幕布已无点滴缝隙。

秋叶依剑低唇,流连在冷双成面目上:“好看吗,冷双成?三年前的今天,你第一次进入青衣营,看到碑文上立少夫人的遗训;三年后的今天,我还给你一场盛大的婚礼。”

风声清幽,呜咽不停。

………………………………………我是忠诚的分界线…………………………………………

时间如水缓缓流逝,秋叶依剑不闻世事,在扬州世子府里又开始一日复一日地等待。

期间开了什么花,他不知道;草木换了几次容貌,他不关心。他一双眼眸唯恐不够,总是牢牢盯在冷双成面容上,看得目不转睛,如果有风入府阁,吹拂起冷双成衣襟,他更是连身扑上,努力寻找她生还过来的气息与痕迹。

如此地欺骗自己。

恍若隔世。

直到来了一个人,药王前辈。

从行辕离开后,他曾一度云游天下,偶然听闻南府世子迎娶昏迷中的王妃,想到还欠冷双成一个承诺,他不由得从境外赶回。

药王仍是白袍宽袖,银须白发,一双黑眸洞悉人心。惊现房阁时,仿似带来一片光风霁月。

秋叶依剑过了好久才察觉房里多出一人气息,他微微动了眼珠,冷漠道:“前辈有何见教?”

药王双眼如泉温润,平声说道:“世子倒是镇定,明白夫人这病怪异,也不请御医诊治……”

秋叶依剑转过脸去:“她既然说回到我身边,就一定会醒过来。”

药王径直走向床帏,白影绰绰似流云飘逸:“听见外面传闻,老朽返身赶来,可否让老朽替夫人诊诊脉?”

“请。”

药王搭住冷双成手腕,静默片刻,眉目舒展开来:“世子,夫人当真没有骗你。”

秋叶依剑双眸盛光,木刻面容掠起了笑纹,迤逦扩散:“此话怎讲?”

“数月前在青州行辕,老朽曾在暗中见过夫人,当时夫人一头银丝,发泽干枯如草。今日再见夫人,察觉夫人银丝褪色,慢慢有回黑趋势,正是印证了寒毒裹身、血脉倒行逆施,所经之处必定牵发变化的道理……”

秋叶依剑静静听着,心里忐忑难平,只怕这阵天籁之音有如幻听,片刻随风散去。

药王仿似心知肚明,继续解释:“夫人如果全身**,那才是毒素倾入五脏六腑、离归天不远的迹象。眼前寒毒只流转在夫人血脉中,运行一周后,如同牛犊反刍草料,最终会被夫人以寒息制约强压下去,于性命无丝毫损伤。”

秋叶依剑喜极而笑,不断*冷双成面容,等他惊觉要称谢来人后,抬起头,房阁里徐风缓缓,光线回转,早已没了那道白色身影。

日子又过了很久,冷双成犹坠梦境,深深沉睡,无声而无息。

多少次金银轮盘交替而过,眼看着静默的人毫无动静,秋叶依剑又陷入了惶恐之中。

白天他仔细替她宽衣沐浴,喂养护体花露;晚上他紧紧躺在她身侧,强撑着眼帘注视她的侧影,唯恐遗漏了一丝轻微的拂动。

“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抓住你最踏实。”秋叶依剑支起头,侧躺在冷双成身畔,说道,“很小的时候,我就明白万事万物都要死去,所以不对任何东西上心……十二岁成人礼,我得到了上古神兵蚀阳,开始对剑有兴趣……等我成了天下第一剑客,一切变得索然无味时,老天又让我遇见你……冷双成,我们早已注定要做纠缠,如果你不醒来,我宁愿下黄泉陪你……”他苦涩地说了许久,最终强撑不过,右手揽住她的腰身,并肩沉沉睡去。

月朗星稀,清风不兴,床幔间撒落轻忽凉薄的影子。秋叶依剑面色苍白凝雪,眉目犹未轻展舒缓,清瘦的脸颊显得伤痛难平。不知沉睡多久,颈项间透来一丝凉意,两根冰雪般的手指轻轻搭上他俊秀耳廓,一个低慢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仿似惊乍了春寒:“秋叶,还疼吗?”

(第四卷完)

祝所有看文的读者朋友幸福。

祝双成和秋叶幸福。

祝无方里存活的人幸福。

卷外

1.西岭千秋雪

我的家乡在荆湘,宋境西侧,祖宅正对荆湘门户五岭山,每次推开窗格,迎面拂来清冷山风,夹杂竹叶晨露的清香,岿然墨色穷极云天一线。

我自幼时起便住在西侧房阁之中,看惯了山岭上千秋不化的白雪。

山尖若有雾,肩脊负雪,明烛苍穹。飘荡雾带承袭白雪的冷漠,一抹晶莹漫透云烟雾霭,历历夺目。

面对冷漠的西岭,时常令人怀念轻灵秀雅的烟雨江南。

小童天真无忧,在绿野荆湘慢慢成长。每日练功完毕,他总要偷偷跑去后山玩耍。有一天,他兴高采烈地蹦回来,怀里抱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黑白两色,看起来憨态可掬。

“是什么?”我仔细看了那只小兽半晌,仍是未得要领。

小童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啊,少爷。”他喜滋滋地不住*:“皮毛顺手,仪态又憨透,你看,它是不是很漂亮?”

我看着他可怜兮兮讨宝的模样,哑然失笑:“是很漂亮,配我们家小童刚好。”

父亲闻声走了过来,他是我们荆湘国的祭礼司仪,平素见多识广,通常事物难不倒他。果真,他细细瞧了两眼后,笃定说道:“这是驺虞,古来罢战所用的义兽,哪里来的?”

“后山。”小童大声回答。

父亲点头,背手朝外慢慢踱走。背脊突弯,鬓发霜染,他的身上已有岁月的痕迹。我知道他总是忧心荆湘国政,眉眼常常难以舒展,今日看到这具佝偻的身子,我这才察觉他的焦虑竟是如此之深。

“父亲,还在为朝政动荡烦忧吗?”我追上前问道。

父亲看着我,眼带霜华:“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们这批老臣逃脱不了*劳的命运。”他顿了顿,抬首看向巍峨群山,又说道:“我们李家一脉单传,为国君鞍前马后奔波数十载,到了你这里政局偏偏动荡不定,哎,难哪!”

我心中一动,明白了父亲言下之意。他多次吐露心声,希望我归隐山林不问世事,只留他一人在诡变风云中颠簸,这样至少能保全李家一点血脉。

可是我不想怯弱隐退,我得做些什么。

父亲看出我的坚决,叹口气未再劝阻,只说道:“景麒,我知道你不甘平庸,总想趁家国没落前拼死一搏,也罢,这次就让你去试试,否则你难以信服父亲的推断。”

我微微苦笑:“我不是不信父亲的话,荆湘国力衰微难逃鲸吞厄运,这点我也清楚。只是荆湘生我育我,如同再生父母,我不甘心看她一点点落入敌手,所以我想尽力挽救,哪怕是肝脑涂地。”

这次交谈成了我和父亲的永别,父亲忧劳成疾先行病逝,我祭奠完父亲后守孝两年,暗中*兵训练。

午夜,窗棂外霜天清寒,月色愁眠。我执挑一柄白兰灯盏,一如既往地来到剑室,准备孤灯秉照一宿苦练。

伏虎器架上恭呈寒光凛冽的长佑,青辉流泻,时常在夜色中微微嗡鸣,仿似一位不甘心沉沦的武士。

长剑破鞘,虎啸龙吟。

今夜无星,剑室有人。

一位白衣男子静默伫立于长佑架前,身姿挺拔,凛然如九五之尊。透过窗格,我看到了一张俊美无瑕的脸。

我这处府邸密布大小数十暗桩,他竟入无人之境,无声无息出现在最隐蔽的剑室,这份武功之强,令我暗自惊撼不已。

我不假思索推门而入,可是室内已空无一人。长佑轻枕一地清辉,仍旧寂静沉睡。

仿似刚才那道白衣只是一个幻影。

我环视四周,一切如故,但我敢肯定这不是幻觉,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像他那样冷漠,浑然天成地冷漠,如同西岭千秋不化的皑皑白雪。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白衣人惊现剑室,原来是为了引我出手。

——来人容貌俊美、气质独特,能够不惊动任何人出入荆湘,符合这些特征的,只能是汉朝南府世子秋叶依剑。他自持身份没有出手,却唤人盗取了长佑,原来是想作为诱饵,引诱我

追击。

听闻中原有位娇媚入骨的美女,叫做静如夫人。她的花名刚刚传到荆湘,国君就不顾我的劝阻,执意要去幽州云胡客栈。

我百般阻拦仍是改变不了结局。但是我从来没想过后悔,因为在落雁塔的梅林前,我第一次见到了初一。

初一如同草丛间跃出的麋鹿,机灵敏捷,带着草叶特有的清寒出现在我眼前。他紧紧护住了我的安危,不惜与辟邪山庄反目为敌,仅仅为了我这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时间紧迫,不容我细细思量。

高塔之上,还伫立了一道白衣飘飘的身影。

秋叶依剑的剑气纵横天地,冷漠强大一如外界传闻。初一拼命带离我逃出险境,在梅林里被生生洞穿了肩胛,他羸弱地扑倒在泥土里,我抱起他,看清了这个少年的面目。

眉目淡漠,即使忍受着剧痛,修长的眉尖蹙在一起,微微抖动。

他的面容是呆滞的,区别于我见过的所有丰神俊朗的少年,晨间的雾萦绕在我们头顶,我惶恐地呼唤他,那张淡漠生死的脸触目惊心。

“初一,初一,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一直在苦苦追问这个问题,初一无法回答,只看向了远处高塔。

秋叶依剑像尊冷漠的雕塑,冷冷地注视着一切,想必他的身影也被牢牢地刻在我和初一眼里。

而且我不知道,落雁塔的生死连弩,拉开了他和初一后半世的传奇。

小童曾高兴地跑到军帐中,告诉我南朝发生的一件大事:一个容貌普通的少年去挑战了辟邪少主,先是忍受蛊毒诈死,再成功地盗出了龙纹剑。

我闻声大震。为这位少年的勇敢,也为了他的隐忍,究竟是什么蛊毒我无从得知,但是能想象毒发时的痛苦,他竟然硬生生地忍受下来了!

如此震撼,让我短暂忽视了龙纹剑的下落,而当我揪心家传宝剑不能历经杀戮时,初一来了,带着满身草木清香,平静自然地站在我面前。

仿似他一直在我身边一样,仿似他没经历过任何苦难。

我鲜少后悔,但是这一次相遇让我饱尝悔恨的滋味。初一要求我闭上眼睛,我不明就里,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一股淡淡的冷气流转在我的轮廓周围,即使闭着眼,我也能感觉这只手掌的颤动和痛苦,它压抑而疏离,正如它的主人。

可是为什么我不果断地拉下这只手?那么他以后就不会如此痛苦了!

即使执以兄弟之礼,我也应该留下他,而且还是在他落于四面楚歌的境地之中。

原来,父亲教导的君子品行,在感情方面也会有缺憾。

荆湘政局已成定势,孤注一掷后,我没能挽救她的**没落,被迫下野。

我时常坐在青松下仰望苍穹,默然注视西岭终年不变的冷漠,小童问我在想什么,我回答说:“我一直在想初一。为什么他能毫无目的对我好,几次为我出生入死?他的疏明大义看起来不像是儿女私情。他不敢看我,总是和我隔着几步的距离。这几晚噩梦连连,梦中一直有个青衫少年拉着我飞跑,满林的梅花香扑满面……”

小童不解地看着我,我微微一笑:“小童,我决定了,如其在这里苦思焦虑,不如动身去中原找初一,偿报初一的恩情。我心里隐隐有些期待,希望初一是个姑娘,如果她还是居无定所,我一定要带她回来,待以兄妹之礼;如果他是个少年郎,我一定要和他结拜,日后肝脑涂地回报。”

每夜梦醒,我细细回味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那道青衣巍巍的身影。

我最幸福的时光终于来临,红袖楼之围后,我和小白、双成三人曾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

我已经得知初一的一切,还和小白一起唤她“双成”,她并没有拒绝。

小白棋术极高,京师的茶馆民舍已无对手,他天真无邪,从来不怀疑别人的动机,每日白天出去厮杀,晚上回来找我游玩。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双成对万事万物都很淡漠,没有挑拣、没有另眼相看,比如饭菜粗糙不堪,小白常常拍着筷子笑话我,双成却微笑着斡旋,面色如常地吃完;比如店铺里购来的衣衫,小白摸摸自己的白衣,笑眯眯地拒绝换洗,双成却无任何异议换上长裙,俊丽的容貌让我们眼前一亮。

“双成真好看,做我娘子吧。”小白大叫着扑上去,趁机拉扯双成的脸颊。

我微笑看着,心里艳羡不已。小白说出的其实是我心底的渴盼,可是我不能开口。双成随小白口风,亲切自然地唤我“南景”,但在礼节上从来不逾越半分,而且从来不给外人可趁之机。

她低敛而自持,我永远碰不到她的衫角,永远触摸不到她的手指。她纵容着小白的胡闹,约束着自我的言行。

一天,小白晃悠悠地回来了,瘪着嘴不大高兴。双成放下笤帚,迎了上去:“小白,怎么了?”

“外面的高手都杀不过我,往往下了几步棋就弃子逃走了。”

双成替他擦汗,笑问:“小白很喜欢下棋?”

小白点头:“在家乡清修的时候,爷爷给我定下规矩,要我静心钻研棋道,不必过问繁浮世事。”

双成抬眼看我:“南景,我们陪小白下棋罢?”

我们三人很快进入战局,双成和我一起对抗小白。这一盘棋下得极久,从午后薄阳一直杀到烛火初上,最终我们以两子之优险胜小白,小白侧着头,微熹光芒洒落他面容上,看起来无比认真:“双成,你这招‘双星卧河’哪里学来的?这种招式是古棋谱中才有记载,爷爷教导我时,也只能描摹个大概。”

双成微笑:“我以前见过。”小白睁大了眼睛:“棋式是两百多年前的啊!你怎么能见到?”

双成转身走进里间,过了会拿来一本镶了黑绒的古书:“就是这本。”

小白和我凑了上去,都很好奇:“你怎么有这卷书?”小白更是想法奇特:“如果典当,这棋谱价值连城啊!”

双成看了棋谱半晌,抬头一笑,语声悠长:“原来这么贵,早知道多带几本出来。”

每日小白外出时,双成会安静坐在树下看书,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她在看什么。

原来她也是喜爱棋艺,难道她凌厉的棋风就是这样练就的?很快,双成就解答了我的疑惑:“我棋技低劣,不过善于模仿。公子有时闲来无事,会在雅苑里摆上棋局自行参琢,看得久了,我也偷学到一招半式。”

红枫渡风景优美,落叶飞舞,繁花盛开,我看见双成静静躺在林间,面色平静无依无助。

我把她带离了宋境,前番有了悔恨的经历,我只想带她回荆湘,完全拥有她。

青山绿水、水月两重天,如此秀雅的荆湘国土一定能治愈双成的伤痛。

归途中,客栈里,一盏孤灯总是伴我直天明。

双成一动不动地沉睡,我仔细注视她的容颜。如此地接近而无距离,就像身体发肤一样的真实自然,有时候看得久了,会产生错觉,只觉得她的脸庞轮廓仿似淡远青天,无喜无怒,与世无争。

记得宋人曾吟唱过“独坐莫凭栏,任沧海桑田红花绿树”,在这豆点光华里,我和她全身蒙上淡白的辉纱,静美柔和,仿似为了这一刻的安宁,我等待了很久,她走了很久。

心中有了怜惜与不舍,我想就此静静陪着她,直到永远。

秋叶依剑贴出告示,举世哗然。

南府世子一反宫廷传闻,亲自擢定九月十八举行婚典,显然不是迎娶开年定下的灵慧公主。

我知道他在找谁,看着双成平静的睡容,心里疼痛难抑。

为了她的坦然,为了自己的牵绊,为了秋叶依剑的情深。

情与义,难以取舍。于情,我不想再后悔,我只想和双成呆在一起,哪怕只能这样看着她;于义,我难逃责问,因为双成对我如此信任,将她完全托付给我。

双成仍然躺在车厢里熟睡,我站在林道前陷入了两难。

再往前走,就是荆湘,永远都可以不放她回来;调转马头,就是宋境,最终双成会被送还秋叶依剑。

风抖动叶子直响,它能告诉我什么?

“问心无愧。”这句话浮起在脑间,我满心不舍,但是知道该怎么做了。

宋中原盛传一个奇迹。

秋叶世子怀抱王妃拜天拜民,其情震撼上天,沉睡数月的王妃终于转醒。

消息传来时,我正站在水畔。清水流逝,无关情感。临水一照,我这才发觉身躯竟是如此消瘦,好像是一段披了衣袍的枯木。

不过我不后悔。因为蒙天垂怜,双成最后平安。

每每想到这个奇迹,慨叹之余,令人泪流满面。

今年元宵,扬州花火漫天,晶莹之色映照天幕,持续了整个昼夜。

小童听信了我的话,送驺虞给世子府,作为替苍生祈福的礼物。

我想秋叶依剑能明白我的意思。

此时,我站在一品居二楼,看着街市角落里的双成。她身披锦貂斗篷,攒竖的立领使得容颜更显苍白,可能是大病初愈不能感染风寒,她一人立于楼道下,繁多的衣饰牢牢护住了她的身子。

身前身后满街的喧嚣繁华,惟独她还是那么安静。

双成提着一盏玉兰灯,出神地看着游人嬉戏,看了一刻,又自然地笑了起来。

熙熙攘攘的街道突现一阵波动,众多游客如同分花逐浪,让出了中间的道路。

我知道是谁能引起这大的反应。

秋叶依剑身着绛紫礼服,徐步从人群中走出,无需说他深邃的容貌,单是这身深沉的紫色,在一众穿行游玩的人间,极能引人注目。

他抛却了矜贵作风,亲自来接双成,想来也有很大的改变。

秋叶依剑如同我一般,在络绎不绝的人流里第一眼看到了双成。他走了过去,伸出了左手。双成回过眼神,看到是他,自然地握起他的手掌,挑着灯随他离开。

灿烂焰火绽满夜空,那柄玉兰灯盏已完全泯灭了光华。

一紫一白的身影并肩融入人流中,即使隔了这么远,他们的背影依旧紧密相依,无法分离。

仿似紫白对映的云朵光霞,相合为一,洗尽铅华。

我转身离开扬州,继续探访名山大川。

2.秘密(上)

历史烟尘掩埋了许多东西,每当人们怅然回首,才发现其中隐藏了最原始最真实的感情。

(一)前世

唐玄宗时期,政治清明,街头巷尾习武者比比皆是。长安皇城兴庆宫前,黄金雕栏搭建的比武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红绸飞舞,鎏金光彩流泻如水,大红擂台锦缎铺就,静寂等待勇拔头筹的翩翩少年郎。

人们围台四散,或是成团群坐,或是立于沉香亭阁中,个个抱臂环视左右,揣摩此届夺取武状元的人选。

白衣儒雅的冷布贤静立亭柱侧,描漆流丹的廊柱烘托出他俊逸身形。他回头看了看身后,说道:“落英,此届最大的夺标人物在对首,兵部伍尚书家的公子,人称‘美宋玉’的伍文赋。”

伍文赋站在一棵沉香树下,侧对古亭敛眉远视,墨黑衣饰,俊美面容,在人群中极为显眼。

梅落英上前一步,在阳光下露出了她的全身。她着一袭白衣,缓衣玉带清冷而立,颇有几分俊丽出尘之姿。

伍文赋此时转过头来,透过漫天琉璃光彩,面朝她微微一笑。

梅落英眼珠微移,继续查看四周动静。

冷布贤抬手还礼,又看向梅落英笑道:“伍公子估计也听闻你入围前三甲、进了对垒名册的事情。我遍观全场,觉得只有他才是你最大的对手。你要多加小心。”

“我看过他出手,剑术的确精妙。不过不碍事。”

在最后的对决中,梅落英才发现她想得太简单了。

伍文赋嘴噙浅笑,自始至终保持着优雅的风度,可他卷起的鞭影一点也不优雅。

他弃剑不用,使一条松软柔韧的玉带,据说由千年雪蝉丝编攒而成,斩不断,划不破。

而且这条雪蝉玉带是月光的克星。柔曼无枝,牢牢缠住剑身,宛如相拥而不可分离的恋人。

打擂有规定,不得攻击对手下阴,只能以震飞出局或是击中上身为胜。伍文赋带影漫卷,轻忽鬼魅地只攻击梅落英一个部位:前胸。

梅落英白衣四绽,尽在风声中哲哲飞舞,她沉敛回避百余招,气力渐渐不续。“一川春雨”这招袭来时,她陷入了进退两难的抉择。若再回避胸口,帽子就会被扫落。若顾及帽子想继续掩饰女子身份,胸前就得受到他的侮辱。

梅落英冷冷一笑,突然空出胸前大穴,拼尽最后力气,长剑斜挑。伍文赋见她两方都不顾,嘴角一弯,鞭影去势不减。一黑一白两条人影飞速衔接又分开,恍若游龙惊鸿,台下围观群众在闪掠间未明战况,台上两人已分出高下。

梅落英紧抿薄唇,面色如冰凛然。乌黑流云秀发轻扬,几缕发丝飘拂于面颊,遮不住幽黑瞳仁里的寒气。随着她冠帽落地、长发披泄,众人惊呼不已:原来梅相公是个清凌凌的大姑娘啊!

伍文赋翩飞衣衫盛开于风中,身子有如浮云坠絮,徐徐落下擂台。足尖轻点台面,他又勾嘴一笑:“承让了,梅姑娘。”

右耳至颌下仅有一条血痕而已,无损他俊美魅惑的容颜。

“落英!”人群中隐隐传来一道担忧的呼声。

伍文赋笑容未退,转视台下,阳光映照他墨黑瞳仁,如同打底涂料,勾芡出丝缕冷冽。

梅落英审时度势,后负双手朝伍文赋微微鞠躬。以示诚服后,她不待场下校官下令抓捕,双袖微晃,一片白云似的飘出宫墙。

咚的一声,台侧小司清醒过来,首先擂下了胜负定音一击:“兵部伍公子胜!”

瞬时,彩绸漫卷,礼花毕现,锦缎长台上初生一名新科状元。

伍文赋长身而立,面带杨柳春风,光彩夺目地立于高台。乌黑眸子缓缓挪移众人面目,他最终在一张干净温和的脸庞上定住。

“冷布贤,能让我遇见梅落英,没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第二天,长安所有的茶楼赌坊都流传一个传闻:江南梅家大小姐私下喜爱伍文赋公子,比武中处处躲避手下留情,暗助情郎折取此届状元桂冠。

流言迅速席卷中原大地,人云亦云,传得绘声绘色。

冷布贤和梅落英在客栈用早膳时听到了这个传闻。

相对于梅落英的冷淡,冷布贤有些歉然:“落英,小蝶(冷双成娘亲,此时还未和冷布贤成亲)这次要求你来打擂,的确太过于任性,而且还连累你的名声受辱……”

“不碍事。”梅落英抿口早茶,头也不抬说道,“小蝶本意是要我分组淘汰对手,暗助你夺得武魁名衔,哪料到你是去拔了文状元头筹。”

冷布贤交叠洁白双袖,正襟而坐,仿似一位置身雅亭饱览山色的文衫秀士。他想了会才说道:“名声对于女子极为重要,落英虽说胸怀开阔,仍需多加顾虑。”

梅落英抬起头,平日晶凉的眸子乌黑沉笃:“你娶我?”

“好。”冷布贤微微一笑,脸庞绽放柔和光华,“你的清誉因我们而毁,理应我来承担后果。”

梅落英左唇轻轻一掠,嗤笑一声:“得了吧,冷布贤,首先不说小蝶对我的情分,单是你这慷慨赴义的模样,我看了就觉手掌生痒。”

冷布贤只是笑,不说话。

梅落英又看了一眼他的笑容,道:“伍文赋无非是趁他登科之际,制造点风浪掩盖其真正意图,只要我不回应,日子长久了,谣言自然会平息下去。”

对于伍文赋这个人,梅落英还是想错了。

两年中,传闻里的梅大小姐失去踪影,未对暗助情郎一事作出任何表示,两年后,被恋的伍文赋公子首次现身江南,向世人昭示了清风皓月般的胸襟:伍文赋面见梅老太君,恭恭敬敬三叩首,表示愿意迎娶梅落英,挽救姑娘家声誉。

梅家由时近八十高龄的梅老太君坐镇,对外宣称拒绝这门亲事,引得江南人士议论纷纷。

半月后梅家张灯结彩,庆贺老太君八十寿宴。梅落英披着一身清雅花香走进正厅,按照往日习惯,先恭恭敬敬给老太君磕头问安。

“一梅,这位是兵部伍尚书家的公子,他为了迎娶你进门,在梅家已经等候数天。”

老太君话音未落,梅落英就极快抬首,冰雪丽颜上怎么也抑制不了惊恐。

珠链清脆碰撞,一道墨竹绣纹飘拂开来,宛若美玉雕刻的容颜随之显现。

伍文赋缓缓从卷帘后走出,负手而立,面朝梅落英微微一笑。

只一瞬间,梅落英脸上掠过阵阵阴云,她的双眸一寒,身子快如鬼魅欺近。伍文赋浅笑躲避,双手并未收回,墨黑衣饰在厅内绽放如菊。

“住手,一梅!”梅老太君一拄银杖,厉声喝道:“我还没死啊,你就放肆成这样,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吗?”

梅落英回头看了看地面,那里留着一枚深深的坑印。她硬生生顿住掌势,回身叩拜老太君前,手指拂散,又不甘心地抓掴伍文赋颜面一记。

老太君银牙一咬正待发作,伍文赋连忙赔笑说道:“不碍事不碍事,老太君身子要紧,千万别动气……”

梅落英伏拜于地,不闻声息。

被*着坐上花轿之前,她才从小妹口中得知所有隐情——

伍文赋来到梅家提亲,礼书文聘样样精备,一见梅老太君就恭敬三拜。

鹤发童颜的梅老太君沉身而坐,丝毫不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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