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为刀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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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被灭门的时候,谁也没想到厨房里躲着一个小贼。
这是一个叫李檀弓的小蟊贼,跟着他的师父闯荡江湖还不足半个月老淫贼偷香窃玉到一半觉得体力不济,上山休养去了,小贼本来也要跟着,临走时他爬上沈家墙头偷看,沈家老爷沈天放的第三房小妾不知是眼神不好还是怎么的,竟然冲他笑了一笑。
他觉得三夫人铁定是爱上他了,当机立断潜入“沈梅花园”踩点。谁知还没到半夜呢,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对方来了有二三十似,都蒙着面,见人就杀。
领头的是个扭扭捏捏的家伙,黑衣黑帽,中等身材,像是被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刺激了鼻子,连连打着喷嚏,打完了掏出条雪白的小手绢儿捂着,不耐烦地催促:“好了没有啊?快点儿啊。给我看紧点儿,一个都别放跑喽!”
李檀弓躲在厨房门的缝后面偷看,觉得这声音有点儿怪,后来一想:哦,他是个太监!
太监一伙儿人挨个房间找人,松油火把噼里啪啦地燃烧着,把杀手们冷酷的黑影子交错地投射在血迹斑斑的小径上。
太监反复强调说:“海公公交代了,小的尤其要杀,杀了才没有后患。”
李檀弓急得六神无主,他钻回刚才藏身的米缸里,又赶忙跳出来:这地方瞎子都能看见。
他想伏在梁上,发觉自己那点儿轻功不足以跳上去;他想躲进水缸,但缸里满满的水,万一一口气没憋住必死无疑;他甚至想盘在蒸笼里,又怕真的被人蒸了。
就这么电光火石的工夫,灶台后面竟然摇摇晃晃地走出个小孩子,满头的草屑,揉着眼睛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李檀弓一个箭步冲过去抱起孩子,蹿进了炉膛。
沈家人多,炉子也高大,尽管如此,逼仄的炉膛也差点儿把李檀弓挤死。他努力把身体缩成扁扁的一条,含着胸,屁股紧贴着锅底,胳膊底下压着那孩子。幸好锅底和灰烬都冷了,否则这两个人一定熟得很快。
“嘘!妖怪来了,谁说话就会把谁吃掉。”孩子动了动,李檀弓赶忙在孩子耳边悄声道:“谁动了也要被吃掉。
厨房门“砰”的一声被踢开,随后是稀里哗啦的翻动声,米缸、水缸都被人打碎,柴房被点着,架子被打翻,蒸笼也被搬下来扔进了火里,幸运的是没有人凑到炉膛前来看一眼。
随后整个沈梅花园都烧了起来,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没有人过问,也没有人来救火,大火整整烧了一夜。
直到第二天早上,李檀弓才敢带着孩子爬出来。他是聪明的,因为就在小半个时辰前,还有两个收尾的家伙在废墟里寻找漏网之鱼。
李檀弓满脸锅灰地瘫坐在地上,那小孩也干净不到哪儿去,他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说:“你怎么了?”
“我腰痛。”李檀弓说,“为了不压到你,我在里面撅了半晚上的屁股,现在觉得腰和屁股都不是我自己的了。”
小孩说:“我饿了。”
李檀弓有气无力地说:“你这小没良心的,知不知道你全家都死了?”
“哥哥,我饿。”
得,这孩子是傻的,财主家难免会生一两个傻儿子。
李檀弓挣扎着爬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块饼,“吃吧,吃完了咱们各走各的路,我回我师父家去,你呢,你想上哪儿就上哪儿。……慢慢吃,别噎着。”
“唉,幸亏你是傻的,以后啊也别惦记着报仇,那些人不简单,尤其那个太监,——这年头真是黑白颠倒,妖魔鬼怪横行。算了,不说了,说了掉脑袋。总之太监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杀人,你是对付不了的。既然你侥幸活下来了就好好地活下去,长大了,种几亩地,娶个傻媳妇,生一堆傻娃娃,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把这个晚上彻底地忘掉。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沈阿九。”
“阿九啊,走,咱们去找找还有什么能用的东西?”
沈家老屋的灰烬还在冒着青烟,屋倒房塌,地上有两具焦尸,李檀弓赶忙捂住阿九的眼睛避开。
客厅里立着一扇白石屏风,虽然也被熏得漆黑,但雕工可能还值两个钱,李檀弓想把它搬到当铺去给阿九凑点儿盘缠……屏风下面却突然伸出一只血污的手抓住李檀弓的脚,李檀弓尖叫一声,跳出去好几步。那人咳嗽着,艰难地呼吸着。
“阿九,别过去!”“是鲁爷爷。”阿九说。
屏风底下躺着的人是沈府的管家。说来也巧,这屏风后面是条一尺来深、丈把来长的沟,里面蓄着点水。许多年前建沈梅花园的时候,风水先生说这沟能聚财气,屏风能挡着财气外泄。凭着对这个家的了解,鲁管家在腹部中刀后顺势跌进了这条水沟,靠着天黑和浅水,躲过了随之而来的火劫。
他年纪大了,熬到现在已经是油尽灯枯。
“小少爷……阳明……”
“什么?”李檀弓把耳朵凑了上去。
鲁管家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说:“请少侠……把小、小少爷……送到逍遥山……无极宫……阳明真人……”
李檀弓摇着头说:“什么阳明真人?什么逍遥山无极宫?我好端端地遇见这档子事已经够晦气了,我武功又差,身体又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您就别再为难我了,我会把阿九卖给好人家……”
他突然住了嘴,因为鲁管家已经断了气。
他急了揪着死人的领子喊:“老头你别死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个贼啊。我脑袋上还簪着花呢,这年头哪个贼还往脑袋上簪花呢?我不是个好人,我是个采花贼啊!你看看,你怎么能把孩子交给我呢?老头?喂,老头!”
阿九问:“什么?”
李檀弓自认倒霉,苦笑不已,他问阿九:“你几岁了啊?”
阿九说:“不知道,娘没告诉我。”
李檀弓说:“傻小子,你娘最疼你了,她生你时一定念了许多经,让你日后能够死里逃生,还不用伤心。”
他拉起孩子说:“走吧,去找什么阳明真人。这死鬼以为我答应他了,如果我不照着做,他肯定要到阎王爷面前告我一状。啧,什么逍遥山无极宫,在哪儿啊?”
阿九懵懵懂懂地跟在他后面,李檀弓用袖子擦拭脸上的黑灰,垂头丧气地走出已经是废墟的沈梅花园。
他们走了约莫有个把时辰,一行人去而复返,又极仔细地搜查了几遍。太监不在,太监一个孔武有力的手下问:“沈天放有个六岁的孙子,你们昨晚见过没有?”
那群人回想一会儿,然后摇头道:“小孩子倒是有好几个,但都不像是六岁。”
“糟了糟了,”壮汉的额头上开始渗出汗珠,“八成让他给跑了。如果让老祖宗知道,嫌我们手脚不利落,我们也就小命不保了!”他指着一名手下,“你快去告诉海老公,该怎么办,全凭他老人家决断。”
手下应了声,匆匆地骑马去了。
壮汉如莽牛一般丑陋的脸上阴云密布,“后患,后患,”他捏紧了腰刀,口中喃喃不已。
李檀弓没去逍遥山,转而去了他师父的老巢——鱼峰山上的途清观。老贼平常不出动时,就脱去夜行衣,换上粗麻布道袍,戴上灰扑扑的帽儿,穿上补丁摞补丁的鞋袜,笼着手在门口闲坐,一脸晦气样。
途清观破败不堪,杂草丛生,四处断壁残垣。观里早几十年就断了香火,大殿上供着的三清也倒了两清半,这时两扇破门虚掩着,风一吹嘎吱作响。
刘采花正躺在供桌上喝酒,看见李檀弓带着阿九,便懒洋洋地说:“小子,快去山下再帮为师打两斤酒。哎,这娃娃是谁?”
李檀弓凑到他跟前,如此这般地说了。刘采花吓得当啷一声掉了酒瓶子,揪着李檀弓的耳朵破口大骂:“臭东西,看看你揽的是什么活儿!你是长坂坡单骑救主的赵子龙吗?你连赵子龙的一根腿毛都不如!”
他狠踹了李檀弓一脚,又把他拖到跟前,压低了声音说:“你知道那个姓海的是谁?他就是海红雁,‘立皇帝’刘瑾最得力的手下,人称‘海罗刹’!……你说他为什么是罗刹?因为罗刹是母的,那厮也差不多是个母的,可要比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十八层地狱里的恶鬼都比不上他。你从他的眼皮底下偷了个孩子出来,东厂不知道,西厂也会知道酒厂不知道,全天下的狗腿子也会知道!”
李檀弓低声反驳道:“可是阿九又没有错……”
“谁有错?”刘采花反问,“这么多冤死鬼哪个有错?御史成炼死在镇抚司监狱后,族中连未满七天的婴儿都被杀了,那孩子连眼睛都没睁开他会有什么错?这个世道已经没有好人了!”
他说着就从神像后面摸出几钱碎银子揣在怀里,一手拉起李檀弓,一手抱起阿九说:“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走!你把这孩子交给阳明真人后,咱们师徒就逃进深山里去,十年内再也不能出来!”他们是太阳落山时分走的,到了半夜,有三个人出现在途清观前。其中两人膀大腰圆、满脸煞气,看着就让人生畏,另外一位却是个冷冰冰的青年。
一名大汉说:“怕是已经走了许久了。”
青年沉吟道:“真是‘偷香太岁’刘采花的徒弟?”
大汉说:“不会有错,安插在山下小镇的探子没见过刘采花,却认识他这个小徒弟,听说他经常帮师父打酒,还爱找人吹吹牛什么的。这徒弟申时左右曾带着个小孩子奔山上来,那探子本来要跟着,山高林密,被他甩了。”
青年说:“刘采花恐怕不好对付。”
“大人说的是。”大汉恭恭敬敬地说,“刘采花行走江湖二十年,江湖上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可见其武功不弱。传言刘采花长于刀法,他的刀叫作桃花流水刀,乃是原先唐皇侍卫的佩刀,长二尺余,宽寸余,杀人如片肉刘采花性格阴损,行事小心,在刀上还淬了毒。人中毒后伤口无法愈合,会呈现一种如桃花般的粉色,久而久之,伤口溃烂,再强壮的人也能被拖死。”
大汉话锋一转道:“不过,刘采花带着两个人,难免首尾难顾,所以……”
“我们去吧。”黑暗中一个粗嘎的声音打断了他,“我们和沈天放有仇,要不是那老儿,我们也不用在那鬼地方受苦。”
青年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略一点头,“好,难得贤伉俪主动请缨”。
丛林间的草木哗哗一阵轻响,未曾露面的两人以极快的速度奔走了。
青年沉默地望了望天色,星月暗淡,天空中满是层层叠叠的乌云,山风烈烈,欲雨未雨。
沈天放,任你是什么神抓捕王,最后还不是死在这些奸佞小人的手上。
大雨滂沱,刘采花三人在泥泞中蹒跚前行。
李檀弓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合眼了他所有的力气已经被饥饿和困倦抽了个干净,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的。
刘采花武功不俗,并不觉得行走艰难,但也不代表他会觉得愉快。
他戴着大大的斗笠,把阿九紧裹在胸前,时不时低头问一句:“孩子,你冷不冷?”
阿九摇摇头。
李檀弓被甩下好长一段路,再一次跌倒后,他指着路边废弃的山神庙央求说:“师父,避避雨吧,我实在是走不动了!”
刘采花何尝不想进去避雨,他转身喊道:“快走!你停下来,追兵却不停。一旦被抓到咱们就只剩剥皮下油锅的份儿!他们还会拿个钩子捅进你的屁股,然后在你还活着的时候就把肠子勾出来……”
李檀弓从地上跳起来,连滚带爬地跟上他们。他全身湿透,脚步虚浮,面色苍白。刘采花长叹了口气,说“我们歇歇吧,你这副样子估计还活不到勾肠子的时候。”
他们在山神庙最里面的角落生起一堆火,分食干粮,脱下湿衣湿鞋烘烤着。
天色微明,但雨越发大了,一连串的滚雷从阴沉的天空中隆隆地传来,仿佛是谁在敲响着催命之鼓。李檀弓抬起疲倦的脸问:“师父,我真做了件傻事么?”
“是。”刘采花毫不犹豫道,“我教了你十几年不要多管闲事,到头来你还是没听我的话。你我是贼,不是什么侠客,记住了没?不过,现在还有个补救的方法。”
“什么?”
“我们把这孩子杀了。”刘采花目光闪动。
李檀弓悚然一惊,刘采花苦笑,说:‘‘骗你的。”
“你瞧见了他们杀人,又救走了他们要杀的人,你还把这件事告诉了我,无论这孩子死不死,咱们都是死路一条。等雨势小了我们还得赶紧逃,倘若真逃到了阳明真人身边,说不定还有活路。”
李檀弓点点头,他扛不住连绵的睡意,蜷成一团睡着了。阿九窝在他的怀里,吸着拇指嘟囔了几声,也睡了。
刘采花添柴把火烧旺,打算小睡片刻。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到了阴间,遇见了李檀弓的娘阿冰,阿冰还是那么美,眼睛好似春水溶溶。阿冰问他:“我的孩儿好不好?”他回答:“好得很,他在后面就快来了。”阿冰的脸好像变了,变得越来越像条蛇,嘶嘶作响,吐着血红的信子猛然向他袭来……
一阵狂风吹过,刘采花醒了。外面的大雨已停,篝火也熄了,刘采花摸了把灰烬,暗道声不好,竟然睡过头,可能已近过午了。他慌忙地把李檀弓拉起来,抱着阿九上路。
逍遥山离此地还有五百多里。如果有马,一天能走百二十里,可他们既不敢打尖住店,也不敢骑马上官道,只能在荒郊野外的羊肠小道上行走。
傍晚时分,两人走进一片清幽的山林,过了这片林子是十里水路,老少三人就能休息一阵。
阿九问:“哥哥,我们一直在赶路,是要去哪里?”
李檀弓说:“去你爷爷的好朋友那里。”
“是谁?”
“叫阳明真人。”
阿九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又问:“我爷爷呢?我爹娘是不是已经去了?”
李檀弓说:“是啊,爷爷奶奶、爹和娘都在那儿等你。”正说着,他突然听到唢呐声响,迎面走来一队出殡队伍,大概有十一二个人,最前头一个仿佛连路都走不稳的老汉正颤颤巍巍地沿途撒着纸钱,后头跟着披麻戴孝、哭天抢地的孝子贤孙。
男人扛着棺材,中间一位女子面目不清,像是悲伤过度似的随时都可能瘫倒在地,棺材是好棺材,黑漆楠木,正面书写一个大大的“寿”字,棺材后面有两个年轻人打着高高的孝幡,三个吹鼓手紧跟着。
刘采花陡然紧张起来,他抽刀在手,把李檀弓和阿九护在身后。
因为天色暗,等送殡的人哀哀戚戚地走近了,檀弓才看清白布黑字的孝幡上赫然写着“沈天放老匹夫死得好”九个字。
檀弓大吃一惊,刚喊了半句:“师……”对面领头的老汉便猝然暴起,直攻刘采花。”
刘采花让开半步,剑光擦着他的身侧闪了过去。老汉见招式用偏,反手一剑直刺刘采花的胸腹间。几乎同时,那个刚刚还似乎站不起来的女子也出手了,她使的是双钩,却用地趟的手法来钩刘采花的脚踝。
刘采花临危不乱,冲天而起、高高劈砍,老汉举剑招架,被震得虎口发麻,倒退数步唾骂一声。那女子原来年纪也不小了,但显然武功更高,钩影如电、连连抢攻,其凌厉毒辣很像江湖上臭名昭著的魔头“血夜叉”黄四婆。
因为她就是黄四婆。
三个人顿时斗成一团,刘采花占了上风,一招格开黄四婆的利刃,转身骤起万点刀光杀向老汉,老汉难以应对,出手稍慢就被刘采花在肩头划了条血口。
黄四婆见老汉受伤,免不了分心,双钩的章法就有些乱。刘采花看准了她放心不下老汉,桃花流水刀就像暴风疾雨般单单攻击老汉一个人。
刘采花的刀法峻奇,虽然不像别人家的那么轻灵好看,却干脆了当、招招杀招,老汉一时间破绽百出。
刘采花冷笑,举刀平刺,看似普通,却直取老汉的咽喉。黄四婆见状嘶吼一声,飞钩戳向刘采花的后心。刘采花的脑后仿佛长了眼睛,突然往侧边移开数尺。黄四婆戳了个空,收手不及几乎伤到老汉。
老汉骂道:“老虔婆,你怎么也不看清楚!”
黄四婆回骂:“你这老不死的!还以为自己是当年的‘血土地’啊?”
刘采花怪笑一声:“黄四公、黄四婆,你们二贼公母不好好待在天牢里,跑到江南来做什么?还抱个哭丧棒弄得这样讲究,是爹死了?娘死了?儿子、孙子死了?还是全家死绝了?”
黄四公刚才被打得几乎没有招架之力,心里知道刘采花强他太多,对其尤其怨恨,怒目道:“放屁!我们奉东厂提督海红雁海公公之命前来拿人,如今我们是官,你们是贼!刘采花你欺负过那么多大姑娘小媳妇,也该死了,拿命来吧!”
黄四婆说:“老东西你还啰唆什么,快杀!”
她早就注意到旁边还有个背着孩子慢慢后退的李檀弓,于是一挥钩,对后面的跟班们喊道:“你们杀那两个!”
跟班们各自掏出武器冲出去,刘采花接住黄四婆的银钩,喝令道:“檀儿,走!”
李檀弓撒腿就跑,跟班们紧追不舍,刘采花虚晃一刀,趁着黄四婆闪躲,脚尖点地飞身上前,在跟班们身上一人砍了一刀。
这帮跟班的武功只是平常,有的被切掉手臂吃不住痛大声呼号,还有三四个被刘采花一刀结果了性命,不能帮忙反而添乱。
黄四婆怒骂道:“死开些!”她单钩递出,正是刘采花的胸肋。刘采花举刀接过,一用力将她震开半尺,刷刷刷连挥三刀,分别攻其天突、膻中、神阙三处大穴,黄四婆不得已回钩来接,谁知刘采花这三刀也是幌子,刀势一转,又去杀黄四公了。
黄四公狂放倨傲,其实武功并不如自己的老婆,他深以为耻,也最忌讳别人提起。谁知道正打着,边上突然有个声音说:“哎呀,四婆啊,四公不行啦,快来救你的老心肝呀!”
黄四公抬眼一看,竟然是刚才逃走的小子,他不知把娃娃藏在哪里,自己空着手又回来了。
黄四公大怒道,“你找死!”
李檀弓嘿嘿一笑,喊:“师父,我来帮你。”
刘采花杀出一条血路,冲去与他背贴背靠在一起,低声骂道:“臭小子,你又回来干什么?”
李檀弓从背上抽出另一把唐刀,笑着说:“师父,你知道我刚才去了哪儿?”
刘采花闻言,也怪笑不已道:“难道是去了河边?”
“正是啊,到那儿一看,哎哟,好大一只老王八!”
“哎哟喂,什么老王八?”
“绿毛老王八,绿色的王八壳,绿色的王八尾巴,绿色的王八爪,连那个王八头都是碧绿碧绿的。老王八被我拿住,四只爪子乱爬,脑袋一伸一伸,连忙说,王八婆,救我!王八婆,救我啊——!”
这可真是最难听的骂人话了,黄四公气得面红耳赤,挥剑来劈,黄四婆连忙喊:“别,他们是故意激你!”
可是已经晚了,黄四公空门大开,刘采花瞅准时机刺出一刀!
黄四公低头望着插入胸口的寒光闪闪的刀刃,脸上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他的喉咙里咯咯作响,瞳孔缩得犹如针尖,又陡然放大,身体就像一只被倒空了的口袋,慢慢地伏倒在地。
黄四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泪,大喊:“你杀了他!你竟杀了他!”
刘采花说:“黄四婆,你也该死。听说你因为妒忌别人年轻美貌,在南阳府虐杀年轻女子十余人,如今还要来杀这个无辜的孩子,我刘采花虽然是淫贼,好歹从不杀妇孺。听说你早该被砍头了,结果又被放出来作恶,这世道果真是没有好人了。”
黄四婆的面孔十分狰狞,她横钩在胸,做个起势,然后麻衣翻飞向刘采花卷去。她破釜沉舟,攻势比先前还要凌厉几分,两把银钩似乎突然变成了四把,又变成了八把、十六把、三十一把、六十四把……
银钩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网里只看见黄四婆的影子如一团白雾。刘采花亮刀,“铮”地刺进这张网里去,也将自己变作一团雾。
旁人只觉得眼花缭乱,李檀弓却突然在斜刺里出手,又长又窄的唐刀撩起一道银光砍向黄四婆。
黄四婆高手对阵眼观六路,当然不会被他砍中,她却看清这臭小子不知为什么,在鼻子下面粘了两片柳树叶子,就跟小胡子似的,一动一动地又古怪又好笑。
因为古怪,她看了第一眼就忍不住去看第二眼、第三眼,她的钩竞然慢了。
喽啰里有一个见识广些的猛然醒悟,忍着痛喊:“四婆!不要分心!”
只是他提醒晚了,刘采花已经出刀。
温热的鲜血从黄四婆的喉咙上的刀口喷涌而出,如一道血泉,溅在了李檀弓的脸上、身上。
黄四婆怔怔地,有些不甘心,又仿佛不知道自己挨了这一刀,她甚至没有力气再恶狠狠地瞪李檀弓一眼便倒了下去,苍老蜡黄的面孔显得十分骇人。
喽啰们见大势已去,纷纷丢盔弃甲地往后逃跑,李檀弓说:“不要杀他们了。”
刘采花说:“小孩子懂什么?当然要杀,难不成让他们回去给海红雁报信?”说着就提刀追了上去,回来后他在草地上擦拭满手的血迹,说:“好小子,我教你别的本事学不会,这套雕虫小技倒是学得精。”
李檀弓说:“是她自己管闲事。你歇着,我去抱阿九。”出于担心,他急匆匆地往阿九藏身的地方跑。
刘采花抬起头,一蓬细如牛毛的银针突然钉入了他的后背,等李檀弓回来时他已经毒发,几乎只剩一口气了。
“师父!”李檀弓扑到他身边,泪水喷涌而出。
“檀儿……”刘采花强撑着,“不知道哪个畜生暗算了我,但是你……你一定不许帮我报仇!”
李檀弓拼命点头,刘采花又说:“我死了不要埋,把银子和刀拿走,你们赶快逃……咳……到阳明真人那儿去……还有……”他的瞳孔已经散了,可脸上竟然浮现出了微微的笑容,“檀儿……这十多年来……我有对你不好吗?”
李檀弓哭道:“没有,没有!”
“我……有让……让你吃饱……穿暖么?”
“有的,师父!”
“好……这样我……我就敢下去……找你娘了……”
刘采花缓缓闭上双目,没了气息。
阿九不明白生离死别,疑惑地问:“阿公睡着了?”
李檀弓点点头,捂着眼睛,泪水从指缝中大颗大颗地滴下。他无声地哭了一会儿,然后狠狠地抹把脸,对阿九说:“给阿公磕头。”
阿九跪下他也跪下砰砰地磕了十几个响头,而后颤声起誓:“师父,徒弟不想听你的话了,我一定替你报仇,如果不报,天打五雷轰!阿九,我们走吧。”
阿九问:“就让阿公睡在这里?”
李檀弓狠心地说了句“是”,然后收拾包裹,背起阿九往林外快步走去。刘采花仰面躺在碧草如茵的林中空地上,天色已暗,密密的雨又落了下来,把尸体冲刷得干干净净。
一声沉沉的叹息从林子深处传来,曾在途清观前出现的青年缓步走出,扛起刘采花的尸体,将他埋进了早已准备好的坟坑。
数个时辰后,海红雁的追兵冒雨赶到,从他们身上的飞鱼服可以看出,这是一群锦衣卫。他们只看到了草丛中黄四公、黄四婆的尸体,却不知道刘采花也死了。
领头的恶汉便是夜屠沈梅花园的那个,他紧紧地皱起眉头说:“常大人说黄四公夫妇先行,没想到这两人武功不济,反而被刘采花杀了。赶快飞鸽告知海公公和常大人,让他们火速调人增援。
收到飞鸽传信时,东厂提督太监海红雁刚刚躲过了又一次暗杀。卧室里的人面孔狰狞,身首异处,看起来很像海红雁,但他只是海红雁众多个替身中的一个。
冷峻的青年已经赶回,他静静地立在院内,右手擒着剑,剑尖滴着武林人士的血,在他的四周,横七竖八地躺着六具身着夜行衣的尸体。
“常缺,”海红雁的声音很低,可不知为什么传到青年的耳朵里就那么锐利,仿佛是割人的刀。
青年在泥水里跪下道:“干爹。”
“阳明老贼这次派了几个人来?”
“七个。”常缺紧盯着海红雁华丽的衣袍下摆,恭顺地回答,“可惜跑了一个。但那人中了孩儿一剑,受伤不轻,必定跑不远。”
海红雁瞥了他一眼,脸上露出讥笑。
“上回在沈家就让他们跑了一个,这回又跑了一个,咱们东厂什么时候成了拖泥带水的主儿了?皇上就要到江南来了,可你们连这几个小贼党都清除不了,让我怎么对干爹交代?
他当然也有干爹,他的干爹便是如今一手遮天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
刘瑾为“八虎”之首,正德元年时便已是内官监掌印太监,并监管神机营属下战斗力最强的精锐“五千营”,而后又奉旨掌司礼监,大权在握,以至于满朝文武,皆对其马首是瞻。
常缺诚惶诚恐地跪着,似乎完全失去了刚才杀人的锐气,雨水从他挺直的鼻尖一滴一滴落下。
“好好做事!”海红雁轻斥。
“是。”常缺应声。
他发现眼前这个海红雁依然是替身。
海红雁是苏州人,尽管少年时便去了京城,可是口音已转不过来,说话仿佛夹白夹唱,古怪而又好听,难怪上头人喜欢。
样子虽然能变,但口音极难学到家。
真正的海公公必定还躲在他那固若金汤的马车里,身边围着数十个武林高手,那些人有的是死牢里最穷凶极恶的罪犯,有的是江湖上最臭名昭著的恶徒,如今却成了他最忠实的侍卫。
常缺站起来,快速地看了替身一眼,替身易过容,简直与海红雁本人一模一样。
他行礼说:“请干爹放心,孩儿这就领人去追刺客。”
假海红雁慢条斯理地说:“去吧。”
常缺点了点头,骑上快马飞驰而去。
李檀弓和阿九错过了一天内唯一的渡船。摆渡人的妻子看他们可怜,收留他们在茅屋里过夜。摆渡人的女儿还不满10岁,低着头端来野菜汤,然后害羞地躲到母亲身后去了。李檀弓心存感激地冲她们笑了笑,埋头喝汤。
阿九呼噜呼噜地把碗喝个底朝天,舔舔小嘴,说:“还要。”
那妇人给他又添了一碗,温柔地问:“你娘呢?”
“在逍遥山!”阿九说。
李檀弓连忙捂住他的嘴,凑到妇人耳边说:“他娘死了,我一直没告诉他。”
妇人怜悯地望着阿九,说:“这里还有几个野菜团子,吃完了好好睡吧,等到明早我当家的回来,便有船了。”
雨渐渐小了阿九趴在李檀弓的身边睡得正香,李檀弓却睡不着,他一直支着耳朵在听,并且总觉得自己听到了马蹄声。
一滴冷雨渗过屋顶的茅草落在他的脸颊上,他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抱起阿九,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摆渡人的家。
他点亮油纸灯笼,在河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凄风苦雨,雾气弥漫的大河两岸只有这一点微光。阿九含混地说冷,李檀弓把他抱紧了些。
阿九问:“去哪里?”
“不知道。”李檀弓说,“总之离刚才的大婶和小姐姐远些,免得连累了她们。”
“什么叫作‘连累’?”
李檀弓突然吹熄了灯笼,他似乎听到了马蹄声,很快又证实那是幻听。
接着他又听到,然后又是幻听,再听到,还是幻听……
他就这么吹灯笼、点灯笼、吹灯笼、点灯笼地折腾了半宿,战战兢兢,如临深渊,觉没睡好,路也没赶成。
大概到黎明时分,天色将亮未亮的时候,他听到真真切切的马蹄声,还有隐约的人声顺风传来。
他把孩子护在胸前,从河岸边的矮树丛里一窜而出,往不远处的山林奔去。
风中的声音越发清晰了,李檀弓懊恼得要死,觉得不应该轻易放弃藏身之处,结果不多久看到矮树丛烧起来了,他于是更没命地跑起来。
到了一处悬崖下,他借着隐约的晨光看见上方十多丈处有个山洞,想也不想就往上爬。他虽然没什么武功,身体却很轻灵,什么攀岩、上树都是从小玩熟了的。
洞里伸手不见五指,李檀弓窸窸窣窣地四下乱摸,想找块石头把洞口堵了可惜没找着。他打亮火石借着火星子去看,发现这洞口小肚大,藏人固然好,逮人也方便。
他把阿九放在一边小心翼翼地从洞口探出头去,往下看,两山夹一条白水,往上看石壁光滑,唯有一棵小树苗在头顶上随风摇摆。江南的丘陵秀美而不高,此洞他能上来,那些太监的爪牙自然也能上来。
他垂头丧气地退回去,摸着桃花流水刀,心想这几天把一辈子的霉都倒尽了。
阿九仰起小脸说:“我饿了。”
李檀弓说:“别说话,我想静静。”
“我好饿啊。”阿九重复道。
“老子也饿。”李檀弓说,“老子还困呢!”
两人正在说废话,便听到钩爪挂上崖壁的声音,甚至说话声都清晰可闻。
有一个说:“悬崖上有个洞!”
另一个说:“快爬,上去看看!”
李檀弓赶忙往外看,匆匆一眼没看见人,却看到了马,足有二十多匹。
“死了死了!”他拉起阿九跃出洞口,想沿着岩壁攀到崖顶,但是这次很不顺利一是山风凛冽吹得他俩摇摇欲坠,二是阿九这傻孩子没抓紧,眼看着要掉下去了。
他顾不上维持平衡,冲着底下大叫一声:“看毒!”
山崖下的锦衣卫们身形一慢,突然又觉得脸上凉丝丝的像是沾染了什么东西,吓得立即住手。
李檀弓和阿九趁机翻上悬崖,崖顶上林木茂盛,只在边缘处有一小块空地,两人根本不敢耽搁,一头扎进树丛,跑了有大半个时辰才敢停下来歇一会儿。
李檀弓背上挂着阿九,一手撑树,一手提着刚洒空的皮水壶,喘得跟肺痨鬼似的。
天色大亮,雾气散去,听不到人声,耳边只有树叶沙沙作响,天地间澄净安详。
李檀弓心里一点儿都不安详,但他也没有显出半点犹豫,片刻之后,他再次背起阿九,以刀开路往前走去。
又走了大半个时辰山路,他已经精疲力竭,突然一样东西打在他的头上,还挺疼。他以为是野猴儿乱扔果子,骂了一声,然后在地上找罪魁祸首。结果没看见果子,却看见了一个黄铜小盒子。
他捡起小盒子掂了掂,又骂道:“乌龟王八蛋!这么重的东西也敢用它打大爷的头?差点儿给我砸出一个血窟窿!”
盒子没有锁,只有一个小扣儿,一捏便开,里面装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他研究半天才发现是只哨子,但是吹起来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哨子下面还有张字条,上面写着:速至老鳖喉。
“老鳖喉是什么东西?"李檀弓问自己。又问阿九:“你知道吗?”
阿九能知道才有鬼。
李檀弓摊手,把哨子和黄铜小盒收进怀里,继续往前,他早就迷失了方向,但一直走还有一线生机,停下便是等死了。
“什么人在跟着我?”他喃喃自语。
管他呢,跟着的人多了,也不差这一个。况且这个还不错,送他一只哨子玩。
“老鳖喉……老鳖喉……什么叫老鳖喉?”他不住地念叨,突然又有东西砸了他一下。
“龟儿子!”他捂头怒道,“你还没完没了啦?!”
这次是个软而大的包袱,他打开看,里面首先还是一张字条,写着:老鳖喉乃白河最窄处此物可防身。
字条下面是一件软甲,摸上去是丝绸的,但似乎又比寻常丝绸柔韧得多。
“这个能防什么身?”李檀弓一边唠叨,一边给阿九穿上了。
至于老鳖喉,他倒是有几分数了,脚下这片山林便是在河流岸边绵延,甚至此时还能听到隐约的水声,只要沿河走,必定能碰到所谓的最窄处。
只是往哪边呢?继续往前,还是回头?
正当他犹豫不定时,一枚小石子落在了他的身前。
“往那边吗?”他指着问。
幽谧的丛林中无人回答。
“那就往那边。”他抱起阿九往前走去。
阿九问:“檀弓哥哥,你在跟谁说话?”
李檀弓说:“我也不知道,大概是阎王爷。反正早晚要死,听哪路阎王的都一样。”
等他和阿九磕磕绊绊地离远了,那个叫常缺的冷峻青年才从树后缓步走了出来。他先捡起李檀弓甩下的包袱皮,又细心地把阿九落下的炒黄豆一粒一粒地从草缝中找到,这才叹了口气说:“我若真想杀你,怕是你有十七八个头也不够。”
他转身问道:“司徒乱在哪里?”
“我在呢。”树林深处有个声音回答道。
“你去吧。”常缺说。
林中一声轻微的响动,几片树叶缓缓落下。
李檀弓眼前是一条河。
这条河流的拐弯处,左右两山各有一块巨石向水中探出数丈,因此河面陡然变窄,所以此地有个俗名叫作“老鳖喉”。
老鳖,就是甲鱼,人杀甲鱼时,总是拿一根筷子让它叼着,这物是个死脑筋,一叼到筷子就不肯缩回壳里,脖子伸得老长,这时只要一脚踏紧了甲鱼壳,一刀就能把它的脑袋给剁下来。
李檀弓跳上巨石,想了一会儿,从怀里取出那支一寸多长、奇形怪状的哨子吹起,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难道我想错了?"李檀弓自问。
他把哨子递给阿九,“你吹吹”。
阿九当然也没吹出响儿。
可就在这时候,有个人突然从阿九的脚边冒出来,跃上了巨石顶,把李檀弓吓了一跳!
这个人极瘦小,极干枯,五官缩成一团,和六岁的阿九差不多,简直不是人,像一只猴子。
李檀弓一时惊得说不出话,那人也不开口,而是从身后取出一卷粗绳,“嗖”地就将绳头抛过了河。
这地方河道虽窄,但少说也有三四丈,想不到这只到普通人腰际的小矮子竟有这么大的力气。谁知河对面还有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小矮子,跳起来接住了绳头,然后拽紧。
小矮子望着李檀弓。
李檀弓指指自己,又指指绳子问:“你……让我爬绳过河?”
矮子点头。
李檀弓问:“那孩子怎么过去?”
矮子不说话。
“你杀了我算了……”李檀弓喃喃道,他解下腰带,把阿九一圈一圈缠在自己身上。
“我们上去了,你可别松手啊。”他对拉绳的矮子说。矮子不理他,李檀弓朝他拜了两拜,爬到了绳子上。
河道窄的地方水流就特别湍急,河水打着旋儿拍得岩石隆隆作响,仿佛是地狱鬼啸,让人毛骨悚然,李檀弓半天没敢动弹,但他又不得不动弹,他想:这俩矮子要是拉不住绳子该怎么办?如果他们是东厂的爪牙,把我和阿九诱骗到大河中间,然后故意一松手怎么办?
他问阿九:“你会游水吗?”
阿九是官宦人家的少爷,就算是个傻子,就算不受待见,平常也有一两个保姆、小厮看着,不会像个乡野孩子一般被放出去乱玩,加上年纪小,游水、爬树他都没学过。
李檀弓说:“得,咱俩今天得死这儿了。”
他话虽这么说,身体却吊在绳子上像只小虫般一寸一寸地蠕动,并且强迫自己不去看身底下滚滚的激流。渐渐地他看到了对面小矮子的脸,原来这拉绳的二位是兄弟他加快速度爬向对岸,落地时衣衫湿透,一半是水雾打的,一半是冷汗浸的。
这个矮子比对岸那个略微高些,他俩的长相几乎一模一样,连不理会人的腔调也一样,他默默地收好绳子,便以极快的速度遁入树丛。
“这俩人是谁啊?”李檀弓困惑地问,“他们让我过河干吗呢?”
他自己没有答案,只能把阿九从身上解下来,牵着他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走走停停又是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晨间,天色大亮,两个人躲在湿漉漉的树林里休息,觉得饥渴难耐。尤其是阿九,带着哭腔连声喊饿,怎么哄都不行,李檀弓只得答应带他去找吃的。
此时梅雨间歇,阳光明媚,露水在青翠的树梢凝聚,不多久就化在了甜润的空气中。
出了树林,不远处有个小村庄,李檀弓害怕暴露行踪,不敢掌近。好在村庄外面有块瓜田,他便潜过去顺藤摸瓜季节不到,瓜还半生不熟,阿九边吃边埋怨道:“好难吃。”
李檀弓说:“别计较了总比饿着好。”
“檀弓哥哥,我还要。”
“行,再给你半个。”
“檀弓哥哥,我想吃肉包子。”
“我比你还想吃呢。”李檀弓说,“我小时候家里穷,师父吧只劫色不劫财,弄得我吃个肉包子跟过年似的。别说肉包子,就是菜包子也吃不着呀!”
“什么叫作‘劫色不劫财’?”
李檀弓板起脸训道:“大人说话小孩少插嘴,吃你的!吃好了没啊?吃好了就走。”
吃完了瓜,他挨不住连绵的睡意,靠在树下打瞌睡。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一连串狗吠把他惊醒,他发觉阿九躺在他身边睡得正香。
他摇醒阿九,两人继续赶路,走到入夜,路没走多少,肚子却又饿了。西瓜不就是水么,怎么能抵饿呢?
阿九可怜巴巴地说:“檀弓哥哥,我好饿,我一步也走不动了。”
李檀弓也饿,他满心忧虑地四处张望。他们走在一大片泥滩的中央,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周黑魆魆的。
他想起下午时路过的一个小村,因为担心里头藏着东厂的人所以远远绕开了,如今这个情况,还得走回头路。
他从怀里掏出几个铜子,对阿九说:“你给我蹲在那块石头后面,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出来,我去找吃的,很快就回来。”
阿九问:“有多快?”
“你数到一百。”李檀弓说。
阿九就开始数了:“一,二,三,四,五……五……五……三,四,五……五……一,三,四,五……”
李檀弓猫着腰一路小跑进了夏家村,发觉这村子小得就像鸽子窝,一共才十来户人家,深更半夜也没人卖吃的。他找了一户屋子最大、院墙最高的人家翻了进去,顺着墙根找厨房。
这家人的灶台上有好大一屉包子,碗柜里有腌鱼、腌鸡,梁上还吊着咸肉。他乐坏了,脱下外衣准备统统包了,这时突然从房顶上跳下一个人,正好站在他面前,两人一对视,不约而同地怪叫起来,又立刻伸手捂住嘴。
对方轻声说:“什么?这里不是闺房?”
李檀弓压低声音怒道:“你们家闺房有烟囱?”
对方拱手说:“承让承让,我找闺房。”
李檀弓好奇心上来了道:“你找闺房干什么?这家闺女儿漂亮?”
“不,”那人摇了摇头,老老实实回答,“全村就这家还有闺女。”
说罢,他又蹿上了房顶。李檀弓骂了他一句,埋头做自己的事儿,做着做着听到一声清脆的巴掌响,接着有个粗声大嗓的女人放声号叫,然后整座宅子里的灯火都亮了。
李檀弓大怒,心想,你算是找到闺房了,也不先等老子离开!他背上包袱就往院墙上撅,身后人声狗吠乱成一团,镇民们举着钉耙、扁担高喊:“快抓贼啊——!”
刚才那个找闺房的从墙头一闪而过,又回过头来拉他。李檀弓甩着手说:“要滚你自己滚,别拖累我!”
对方说:“看在同行的份上,我这是在救你!”
两人拉拉扯扯地跑出一二里才停下,见没有追兵,便坐在地上喘气说:“倒霉,倒霉!”
李檀弓说:“我才倒霉,给你这么一冲,连东西都没拿全!”
那人抱着脑袋喊疼,只见他脸上五个清晰的指印,半边脸肿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李檀弓讥笑他说:“咦?这闺房不错啊。”
那人苦哈哈地说:“别提了。在我们家乡,那样的一般不叫闺女,而叫鲁智深。”
李檀弓问:“不好,我孩子丟了!这附近有一片河滩,在哪个方向?”
那人往左边一指,李檀弓拔脚就走,那人一路跟着。
李檀弓问:“你又干吗?”
那人说:“小兄弟,你中毒了,你知不知道?”
李檀弓微微一惊道:“胡说。”
那人笑道:“你是从白河渡过来的?你肯定遇见了摆渡的妇人,她三十多岁,有个可爱的小女儿,她会跟你说他的男人出门了所以没有船,然后再收留你过夜给你东西吃是不是?”
李檀弓说:“我没有吃。”
那人嘿嘿一笑,说:“没吃就好,你要是信了那摆渡婆,恐怕尸体早就漂到下游了东厂的爪牙可不会把字写在脸上。”
李檀弓暗暗啐了一口,心想这什么世道,连渔婆都不是好人!此人不阴不阳,更不是好人!
“我没从渡口过来。”他说什么也不想承认。
那人说:“你怕什么呀?你们在逃命,我也在逃命。我叫司徒乱。”
“我没在逃命,”李檀弓冲他拱了拱手,“司徒兄幸会,司徒兄再见。”
他转身就走,想到自己可能中毒便心烦意乱,不由地加快了脚步,司徒乱则不远不近地跟着,李檀弓屡次停下来狐疑地打量他,他也不觉得尴尬,始终跟着。
阿九倒是很乖巧,还是躲在那块大石头背后,李檀弓抱他出来,给他包子,他吃得狼吞虎咽。
李檀弓向来随遇而安,也不赶司徒乱走,而是指着阿九问他:“这孩子中毒了没有?”
司徒点头道:“也中毒了。”
李檀弓问:“中的是什么毒?”
司徒乱说:“你们中的毒叫作三日离魂,是一种慢性毒药,头两天没事,到了第三天,人就会昏昏沉沉就像是一直睡不醒,不过这毒不死人,六天后药性就过了。看来摆渡的妇人想抓活的,好在海红雁面前邀功请赏。”
他往后看了一眼,笑嘻嘻地说:“说不定那婆娘正跟着你们呢。”
李檀弓说:“跟就跟,我告诉你司徒兄,我们屁股后面至少跟着三拨人。”
“哪三拨?”司徒乱饶有兴趣地问。
李檀弓说:“一拨是东厂海红雁的人,一拨是逍遥山无极宫阳明真人的人,还有一拨就是你啊,说老实话,你盯梢我们多久了?你不是一个人吧?你是不是要杀我?”
司徒乱心想:这小子虽然长得跟大姑娘似的,倒也不笨!
“我杀你干吗?杀你不如杀猪。”司徒乱骂了一声,从李檀弓的大包袱里拿东西吃,李檀弓也不管。三人对坐吃了会儿东西,司徒乱叹口气说:“你们的毒好解,我的毒可难喽!”
这人大约二十七八岁,书生打扮,脸肿得分辨不出好看难看,穿戴倒是很整齐。
李檀弓借着月光打量他道:“哎,你为什么要逃?”
司徒乱说:“一年前我在川东杀了几个仇人,其中有一个也不知怎么的和东厂扯上了点关系,所以他们就追着我跑嘛。”
这话李檀弓当然不信,又问:“你为什么中毒,中的是什么毒?”“跟你说也没用。”司徒乱继续伸手要包子,“这顿饭吃完我就和你们一拍两散,你们去哪儿我不管,我要去找一个可能解毒救我的人。时间紧迫,我的命大概还剩四天。”
李檀弓问:“我和这小子的命还剩几天?”
“你们不是没吃摆渡婆的东西吗?”
“假如吃了呢?”
司徒乱说:“假如吃了啊,那哪一天你睡下去,哪一天就是你们的死期,东厂都是拿铁钩从后门勾肠子的。”
“你找谁解毒?”李檀弓问。
司徒乱说:“你到底吃没吃啊?”
“不关你的事儿,你到底找谁解毒?”
司徒乱算是服了他了回答说:“渔火婆婆。”
“渔火婆婆是谁?”李檀弓问,“卖鱼的?”
“卖你的大头鬼!”司徒乱气呼呼地说,“渔火婆婆是江湖上最神秘的制毒、解毒高手。”
“既然是最神秘的,你怎么找到她?”
司徒乱说:“她没有隐居,人人都知道她住在太湖中的一条木船上。”
李檀弓嗤了一声道:“太湖那么大,支系河流、湖泊成百上千,湖中大小岛屿好几十,你怎么能找到那条小木船?”
司徒乱神秘一笑,“我么,山人自有妙计。”
李檀弓不想自己昏昏沉沉地被东厂抓去勾肠子,也不想阿九稀里糊涂地丢了命。——那傻小子可是连灭门惨祸都能熬过来的福娃娃!
他一把抓住司徒乱道:“我虽然没中毒,但跟着去看热闹行不行?毕竟渔火婆婆是江湖上最神秘的制毒、解毒高手,我很想开开眼啊。”
司徒乱拍开他的手道:“想跟就跟,别拉拉扯扯的。”
李檀弓又补充道:“路上我如果身体不舒服,你必须得照顾我,虽然我没中毒。”
“……”司徒乱无奈地问,“你小子就不能老老实实地承认吗?我又不会吃了你!我们俩在鲁智深的闺房认识,也算患难之交了吧。”
李檀弓说:“你摸过鲁智深,我可什么都没做。”
一天之后阿九毒发,紧跟着是李檀弓。李檀弓勉力支撑不肯睡,但抵不过药性,走着走着就倒下去了。好在这两人都不算太重,司徒乱一手抱着熟睡的阿九,身上背着迷迷糊糊的李檀弓,加快脚步往太湖走去。
晚上,离太湖还有一里多路,司徒乱已经看见芦苇滩了常缺带着几个人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双方打了照面也不说话,常缺将一只小木盒扔向司徒乱。
司徒乱接过盒子拱了拱手,常缺等人便往后撤去,消失在黑夜中。
司徒乱在湖边从木盒底下取出一张字条,点起火折子查看,见上面写着:不日亲临。
“哎哟。”他苦笑了一下,把字条烧了。
李檀弓第一次看见太湖,本来他应该感慨其水面的浩渺与壮美,可他昏昏沉沉时睡时醒,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夜已经深了,满天星辰,司徒乱划一片竹筏,带着两个中毒之人,屏息静气地藏在湖岸边连绵的芦苇荡中。
他摸出那只精巧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中趴着一只小蜂。这盒子只有杏儿般大小,小蜂更是小如针尖。遇着新鲜空气,小蜂振开薄如蝉翼的翅膀,朝着深蓝色的辽阔星空飞去,一眨眼的工夫便看不见了。
“这是什么?”李檀弓有气无力地问。
司徒乱说:“这是渔火婆婆的报恩蜂。江湖上传言谁对渔火婆婆有恩,她就会送谁一只报恩蜂,允诺说如果有难,只需要到太湖放飞此她就会前来相助。”
李檀弓呻吟了一声道:“就这么一只小蜜蜂,等它找到渔火婆婆,我们说不定早死了。”
“嘘!”司徒乱侧耳倾听,然后说,“没事,寻常的马匹。你小声点儿,咱们仨在逃命呢!”
“海红雁的人会找到我们吗?”李檀弓问。
司徒乱说:“会的,因为他手下有常缺。”
李檀弓细细咀嚼这个名字,问,“常缺是谁?锦衣卫里头的大官么?”
“常缺么,我还真有点儿怕他。”司徒乱望着温柔起伏的水面说,“不过没关系,他来得没那么快。”
“你怎么会有渔火婆婆的报恩蜂?”李檀弓问。司徒乱没有回答。
湖面风疾,无垠的芦苇荡沙沙作响,远处渔火点点随波起伏,忽隐忽现,与天上的星光连成一片,甚至分不清哪儿是天,哪儿是水。两只毛茸茸的水鸟在离竹筏不远处的巢里交颈而眠。
李檀弓木然地望着渔火,喃喃道:“我死到临头反倒觉得十分安宁。司徒兄,我如果死了,你把我的尸首拿去向常缺邀功吧,反正那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司徒乱说:“你不能死,你死了阿九这小子怎么办?”
“怎么办?”李檀弓翻了个身,懒懒地说,“我们不过是只扑棱蛾子,早就被你们收进网里了。我实话告诉你吧,其实你也早就知道阿九是神捕沈天放的孙子,我从沈家把他救出来,要送到阳明真人那儿去。我死之后,你带他去逍遥山也好,送给渔火婆婆也好,随便行走江湖也好,总之不能交给东厂不然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你死不了。”司徒乱没好气地说,“你只是吃了点儿昏睡药,要死的是我!”
李檀弓头一偏又睡着了司徒乱掐他的脸,发现他根本没反应。
许久,湖面上多了一丝异响,司徒乱警觉地聆听。
那是桨声,一艘小舢板从芦苇荡中冒出来,慢慢靠近,船头立着一个黑影,以苍老而悠远的声音四下呼喊:“恩人,恩人在哪里?”
司徒乱担心有诈不肯搭话,等舢板上的人在左右喊着叫着找了半个多时辰,他才划着木筏靠近。
舢板上的不过是普通的渔夫渔婆,司徒乱上船后问'‘老丈,渔火婆婆在哪儿?”
老渔夫说:“这要走了才知道。”
说完他呼哨一声,船尾的老妇哟嗬作答,开始奋力划桨。走了四五里水路,老妇停船,老汉望了望天色,竟然也放出一只小蜂,只是比刚才的略大些。
一炷香的工夫后又摇过来一艘小船,船头的少女既柔且俏地招呼:“恩人请上船。”
司徒乱问老汉:“这是怎么回事儿?”
老汉说:“恩人不知道,渔火婆婆行踪难觅。我们这一艘船负责十里水域,过了十里,就得将你们交给下一艘船,太湖虽大,但总有一艘船知道婆婆在哪儿。”
少女柔声说:“恩人,不能急。”
司徒乱邪笑ㄧ声道:“妹妹,我们不急。”
那少女鹅蛋脸、圆眼睛,在跳跃的渔火下分外动人,李檀弓强撑着要看她。司徒乱说:“你给我老实睡去吧!真不愧是刘采花的徒弟,见色起意!”
李檀弓说:“你果然什么都知道……连我是谁的徒弟都知道……”
司徒乱见说漏了嘴,干脆一掌把他拍晕。
又走了数十里,大小船只换了七八艘。司徒乱感慨地说:“已经找了三四个时辰,这还是有人带路,如果是自己找,恐怕真是大海捞针。”
李檀弓说:“是太湖捞针。”
“你又醒了?”司徒乱望着李檀弓因为毒发而有些青紫肿胀的脸讥诮地说,“李兄,你比以前俊多了。”
李檀弓笑:“真的?”
司徒乱说:“真的,我找面镜子给你瞧瞧?”
天色微明的时候,两人在朦胧间听到人欢呼道:“是青姐找到了青姑就找到了婆婆!”
司徒乱一骨碌坐起,只见一艘满帆快船径直开来,船头站着一名青色衣裙的中年女子。等接近了她双足轻点,飘飘然落在这边的渔船上。
司徒乱赶忙下拜,“仙姑有礼了。”
青姑回礼道:“恩人从哪里来?”
司徒乱说:“哦,这个……”
青姑微笑说:“恩人不说也罢。”
她越过司徒乱看见李檀弓等人,便问:“这一位是?”
司徒乱说:“是我的朋友,但都中毒了,还请仙姑帮忙。”
青姑蹲下来查看,然后说:“这二位小弟弟中的毒叫‘三日离魂’,只是麻药而已,药劲儿过了便好。要知道婆婆她……”
李檀弓伸手拽住她的裙摆,青姑微惊,随后柔声问:“怎么了?”
“海红雁在追杀我。”
“海红雁?”青姑缓缓地念道。
“哼!”她脸上再没有犹豫之色,纵身飞回快船,“都上来,我带你们去见婆婆。”渔火婆婆的船停在太湖中央,是一艘五桅船,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司徒乱上船畅通无阻,有三五个中老年妇人还赶出来下拜,称司徒乱“恩人”。可当他想背着李檀弓和阿九上船时,那几个妇人高举了撑篙,噼里啪啦朝他们打来,于是他们只得退回去。
青姑默默地立在一边,舫里有位老妇人在埋怨,“阿青,你明知道我不见外人,怎么又带了人来?”
青姑说:“师父呀,他们中了毒,无处可去的。”
老妇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阿青,你进来。”
青姑掀开门帘入内,不多久又出来,对着李檀弓朗声说:“一位小弟弟,婆婆菩萨心肠,看在恩人的面上愿意救你们,但还是得按老规矩来。”
“什么老规矩?”李檀弓攒起气力问。
青姑微微一笑道:“婆婆喜欢新鲜,你们要送一件让她觉得新鲜的东西。”
司徒乱顿时傻了眼:这俩小子在逃命途中,哪来的新鲜玩意儿逗老太太开心?
李檀弓眼珠子一转,突然示意司徒乱去脱小睡鬼阿九的衣服。
司徒乱问:“干吗?”
“你脱呀。”
阿九被脱去外衣,露出那件在树林里捡到的白色软甲。
青姑会意,笑着摇头道:“这是西域火蚕丝甲,但同样的丝甲婆婆有三件,所以不稀奇。”
李檀弓又从怀里掏出那只古怪的哨子。
青姑扑哧一笑道:“这是蝙蝠哨。你们是从老鳖喉过来的?那边有一对拉绳摆渡的兄弟叫作蝙蝠奴,他们在年幼时就被仇家扔进了荒山中的蝙蝠洞,靠着吃蝙蝠竟然活了下来他们虽然忘了怎么说话也不再长高,却能听到旁人听不到的声音,包括这蝙蝠哨音。蝙蝠哨在江湖上至少有二十只,所以也不稀奇。”
司徒乱开始摸,但他身上除了-一点儿干粮和几块香粉味儿刺鼻的花手绢,什么都没有。
李檀弓没辙了,他穷得只剩破裤子,靴筒里倒有一本刘采花的桃花刀谱,可人家要几张烂纸干什么?
正当他准备断言自己就是最新鲜、稀奇、有趣的东西时,司徒乱挑起桃花双刀扔了过去道:“这是古董!”
李檀弓没力气,连阻止都不能,只能弱弱地说:“哎,那不行,那是我师……”
青姑接刀只看了一眼,就脸色大变,赶紧送进去给渔火婆婆。片刻之后,渔火婆婆吩咐道:“让他们三人上船。”
李檀弓的冷汗“唰”地便下来了。
糟了糟了,以我恩师刘采花的尿性,说不定曾向这婆婆的大丫鬟、小丫鬟、老丫鬟、老老丫鬟都下过手,这么一来,我岂不是自投罗网?!
“刀是我捡来的……”他继续弱弱地说。
没人理他。
船上不比陆地,司徒乱嫌舱房里逼仄憋闷,干脆就睡在甲板上。
他没骗李檀弓,他确实是中毒了而且中的是“七日断肠散”,很阴险的毒药。
李檀弓和阿九中的是迷药,大睡数天后便彻底清醒了。
一天早上,青姑把李檀弓拽到了渔火婆婆房前,隔着竹帘,老人家的身形隐约可见。李檀弓心里有鬼,倒地便拜。渔火婆婆说:“进来吧。”
“什么?”
“进去呀。”青姑催促道。
得了,秋后算账!李檀弓暗想,心不甘情不愿地进了屋,一直望着自己的脚尖。
渔火婆婆问:“你怎么不看我?”
“我不敢。”
“一个老太婆有什么可怕的?”
“我……”他瞥见桃花流水刀就放在渔火婆婆身旁的矮几上,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
“这两把刀啊,”渔火婆婆说,“都是我的。
李檀弓猛地抬起头,他面前端坐着一位至少有六十岁的老妇,周身黑衣,精神奕奕,白发整齐地梳往脑后,一双眼睛又深又黑。
“他偷了你的刀?”李檀弓简直不可思议——师父这老东西调戏人家丫鬟便罢了,竟然还顺手牵羊?!
渔火婆婆问:“你口中的‘他’是谁?”
事已至此,李檀弓只能实话实说。
“刘采花,我是他徒弟。”“他人呢?”
“死了。”
渔火婆婆顿了顿,又问:“怎么死的?”
李檀弓像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一盏茶工夫,说清楚了刘采花是为什么死的,怎么死的,说完后他口干舌燥,突然觉得周遭空气中的压力一松,他想了片刻后恍然大悟道:“婆婆,你刚才对我用惑术了?”
渔火婆婆说:“对啊,你师父也会对不对?因为你是他徒弟,他是我徒弟。”
李檀弓简直没力气说话了,这都是些什么神转折啊?!
他顺着话音赶紧跪下道:“拜见太师父!请太师父为我师父报仇雪恨!”
渔火婆婆说:“报仇就算了。你师父不是好人,他桀骜难驯,目无尊长,偷了我的桃花刀,叛出我师门,在江湖上为非作歹,毁人清白,早就该死了。”
“……”
李檀弓心想:老太太,您可真难伺候!既然你不想报仇,那您认我这个徒孙干吗呢?
“不过,”渔火婆婆话锋一转,“他也算做过两件好事……阿青,你既然固执地要听,为什么不进来?”
青姑笑嘻嘻地进仓,捏了捏李檀弓的脸说:“我看看我的宝贝师侄!”
她说:“师侄呀,你不用怕海红雁,就安心待在船上,过两天我送你们去逍遥山。”
说实话,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李檀弓谁也不敢轻易相信。当初他也是权衡良久,抱着必死的决心跟随司徒乱的。
他想东爪锦衣卫、海红雁、摆渡婆、常缺是一条线上的,乃是敌人。
司徒乱、渔火婆婆、青姑、送他蝙蝠哨和西域火蚕丝甲的那个人是一条线上的,不知是敌是友。
刘采花、阳明真人是友,可惜不是死了就是从没见过。
他才不信刘采花还有个活着的师父!
他和刘采花两条光棍,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漂泊江湖,相依为命。师父练功他睡觉,师父作案他望风,师父赌钱他数筹码,师父人人喊打,他跟着逃跑躲藏。师父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拜个老太婆为师?
不过既然人家那么说,他也就顺水推舟地认了。
谎话就是谎话,早晚都会露馅。李檀弓回房,抱紧了阿九想。
“我们被困住了,得赶紧离开这条船。”他对阿九说。
阿九吃饱喝足,懵懵懂懂地听着,听他说要走,才露出一点疑惑的表情。
第二天,李檀弓在舱内枯坐,中午时分听见外面有人吹箫。箫声虽远,但调子却急得叫人心慌。他走上甲板,见船上所有的人都在,除了阿九之外,每个人都是如临大敌的神情。
夏日的骄阳明晃晃地照着船身,可似乎没有一点温度,四周静谧得让人胆寒,只有那尖厉的箫声,仿佛直插入天际又沉入湖底,旋转着、跃动着,嘀呖呖地响着。
“有不速之客。”司徒乱对他说。
湖上的天气瞬息万变,半个时辰之后大雨将至,乌云几乎压在头顶,刺眼的电光在云朵的间隙穿梭撞击,雷声鼓震着人的耳膜,心跳也仿佛随着那雷声隆隆地跳动着。起风了,浪花拍打着船舷,画舫在波涛中顛簸,就像风中的一片落叶。
渔火婆婆掀开竹帘走了出来,凝神望着远处。
她老而消瘦,腰杆也不再笔挺,仿佛有重病在身。
远处有一点儿火光,那点儿火光突然跃出了水,成了一条火线,火线瞬间蔓延至整个湖面,接着船的轮廓露了出来。船上人影憧憧,却悄无声息,火与电把那本该阴沉如铁的天空映得亮如白昼。
大船缓缓地靠近着,箫声又响了起来,尖锐得像根刺,在几乎洞穿人的胸口时戛然而止。船头站着一排人,有一个人站在了最前面。
李檀弓问:“是常缺?”
“不是。”司徒乱说,“只是个打旗的。”
渔火婆婆没有说话,青姑拍拍手,故作轻松地笑道:“好了,是祸躲不过,不管是海红雁还是常缺,总之剥皮抽筋的来了。”
这艘小船上只有十个人,除了李檀弓他们,其余都是女人,而且是上了年纪的女人。今天如果打起来,最后必定鱼死网破。
一名仆妇从腰间抽下长鞭,临空挥舞两圈。其余人受了提醒,纷纷回房取武器。青姑在无人注意之际把一样东西塞到李檀弓怀里,后者摊开一看,是另一件火蚕丝甲,比阿九身上的那件成色还更好些。
青姑冲他挤挤眼睛,然后转到船侧舷去了。李檀弓穿上丝甲,叹了口气,心想:青姑,不管你是敌是友,是不是我的师叔,我都承你和婆婆的这份情。
大船已经靠得很近,连船头打旗校尉的样子都依稀可见。
海红雁通常是不露面的,但是另外一个人现身了。
那是个很高大的青年,单手扶剑锷,站得笔直,尽管他把脸隐藏在斗笠的阴影里,可杀气却藏不住。李檀弓看到他就想到了狼——独自从广袤的山峦森林中穿过,在雪地中翻滚,在满月时分放声大号。
常缺?
他指着那个人,用眼神问司徒乱。
司徒乱扶额苦笑道:“是常缺。”
“……”
李檀弓抱起阿九,缓缓地说:“司徒兄,我有几句话要交代,我的尸体还是不要交给他了,沉在湖底就好。阿九若能被救最好,不能被救就让他随我沉湖,免得小孩子遭罪。还有……”
“嘘!”司徒乱说,“别怕,快把刀借我。”
李檀弓抽出桃花刀给他道:“你要和他打?”
司徒乱撩起长衫把剑缠在腰上,推了李檀弓一把,“你们先躲起来,别让常缺看到阿九!”
他说完便冲到船头,一手拿刀一手叉腰,先是仰天大笑,笑完了说:“哟,这不是常大人吗?我司徒乱是不是香喷喷的?为什么我到哪儿,你就追到哪儿呢?”
常缺不说话,打旗的校尉替他说:“司徒乱你这淫贼,拈花惹草不说,竟还出尔反尔!”
司徒乱说:“对兄弟,对朋友,对姑娘,必须是言而有信,可对那些偷偷在别人饭菜里下毒的猪啊、狗啊,也就没那么多讲究了。你说是不是,常大人?”
常缺居然不恼,边上有个人却跳了出来道:“司徒乱!你骂谁?”
众人定睛一看,是个使铁扇的大汉。
司徒乱说:“骂的就是你!你看你这人身高八尺,当了东厂的走狗不说,竟然还妖妖娆娆地拿把扇子装俏!”
铁扇大汉大怒,纵身往小船上跳来,这时渔火婆婆扔出一粒药丸,丸药在空中变成白雾,将他笼罩其中。白雾散去,他“砰”的一声落在船的甲板上,抽搐几下,竟然断了气。
对方船上的惊呼声顿起,有人骂道:“渔火老贼婆!你竟敢杀害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青姑拔剑在手,喝道:“他想上船,就得死!”
“好个上船就得死!”有人暴喝,“你们藐视朝廷和皇上,行凶杀人无恶不作!诸位英雄,我们当不遗余力将逆贼就地诛杀,也好在海大人跟前长长脸面!”
船队中吼声如雷,却没有人上前,青姑讥诮地大声说:“哼!有婆婆在,谁也不敢!”
常缺从帽檐下露出了双眼,他说话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很好听,“哦?那要是没有婆婆呢?”
“没有婆婆?”青姑顿了顿,突然一剑从背后刺透了渔火婆婆的胸堂!
“没有婆婆,就敢上船了吧!”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所有人都惊呆了!李檀弓、司徒乱同时大叫:“青姑你在做什么?!”
青姑拔身而起,她的轻功不在司徒乱之下,更何况还有常缺帮忙。
常缺与司徒乱在空中交手,司徒乱只觉得刀尖传来一股不可言喻的暗劲,使心肋都震得生痛。常缺一击之后越过司徒乱,挽住青姑的手臂,双双地落在大船上。
司徒乱几乎掉入水中,李檀弓连忙跃起拉了他一把,他这才能落回甲板。
“青姑你到底在做什么?渔火婆婆是你的师父啊!”
李檀弓的心里简直一团乱麻,他什么都想不通,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知道!
前一秒钟青姑还给了他火蚕丝甲,可后一秒她就弑师投敌,站到了常缺身边!
渔火婆婆前一秒钟还是鹤发童颜,仿佛只有三十岁,可后一秒竟然像生了一场大病,连背都驼了!
李檀弓瞪着司徒乱,心想他下一秒会做什么呢?不会要杀我吧?!
阿九!阿九呢?
李檀弓飞快地向船舱跑去。
船头刀光剑影,海红雁的大船上有些人争相跳来,与司徒乱和仆妇们斗成一团,不断有人落水,不断有人受伤。
李檀弓经过渔火婆婆,见老人气若游丝地在血泊中喘息,他十分不忍心,将她抱了起来。
老人也轻轻回抱了他一下,只说“别怕……”随后便断了气。李檀弓心里有根弦仿佛被拨动了一下,他定定地望着前方,这时候阿九奔过来,扑进他的怀里。
他的胸口被撞得好痛,却什么也顾不上,他抱紧阿九飞奔到尚未开战的船尾,咬牙道:“你别怕!如果能活下来,我送你上逍遥山;如果不能活,我亲手送你回父母身边!”
乌云终于留不住雨滴,将它们倾泻在湖面上。
李檀弓与阿九站在雨幕中,面对的是近在咫尺、团团围困的东厂大船,他们却武功低微,手无寸铁。
鲜血激射,一人惨痛地狂号,司徒乱什么都顾不上,就扑向下一个唐刀犹如闪电,这两把利刃都比寻常的剑要长一尺,所以对方往往尚未碰到司徒乱,司徒乱就已经斩断了他们的脖子。
杀人的间隙,司徒乱暗骂李檀弓暴殄天物,这样的好刀却不会用,真是天底下难得的蠢货。
渔火婆婆说这两把刀属于一对师徒。师父的刀钢花如流水,所以起名叫作“桃花流水”;徒弟的刀钢花如花瓣,所以叫作“落花无情”。可这对师徒后来反目成仇,竟然用刀互斫而死,所以她觉得这两把刀凑在一起十分不吉利,喻示着自相残杀.她将两柄长刀束之高阁,没想到后来被刘采花偷去,而且竟然也给了他徒弟一把。
话说回来,刘采花因李檀弓而死,岂不也是自相残杀?这刀果然是不祥之物。
司徒乱突然反肘刺出一刀,人虽没有回头,他身后的一名大汉已经被刀锋穿腹而过,怪叫着跌入湖中。
他抹去满脸雨水,埋怨道:“不好不好!没完没了!”随即他又挺刀杀去。
他脚法奇异,刀术又和中原套路差别很大,所以谁也近不了身。只见他倏地闪到一人身后,那人的脑袋便随着剑光径直地飞向远处,“扑通”一声落进湖里,而无头的身体竟然还往前跑了数尺。
司徒乱杀红了眼,利落地刺穿了最后一名对手的喉咙,挑衅地说:“谁再来?”
东厂大船上寂寂无声。
渔火婆婆的小船上还剩五个人:船头的司徒乱、船尾的李檀弓、阿九以及两名仆妇。
其中一名仆妇背上中刀,鲜血和雨水汩汩地在脚下汇成了小河,应该是活不了了。还有一名仆妇身穿灰色布裙,年纪虽大,可武艺似乎不错,至少她没有受伤。
常缺依旧立在大船船头,也不知道在看谁。
雨势太大了,离开三尺都觉得人影模糊,李檀弓一手抱着阿九,一手扶着摇摇欲坠的受伤仆妇,满心绝望。突然他想:海红雁在哪里?刚才是不是有人说过“在海大人跟前长脸”?为什么双方打成这个样子,海红雁还不露面?
对面的常缺则望了一眼内舱,心想:外面乱作一团,他倒是泰然自若,莫非又是个替身?
他扭过头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渔火婆婆的小船,甲板上已经没有血迹,因为大雨倾盆,只需要片刻便能将痕迹冲刷得一干二净。
“还有谁能捉拿逆贼?”常缺问,“事成之后,干爹必有重赏。”
轰鸣的雨声中,三个人跃了出去。其中有一人高叫:“司徒乱,休猖狂!让我们中原三鹰来会会你!”
“啊?”司徒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没听清。
李檀弓心想都到这个份上了,丟命也不能丟面子,于是接口道:“我当是什么鹰,原来是中原三小鸟!来来来要打快打,不然你爷爷要着凉了!”他说着从司徒乱手中抢过一把刀,拦在船头。
司徒乱当然不能让他打头阵,又把他推了回去。
“中原第一鹰”宋虎方跃上小船,在大声说“司徒乱,你找死!”第二鹰马成随后,第三鹰花里荣就是剛才叫阵的那个,也拎着根木桩般粗的狼牙棒上来了。
这三个人都不是良善之辈。
数年前,三个人听信了一个江湖游医的话,说是吃活人的肾脏能够增加某方面的功能,从此中原地界惨案不断,死者都是被人活生生地挖去了肾脏。后来神捕沈天放将他们一一抓住,送进大牢。可自从沈天放冤死,他们便投入海红雁麾下,从此如鱼得水,天天有新鲜的肾脏下酒。
宋虎方对着司徒乱作揖说:“咱们君子之争,点到为止……”说话间他背上突然射出七支淬毒透骨箭!
其实在大雨中各自说话都听不清,司徒乱甚至没有注意到对方使阴招,幸亏李檀弓眼睛尖,蓦然出刀,凌空斩断了四支箭。
司徒乱慌忙劈落剩下的三支,回斫宋虎方,宋虎方胸有成竹地接下,却想不到司徒乱的力量惊人,几乎将他撞飞到船外。他稳了稳,左手一摊,又是三支箭。
李檀弓怒骂:“同样的招数来两回,你傻啊?”
“你别管他,赶紧对付那边那个!”司徒乱一边指挥,一边在雨中腾挪飘移,溅出片片水雾。
李檀弓于是和第二鹰马成交上了手,他武功差,只能且战且退,勉强招架。
第三鹰花里荣此时挥舞着狼牙棒吼道:“你们倒是占得便宜,却把两个老太婆发配给我,真没劲!”
受伤的仆妇将阿九藏在身后,勉力站起,握紧钢刀道:“好!就让你见识老太婆的厉害!”
灰衣老妇也说了一句话,但是雨声太大谁也没有听清。花里荣不把她们当回事,举起狼牙棒横扫,希望将两人一击而毙,可扫至中途,他突然觉得右手肘上麻了一麻,紧接着小臂脱力,狼牙棒失了准心,将一旁的木格窗子打得粉碎。
“什么妖法!”花里荣喝道,他拔出狼牙棒,回身又挥来。
这次他的左手肘麻了麻,狼牙棒几乎脱手。
“你!”
这时突然一个大浪,小船被抛掷到高处,又轰然落下来,船上的人不约而同一阵摇晃,唯有这灰衣老妇纹丝不动。
花里荣站稳后怒极,像一只发了狂的熊般奔来,沉重的脚步几乎踏穿了甲板!而灰衣老妇只是微微地沉下腰去,然后弹起,在他的手腕上一托,狼牙棒便脱手飞去,旋转着落入了太湖,转眼就被汹涌的波涛吞噬。
狼牙棒本来就是极沉重的武器,使用之人必有扛鼎之力,中原人士,即使是常缺那种高大的男子也未必能用得动。而这瘦小的老妇,不见她用什么招式,竟然就这么轻飘飘地化解了眼前的危机。
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可其余人正在鏖战,东厂众人因为天黑雨大什么都看不清,所以除了花里荣,没人注意到这一幕,最多只知道有个东西落水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花里荣问。
灰衣老妇又说了一句话,依然湮没在雨声里。
“什么?”花里荣还问。
灰衣老妇摇了摇头,接着花里荣便觉得眉心麻了一麻。
这次不同以往,眉心麻过以后,他的脸也麻了,他的手也麻了,他的脚也麻了,他的心脏原本“扑通、扑通”跳得非常有力,可也像被突然裹进了一团厚重的棉被,挣脱不了,喘不过气,而且热,好热!
他又看见灰衣老妇的嘴巴在动,遗憾的是,到最后他也不知道她到底说了什么。
花里荣的手按着胸口,脸上浮现出窒息的酱红色,灰衣老妇在他身后一推,他庞大的身躯“砰”地砸进了水面,溅起了巨大的水花。
大船上的人终于发现了他们奔走高喊:“花里荣落水了!赶紧拿绳子来!”
“这莽汉的个子都恨不得比那小船还大,还抢着出什么风头?这下可真是出风头了!”
常缺拦住一名到处找绳子的下属,说:“不用救了他死了。”
第二鹰马成也死了,但他不是死在李檀弓刀下,而是被自己的武器抓死的。
他的武器叫作“勾魂毒爪”,曾经抓穿过二百九十九个人的肚皮,拉出了二百九十九副内脏。他本来想拉出李檀弓的肠子凑个三百整,没想到却没那么容易。
李檀弓的武功不怎么样,但是他快,非同一般地快,而“勾魂毒爪”本身就不是能比快的武器,于是两人身影交错的瞬间,都是李檀弓快上三分。
马成每次落地后暗道一声好险!他刚才如果砍我面门,我必定躲不过!他打量着李檀弓,心想这个小子年轻漂亮,吃了他的肾绝对壮阳!
这眼神让李檀弓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沉下脸,握紧了手中的两人从船头打到船尾,再从船尾打到船头,连司徒乱和宋虎方都不得不为他们让路。后来他们绕了一圈再次打到侧舷,李檀弓暗暗觉得自己快完了因为他打不过马成!
就在这个时候,灰衣老妇从残破的窗户里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掠了出来,一掌拍在马成的腰间。
马成口吐鲜血,李檀弓连忙补上一刀,灰衣老妇则抓住空中飞舞的“勾魂毒爪”,摁在它主人的脖子上,戳碎了他的喉结。
马成顿时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
宋虎方眼前也白茫茫一片,这白茫茫不是接天连地的雨水,而是司徒乱的刀光。刀光贴着宋虎方的头皮,擦着他的鼻尖,挨着他的胸口、背心,飞来施去,他发现眼前这个人实在厉害,是他平生所遇过的最强对手!雨滴被激荡的杀气弹开,溅落在周围,他心中有了一丝后悔。
“中原三鹰”投奔海红雁以来,没有见过海红雁一面。今日有幸跟随着捉拿反贼,他们便打算好好露一手,所以故意等到万众瞩目的时候才出场。
论武功,他们自信远远胜过前面几十个凑数的,就算拿不下小船上的人,也不至于输得太难看。谁知第三鹰花里荣竟在数招之内被一名瘦小的老妇打落下水,忽然又听到第二鹰马成惨叫,宋虎方立刻心生惧意,纵身急退。
他这样的小人,从来就想不到报仇之类的事,片刻就退到了船沿。他偷眼望着大船,见没有人接应,干脆也不顾脸面了,虚晃一招说声,“司徒乱,后会有期”,便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司徒乱喊:“不要走!”也要往水里跳。
突然宋虎方又浮了上来,而且脸色竟然变得漆黑,一如这漆黑的水面、漆黑的天色。
“水里……有毒……”宋虎方嘶声说完,仰面沉下,再也没能起来。
水里有毒,什么时候下的毒?
司徒乱回头骂道:“婆婆!你做事好歹也护着点儿自己人!我要是跟着他跳下去,岂不是也翻了肚皮啦?!”
李檀弓冲到他身边,高声问:“谁是婆婆?”
司徒乱说:“船上的都是婆婆。”
“刚才被青姑杀了的是谁?”
司徒乱吼:”说话这么费劲,你就别问东问西了!我嗓子都快喊劈了!”
李檀弓揪着他不放,“我突然想起来了,刚才青姑杀人时,你的表情有点儿夸张啊。”
灰衣老妇从背后拍了他一下,她脸上戴着一张又丑又黄的人皮面具,声音在隆隆的雷雨中依旧清晰可闻,看来刚才她没真的想和花里荣说话。
“现在不是聊天的时候,”灰衣老妇说,“下面才是恶战。”
“阿九呢?”李檀弓问。
“被我藏起来了。”
“你才是渔火婆婆对不对?青姑刚才杀的是谁?”
灰衣老妇,她当然是渔火婆婆,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对司徒乱说:“水里没有毒,你见过谁在宽阔的水域下毒的?那个什么鹰不过是中了我一针。”
司徒乱问:“现在怎么办?”
渔火婆婆说:“看常缺。”
李檀弓跺脚怒道:“你们到底在设什么局?!”他顾不得追问,跑回舱房寻找阿九。
另一边,常缺觉得是火候了,该劝海红雁现身了,尽管还不知道此时在船上的海公公是真是假。他在舱门口站定,俯身说:“反贼悍猛,不知干爹有何妙计,可否示下?”
大概知道口音容易露馅,这次海红雁不肯说话,而是由一个小太监出来告知:“公公没有妙计,一切请常大人做主。”
常缺无法判断,他担心这个海红雁还是替身。
他花费了极大的心思,又利用了海红雁急切地追杀李檀弓和阿九的契机,才把那人引到太湖中央,此地不在东厂势力之内,救也没法救。
可万一他还是假的,岂不又是无功而返?
海剥皮、海红雁,算起来他跟着此人出京五个月了,期间见过他七次,可这七次见的都是替身,而且是不同的替身,因为海红雁并不信任任何人,包括常缺。
不管怎样,常缺决定赌一把。
他说:“常缺领命,等下若是惊动了干爹,还请干爹不要见怪。”
他决定在海红雁(不管真假)现身之前,将所有的帮手都带到东厂大船上来。
司徒乱歇了片刻,突然想起来要找李檀弓,这时候他听到后者的一声尖叫:“什么东西?!”
司徒乱慌忙扭头,只见东厂船头突然出现了一个黑魃魃的圆球,有面盆那么大。
他揉了揉眼睛再看,什么圆球?是火炮的炮口啊!
“没事!”他慌忙喊,“这么大的雨,怎么着都是哑炮!”
可他话音刚落,人家就一炮轰了过来!原来火炮一直用油布盖着,根本没淋雨。
因为两船离得过近,这颗炮弹失了准心,远远地爆炸了。大船准备发第二炮时果真哑火,毕竟水是无孔不入的。李檀弓正要嘲笑,渔火婆婆一把拉住他,厉声喝道:“下水!”
为什么?李檀弓懵了。
渔火婆婆一手拉李檀弓,一手拉司徒乱,就这么跳下了浊浪翻滚、深不可测的太湖。
李檀弓会水,但是水性不佳,他好不容易浮出水面,结果又被渔火婆婆摁了下去。婆婆怕他乱扑腾太显眼,中了东厂的冷箭。
常缺不可察觉地笑了一下,示意火炮退下,然后说:“撒网。”
一网三个,李檀弓和司徒乱在网里挣扎,就像两条死不甘心的鱼,逗得周围的锦衣卫们哈哈大笑,纷纷说:“别折腾了!这是金刚织网,虽说不是越挣越紧,却是连刀也割不断的。”
渔火婆婆则一言不发。
常缺挨个儿点了他们的穴道,锦衣卫们七手八脚将他们拖出来,在甲板上放成一排,船中欢呼声如雷。
常缺对着舱门拱手道:“反贼已被捉拿,干爹是否要见?”
他此时分外紧张,最担心海红雁说:不要见,直接杀了吧。
……但他应该不会的,海剥皮如此费力劳神地追杀李檀弓和阿九,就算他是个替身也必定会好奇,想亲眼见见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小子。
果不其然,舱内悉索作响,随后一名小太监掀开幕帘,另一名打伞,海红雁摇摇摆摆走了出来。
他衣着华丽,面白无须,矮而虛胖,圆圆的脸上带着点笑意。相不由心生啊,心狠手辣、令人闻风丧胆的“海剥皮”,看起来竟然像个和气生财的掌柜。
此时,一直沉默的青姑突然指着渔火婆婆的小船尖声叫道:“那是什么?!”
众人随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小船的竹帘被砍得七零八落,可竹帘后面分明端坐着渔火婆婆!
“她没死?!”有人惊问。
有个胆小的甚至丟了武器,喊道:“哎呀!有鬼!”
就在这人声杂乱的一瞬间,司徒乱的穴道被解开了,他简直无法形容解穴之人的手法有多轻有多快,也许只是衣服下摆在他身上拂过。
他准备出手了,海红雁距离他们还不足五尺,就算李檀弓也能一击得中!
可此时常缺却叱道:“都住嘴!别乱!这样竟也唬得了你们?青姑,干爹面前,不要无理取闹!”
“无理取闹”是停止行动的暗语。
渔火婆婆跳了起来,一把揽住李檀弓和司徒乱,猛地撞出大船,落进了水里。
船上更加混乱,常缺显得怒不可遏,他身后的小校高喊着快拿网,别让他们跑了!这时候有人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蹬腿毙命。
“有毒!”
“哪里有毒?”
“是网!金刚织网有毒!”
天黑风疾雨大,没有了网,渔火婆婆他们掉进太湖等于鱼归大海,何况上一次他们是有意被捉的。
渔火婆婆虽老,但水性极佳,她如箭一般游向自己的小船,跃上船后从舱内抱出了阿九,随即又跳入湖中。司徒乱拉着李檀弓拼命往远处游,四人借着夜色和雨势离东厂大船越来越远。
大船围着渔火婆婆的小船又凿又砸折腾了一夜,最后既没有凿沉,也没有砸翻撞翻,由于担心船上也有毒,他们不敢涉足,最后无功而返了。
第二天早上,李檀弓精疲力竭地回到了残破不堪的小船上。多亏东厂砸船砸下一片木头来,让他和司徒乱抱着随波逐流了一夜,否则他们怕是要做了太湖的水鬼。
渔火婆婆和阿九也回来了。
婆婆入水时带了一串大葫芦,虽然她背上背着个孩子,但比李檀弓和司徒乱反倒轻松一些。
四人上船休息片刻,渔火婆婆开始处理仆妇们的尸体。
那假的“婆婆”依然端坐在窗户后面,眼睛是用细竹篾子撑开的,背后和侧面则靠着桌椅。
李檀弓见渔火婆婆将尸体放平,眼睛合上,嘴里轻轻说道:“阿芬啊,你我相识三十年,如今你不欠我什么了,安心地去吧。”
“她是自愿赴死的?”李檀弓问。
渔火婆婆说:“嗯,不过她已经生了很重的病,即使阿青不杀她,她一两个月内也要死了。”
“阿青为什么要杀她?”李檀弓问。
“笨蛋,为了取信于海红雁!”司徒乱骂道,“都到这份上了,你还有什么想不通的?”“你们昨天是打算杀海红雁的?”
徒乱说:“是啊。”
“那为什么没杀?”
渔火婆婆说:“你们两个先做事,事情做完了我慢慢讲。”
李檀弓只好闭嘴,帮着渔火婆婆清理尸体,用水擦洗死去的仆妇们的脸和手脚,替她们换上干净的衣服。
接着四人围坐,司徒乱从船舱中找出干粮,各人分着吃了。
渔火婆婆揭开人皮面具,露出了那张矍铄的面孔道:“檀弓,现在你想问什么可以问了。”
“我是你老人家的徒孙吗?”李檀弓脱口而出。
渔火婆婆笑着摇了摇头。
李檀弓叹气道:“唉,其实你不说这一茬,我也不会走的。”
渔火婆婆说:“这是常缺的主意,我也觉得他多虑了。”
“婆婆、司徒乱、常缺、青姑,你们是逍遥山阳明真人的手下?”李檀弓又问。
司徒乱说:“什么阳明真人?我们是常缺的手下,和逍遥山没关系。”
“啊?”李檀弓问,“那你们是……”
司徒乱说:“换个问题,这个婆婆和我都不会说。你只需要知道,常缺和青姑虽然跟着海红雁,但都不是坏人,常缺护了你一路,也够辛苦的。”
“好吧,我换个问题。”李檀弓的性格就是不纠缠,他重新问,“常缺跟了我一路,一步步把我骗到婆婆的船上来,就是为了用我们引出海红雁,你们好杀他?”
渔火婆婆点头道:“阿九是饵,你是钓钩,我们为刀,海红雁为鱼肉。”
“所以司徒乱为了把我引来,给我和阿九下了昏睡药?”李檀弓问。
“不对,”司徒乱摆手,“一日离魂,确实是那摆渡的妇人下的,只不过她不是东厂的人,而是我们的人。
“你们下得好大一盘棋。”李檀弓扶额道。
“是你自己非要当棋子。”司徒乱说。
“我闲的呗。”李檀弓没好气地说。他分了半个馒头给阿九,又问,“那你们见到海红雁了,为什么不杀?”
渔火婆婆回答:“因为这个海红雁是替身,杀一个替身无济于事,反而打草惊蛇。”
“假的?”李檀弓问,“婆婆你怎么知道?”
渔火婆婆说:“我不知道,常缺知道,所以他让住手。”
李檀弓说:“那常缺也是笨,是真是假他不能提早辨认一下?非到临下手了才发现?”
“不怪常缺。”渔火婆婆说,“自从两年前海红雁险些被刺杀以来,他就像只老鼠一般藏着,常缺难以见到他的真身,只好多试几次。”
李檀弓怒道:“他试几次倒不要紧,可惜了这船上的婆婆阿姨们好几条人命!”
司徒乱搭着他肩膀说:“为了杀海红雁,我们已经死了七个人:逍遥山阳明真人那里至少有五六十人丧命,为什么宁愿死人也不停手?因为每让海红雁多活一天,就有更多无辜的人死去,比如阿九全家上上下下六十多口人,死得多可怜、多委屈。”
李檀弓默然,他想了一会儿,说:“我问最后一个问题,我师父是谁杀的?”
“我不知道。”司徒乱脱口而出。
“你肯定知道。”
“我真不知道!”
李檀弓就是不信,最后渔火婆婆打圆场,说:“檀弓啊,我们要送你走了。”
“送哪儿去?逍遥山?”李檀弓问。
渔火婆婆说:“眼前还有眼前事,先修船。”
这场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天,雨停后,过了将近十个时辰才有渔船靠近。渔人们纷纷说:“婆婆,这几天不知怎么了,官府不让我们捕鱼,害得家家户户都断了,我们是见官船走了才敢偷偷出来。”
渔火婆婆说:“是东厂和我为难,连累你们了。”
渔人都是质朴热心的百姓,立刻都说要不是有婆婆在太湖上,不知道该有多少水贼恶霸。别说是东厂就算是皇上要与婆婆为难,他们也得护着。
破败的小船停泊在湖心的无名岛旁,埋葬了死去的仆妇们,渔火婆婆派出一艘快船把李檀弓和阿九送到了太湖岸边。
司徒乱送了一路,但最终在湖岸边和他们分手,说要回到婆婆身边去。李檀弓问:“不如一起送阿九去逍遥山吧,你武功好,有你在我还放心些。”
司徒乱苦笑着说:“我不想踏上逍遥山的地界。”
李檀弓无话可说,毕竟渔火婆婆身边没有人了,司徒乱虽然不怎么靠谱,好歹可以照应一下老太太。于是他和阿九又回到初开始的那片芦苇荡边。
去太湖其实是绕远路,因此他们要重过白河。
暗夜无月,李檀弓依照原路找蝙蝠奴,可吹了半天的哨子也不见那两人的身影,他隐约觉得不对劲。
他拉着阿九沿着河岸走,走了没几步,突然看见有个白影子从他眼前飘了过去!
他吓得不轻,心想又是什么幺蛾子!他第一反应就是把阿九抱起来,结果就在这个瞬间,阿九被一条白练卷走了,他惊呼出刀,奋力急追,可白练和阿九都在一棵树的树梢上失去了踪影。
他气坏了,抓着刀四下里乱找,然后听到有个轻细的女声唱道:“好宝宝,乖宝宝,夜深了,宝宝睡觉……
李檀弓怒道:“出来!疯婆子!”
那女人咯咯地笑了两声,又唱:“宝宝不睡,坏人抓去,脑袋揪掉。
李檀弓随着歌声追,那女人根本没想逃,而是在一个空旷处等着他。
李檀弓追到一看,不是别人,正是白河边上的摆渡婆,那个给他和阿九下“三日离魂”昏睡药的人!
阿九显然已经被点了穴道,正软塌塌地搭在她肩膀上,而她的右手还抓着另一大团物事。她把那团物事扔下来,“砰”一声闷响后分开,竟然是蝙蝠奴几块尸体的碎片。
“你干什么呀?你们不都是常缺的人吗?!”李檀弓又惊又怒道。
就在他迈步的一瞬间,脚下竟然凭空裂了个口子,他连喊一声都没来得及,就掉进了那黑魃魃的洞里。下坠途中他磕到了脑袋,等他从昏迷中醒来,发觉自己周围伸手不见五指。
他晃晃悠悠地坐起来,觉得头痛欲裂,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四周十分静谧,他伸手去摸,左右都能触到石壁,前后却空空荡荡。肚皮上有一个温热的东西,他摸了摸,是阿九。他摸索着阿九的脸,探到他呼吸平稳,不禁松了口气。
他大喊:“疯婆子!”
声音沿着石壁空空地传出去,没有人回答。
他苦笑着自我麻醉,“疯婆子死了。”
阿九还在,非逃不可,漆黑中他完全丧失了空间感,便随意挑了个方向,一手抱阿九,一手摸着石壁往前走。没走多久,脚下绊到东西,两个人一同摔倒,阿九脱手飞去。李檀弓急忙慌地满地爬着找,此时有只手“啪”地摁住了他的脚踝!
“不要吵。”一个就像锉刀般嘶哑难听的声音说,“我在睡觉。”
李檀弓被这人摁住,就像被巨钳夹着,丝毫动弹不得脚踝上的痛楚一阵阵传来,似乎骨头都要被他捏碎了,李檀弓告饶说:“我不吵,您老人家放了我吧。”
那老人把阿九扔进他怀里:“臭丫头莫非良心发现,竟然送两个娃娃来给我。嘿嘿,娃娃好吃,精气足,皮香、肉嫩、血鲜,还不塞牙。”
李檀弓屏住气息缓缓后退,那老人问:“你要去哪儿?”
李檀弓说:“我们误入此地,冒犯了老前辈,打扰了您的清修,我们现在就走,改日再来向老前辈赔罪。”
老人嘶声笑道:“你倒是很会说话,你的舌头一定比旁人的好吃。”
李檀弓只觉得劲风扑面,已经被制住了咽喉,老人腥臭的嘴就贴在他的鼻尖,强烈的恐惧感刺得他浑身发毛。
“你知道吗?我女儿脑子有病,每个月病发一次,神志清醒时她就守着白河渡口,不清醒时她就跑出去抓人今天你来得不巧,正好她发病。”
“发、发病?”李檀弓颤抖着问。
“对啊。她发病时就抓人给我吃,因为我喜欢吃活人嘛,你看我女儿多好,天下第一大孝女!来来来,别枉费了我女儿的好意,让我先尝尝你的血!”
他的利齿几乎已经贴到了李檀弓的皮肉,突然有个幼小的女孩喊:“阿公住手!”
远处传来清脆的火石碰撞声,接着蜡烛亮起,那小姑娘擎着蜡烛快步跑近,老人怪叫一声,扔下李檀弓缩进了黑暗里喊:“别过来!火!别过来!”
李檀弓慌忙地抱紧阿九,脸色惨白地贴紧了岩壁。小姑娘安慰他:“别怕,阿公怕火,他不敢过来。”李檀弓说:“是你。”
“你认得我?"小姑娘举着蜡烛靠近,突然瞪起圆溜溜的大眼睛,“咦?哥哥,我也认得你,你在我家住过半夜呐!你怎么会被我娘抓来?你见到我娘了吗?”
李檀弓为难地说“见是见过了……”
但是你娘疯了。
小姑娘圆脸蛋,尖下巴,长得十分叫人怜惜,她忧伤地说:“从昨天起我就没见过她,往常她都不会出门这么久的。”
李檀弓心想:哦,看来原先是半个月只疯一天。
他借着微弱的火光观察四周,发觉自己是在一个又长又窄的通道里,通道往两边延伸,不见头尾。老人粗重的呼吸还在暗处起伏,似乎等蜡烛一灭他就要扑过来,咬掉他和阿九的脑袋。
小姑娘看到阿九,说:“原来这个小弟弟也在啊。”
李檀弓说:“你娘点了他的穴道,你知道怎么解么?”
小姑娘摇头说:“不是穴道,是迷药丸。”
“什么?”
“是阿公的朋友们常吃的药丸,哥哥快跟我来,我带你们拿解药。”
李檀弓巴不得早些离开这阴森恐怖的通道,赶紧抱着阿九跟上。走了十几步,小姑娘回头喊:“阿公!你乖乖的,我一会儿就给你送饭菜!你年纪大了不要总是发脾气,对身体不好,也不要总是惦记着吃肉!”
李檀弓问:“他是谁?”
小姑娘说:“他是我外公啊。”
“我是问你外公叫什么?”
“我外公叫什么?”小姑娘想了半天,“我娘叫长孙愁,我外公好像……叫长孙……长孙破吧。”
“啊?!”李檀弓的下巴都快掉到脚面上了!
因为连他都知道长孙破是谁!
长孙破是武林名宿、白道巨擘,与逍遥山阳明真人并驾齐驱,号称北长孙南阳明,掌管“吴柯山”一府十寨七十二路,连刘采花都对其的气概与风度赞不绝口。可现在老头怎么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了?!
“外,外面传说你外公死了十年了!”
小姑娘说:“他没死呀,但是我外公有病,老是犯糊涂。”
得,有其父必有其女,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李檀弓一脸无奈地跟着小姑娘在通道中前行,两人边走边聊天,经过几个岔路口,拐了几个弯,然后推开一扇石门,进入一个大厅。大厅内烛火通明,就如普通人家的厅堂,装饰十分简单,只在最中间放了一张石桌子,几张石椅子。
李檀弓问:“这是哪儿?”
小姑娘说:“这是我家呀。”
说着她又带着李檀弓和阿九去她房间拿解药。她的房间充满小女孩的顽皮气,床边的小桌子上面放了一排泥猪、泥狗、泥猴之类的小玩意儿,床头挂满了各色各样的荷包香囊,地上还有好几只机关竹鸟,只需要推一把,它们就能咯吱咯吱地走上两丈远。
小姑娘在枕头下摸索,掏出一只小瓷瓶,拔开塞子递到阿九鼻子底下,阿九打了个大喷嚏,随即就醒了。
“檀弓哥哥,这是在哪儿?”他茫然地望着四周。
李檀弓说:“看湿气这么重,大概是在河边吧。”
“不是,是在白河底下,”小姑娘笑着说,“我娘说全天下,只有我们一家人住在河底下。好了,我去给阿公送吃的,你们随便坐。但是你们不要出门,你们不认识路,而且阿公就在外面。”
说罢她便走了,阿九扯扯李檀弓的衣袖说:“我饿了。”
李檀弓说:“嗯。”
阿九说:"我们去找吃的好不好?”
“你待着,我去。”
李檀弓生怕在外头看见残肢断臂之类的血淋淋的东西,但后来他找到厨房进去一看,也和普通人家的厨房一样,案板上有切好的青菜,碗柜里有馒头。
两人随便糊弄了一下肚子,随后也不知道干什么好,只能在客厅里傻坐着。半晌儿听到石门“咯”一声响,阿九说:“那个姐姐回来了。”
李檀弓正趴在石桌上想心事,没理他,阿九便一个人跑到门口去。突然听到阿九尖叫,原来进来的不是小姑娘,而是她的外公!
“长孙破!”李檀弓惊呼。长孙破白发蓬乱、破衣烂衫,他把阿九拎在手里,慢慢地转过脸来。他的脸竟然是紫色的,就好像有人故意给刷了一层油彩!他的眼白闪烁着诡异的血红,那两粒灰色的眼珠在这层血红的衬托下显得极小,小得就像锐利的刺。
李檀弓的冷汗争先恐后地从毛孔里渗出来。
“前辈……你不是害怕火光么?”
长孙破大笑,用漆黑的舌头舔着牙龈道:“我随意编个笑话哄外孙女玩,你们竟然也敢相信?”
阿九张大嘴巴号哭,李檀弓拔出双刀劈向长孙政,长孙破看都不看他伸出一根手指隔空一弹,李檀弓顿时觉得眉心仿佛被击穿,似乎连脑壳都被开了一个洞。他摔下地来抱着头翻滚,痛苦地呻吟。
长孙破说:“若不是怕外孙女打扫房间不容易,你的脑浆早已经喷得一滴不剩了。”
李檀弓的眉心印着个清晰的指印,红得仿佛在滴血。
“你这是什么功夫啊?”他好不容易才缓过一口气来。
“我才不说。”长孙破说着便拎起阿九,作势要咬。阿九虽然不太聪明,这个时候还是知道怕的,他手脚乱挥,尖声哭叫。
李檀弓扑过去抱住长孙破的脚喊:“不要不要!老前辈不要!你先吃我吧!”
他边说边砰砰磕头道:“你把我吃了吧!我练过武,我好吃!”
“这小娃娃是你什么人?”
“不是什么人,”李檀弓磕头说,“但他是别人托付给我的,现在那人已经死了加上我师父也半途死了,我不能失信于他们两位老人家!求你先吃我吧,到了阴间我能为这孩子引路。”
长孙破慢慢地收起了利齿,道:“黑嘿,你倒算条好汉。”
他霍然扔下阿九,朝着李檀弓走来。“其实好汉不好吃,比不上伪君子和懦夫。好汉啊,皮肉又硬实,筋骨又强硬,连血都热得烫嘴,哪比得上伪君子和懦夫软糯爽口?这么多年来,我只吃过三个真好汉,有些人在外面冒充好汉,到了我这里就原形毕露,就连自己的亲爹娘亲兄弟也能出卖,这种人我非但要吃他,吃剩了的还要投进白河里喂鱼,肉渣都不剩。”
他站在李檀弓面前,背负双手审视着他,隐隐还有一些些从前武林宗主的气度,“但凡遇见好汉,我都允诺他死之前能问三个问题,现在你问吧。”
李檀弓怒想:你都要把我酒肉穿肠过了,居然还要我问什么问题!
好吧好吧,我来问!
“你刚才打我的是什么功夫?”
长孙破说:“让你知道又何妨,是紫玉大法。
“什么是紫玉大法?”
长孙破森然道:“这算是第二个问题吗?”
李檀弓一咬牙,道:“算!”
长孙破说:“老夫忘了。”
李檀弓脚下一跌,心想你是什么玩意儿?!要是我师父还活着,我俩非联手弄死你不可!
长孙破满意地望着自己的双手,手心和脸色一样是纯紫色,他说:“有此等神功傍身,忘了又有什么关系?好孙子,问你的第三个问题吧。”
第三个问题,第三个问题!李檀弓脑中飞快地思索着。“那如何破你的紫玉大法?”他问。
长孙破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接着他猛然收敛神色道:“我的答案是不能破!”
“我已经回答了你的三个问题了,你该来让我吃了!”他抓起李檀弓,拗住他的脖子便咬了下去,咕咚咕咚吸了两口血后又突然把他扔开。
“你中了什么毒?!”长孙破吼道。
李檀弓蹿出去老远,双手捂住脖子上汩汩冒血的口子,几乎魂飞魄散道:“什……么什么毒?”
长孙破思索片刻道:“这是渔火老太婆的‘君子常归’,你是她什么人?”
李檀弓自然死不承认,“什么长龟短龟?”
长孙破冷哼道:“ ‘君子常归’是渔火老太婆的独门秘药,一旦吃入三个月后必将毒发而死,但三个月内却能够百毒不侵,所以每过三个月都必须找她拿解药,这就是‘常归’之意。‘君子常归’是江湖人士受到暗杀,迫不得已时才会向她讨要的药。我看你年纪轻轻,恐怕还不足二十岁,怎么会认识渔火老太婆?她又怎么会给你吃‘君子常归’呢?”
李檀弓说:“前辈,我哪会知道啊!还有你怎么对渔火婆婆的药记得这么清楚,你不是什么都忘了吗?”长孙破坐下闭目调息,渐渐地周身紫气冉冉,脸色由紫转黑,连渗出的汗珠都带着微微的紫色。趁他行功,李檀弓拉起阿九夺路而逃,刚到门边,长孙破单掌一挥,石门轰然关上。
“好大的胆子,在我的眼皮底下也敢逃。”
李檀弓赶忙摆手,“不逃了!”
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长孙破霍然站起,骂道:“倒霉!渔火老太婆那邪门的毒药,一入血脉无迹可循,竟然连紫玉大法也逼不出来!”
他一手抓起李檀弓,一手抓起阿九说:“小子,快带我去找渔火老太婆!”
李檀弓叫屈说:“前辈,我真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长孙破恶狠狠地道:“你若不带我去找她,我便吃了你和这小娃娃。”
李檀弓已经看到了活命的契机,干脆说:“你吃吧,这小娃娃从早到晚和我在一起,肯定也中了‘君子常归’的毒,你要不怕你就吃。”
长孙破气急败坏,正要狠踢他一脚,亏得那小姑娘又转回来了道:“阿公住手,你怎么又凶了?”
长孙破连忙收手,那小姑娘怔怔地问:"阿公,你不是怕烛火么?怎么……”
长孙破于是怪叫一声:“啊!火!火!别过来!"他砰地撞开石门,跑进黑暗的甬道里去了,小姑娘追着喊:“阿公——!你的饭菜!”
接着李檀弓听到长孙破传音入密:“小子,等外孙女睡着了,我再来找你。”
李檀弓松了一口气,浑身瘫软地坐在地上阿九哆哆嗦嗦地抱住他说:“檀弓哥哥,我们在一起遇见过好多好多吓人的事情,没有一次比这个爷爷更吓人。”
李檀弓安慰他说:“阿九不怕,爷爷只是逗你玩儿,不信你问小姐姐,她阿公好不好?”
小姑娘送完了饭菜回来,说:“当然好,阿公对我不知道有多好。”
阿九含泪说:“可是……他说他要吃我……”
小姑娘摇头说:“阿公说了,他不吃小孩子,吃小孩子太作孽。他要多吃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和小人,还有大坏蛋,吃一个好一个。”
“可……可这还是吃人呀!”阿九说。
“不可以吃人吗?”小姑娘反问。
阿九边想边说:“我娘说,可以吃猪,吃鸡,吃鸭,吃兔子,但是不能吃牛……对了,我娘说只有妖怪才吃人。”
小姑娘说:“我娘可不是这么说的。我娘说人生下来,总会多多少少有缺点,我娘的缺点是老生病,我的缺点是不吃肉,外公的缺点是爱吃人要是没有缺点,就不是人了,而是圣人外公说天底下没有圣人,那些号称圣人的都有别人看不见的坏毛病。小弟弟,你的缺点是什么?”
阿九咬着小指头说:“我念了三个月的书了,还是学不会一个字,教书先生嫌我笨。”
“所以这就是缺点嘛。”小姑娘跟个大人似的拍拍阿九的肩膀,两个小孩一下子就混熟了。
李檀弓叹气说:“你们歇会儿再聊行不行?小妹妹,给我找止血药吧。”
小姑娘这才注意到他满脖子的血,赶紧给他找药敷上,李檀弓问她叫什么,小姑娘回答:“满鱼儿。”
又过一阵儿,两个孩子都嚷着困,倒在床上睡着了。
李檀弓心里悬着不能睡,干脆主动去找长孙破。他挑亮油灯灯芯,推开石门,对着黑洞洞的甬道喊:“前辈,长孙前辈!”
长孙破果然出现,冷冷道:“鬼喊什么,你想好要带我去找渔火老太婆了么?”
李檀弓看这老人虽然邪性,但却不是不讲理,说不定只是练功烧坏了脑子。他决定赌一把。“老前辈,实不相瞒,我是渔火婆婆的弟子。渔火婆婆已经闭关,日后再也不会涉足江湖,更别提再见江湖人士了,可她还是会见我的。”李檀弓说。
长孙破将信将疑,李檀弓继续说:“我愿意带你去找渔火婆婆,但之前你也得带我找一个人。”
长孙破问:“谁?”
“阳明真人。”李檀弓说。
长孙破就像看个傻瓜一样看着他说:“你?我?你让我带你去找阳明?”
李檀弓赶紧解释说:“不不,只需送我和阿九到逍遥山下就可以了,等我把阿九交给阳明真人,就下山与前辈会合,去找渔火婆婆。”长孙破断然拒绝,李檀弓说:“你要是不带我们去逍遥山,我就不带你去太湖。”
长孙破怒道:“我杀了你!”
李檀弓说:“杀了我就更没有人能找到渔火婆婆了,全天下她只有我这一个弟子。”
长孙破说:“我杀了那娃娃!”
“你要是杀他,我立刻自杀,让你这辈子都找不到渔火婆婆,你这辈子反正只剩三个月了。”李檀弓说。
他说这些话时背上冒了点冷汗,因为在他的贴身口袋里有两粒“君子常归”的解药,先前他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
他们与渔火婆婆分别时,渔火婆婆给他们一人一颗药丸,一只引路小蜂,吩咐说:“十月初十前到太湖来见我,若是赶不及,便服下这颗药。”十月初十距离那天正好一个月。
长孙破沉吟良久,才说:“好,我答应你。但这一路上你都要听我话,等我拿到解药,我便将你们统统吃掉,一个不留!哼!”
李檀弓对天竖起两根手指发誓说:“保证听话。”
时间紧迫,他们当晚就出发。满鱼儿引着他们来到河底通道的出口,那是一片隐蔽的河滩。
外间月色朦胧,河滩上细白的沙砾闪着银光,沿河的密林里树叶随风起伏。李檀弓刚刚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正在心旷神怡的时候,猛然看见不远处树枝上吊着一个黑影,晃来晃去,像是个死人模样,他的心陡然沉了下去。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死人是一个锦衣卫,用麻绳倒吊着,刚死没多久。
长孙破断定:“是我女儿杀的。”
“你怎么知道?”李檀弓问。
长孙破说:“我女儿知道我喜欢吃穿官袍的,所以她把他倒吊着放血,可惜她忘了我不吃死人。
李檀弓一阵恶心,想把死人解下来埋了,又担心没时间,于是把那人的衣服剥了烧掉,以免仇家找上门。长孙破父女再怎么不济,也是和他穿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又走了一阵,这次他们发现更不得了的东西,是摆渡婆长孙愁的坎肩。坎肩上有一片暗色的血迹,还写着一行字:此女滥杀无辜,屡教不改,断不可留!
字后面还有个阴阳鱼图案,但画得不太对,就鱼眼睛是白的,其余都是黑的。
长孙破看到那图案便吼了起来,吼声简直摧心裂肺,惊起林中无数飞鸟。
李檀弓吓得不轻,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长孙破白发飘荡,两袖鼓风而起,脸上的表情似狂似癲。他猛然抓起李檀弓,悲愤地说:“逍遥山阳明老贼杀了我女儿!”
“啊?!”李檀弓几乎被他扯散,心想这又是哪一出啊!不带这样的!
“女儿啊!”长孙破把李檀弓扔出好远,扑倒在地,老泪纵横,“愁儿,我的女儿啊!”
他一哭,满鱼儿也跟着哭起来,直喊:“娘!我要我娘!”
李檀弓爬过去捡起那件坎肩,看那上面的图案,问:“这个难道是逍遥山的标志?”
长孙破怒道:“废话!”
不可能啊!李檀弓心想,逍遥山好端端的杀摆渡婆做什么?她又不是东厂的人,就算她每个月发一次疯,那也不碍逍遥山什么事啊!再说她杀的还是锦衣卫啊!
“我的孝顺女儿啊!”长孙破霍然跳起,如狂风般冲入密林,只听树木摧折的巨响砰砰啪啪。然后他狂啸呼号地又冲回来,怒吼道:“我要杀光逍遥山!杀得一干二净、血流满地、鸡犬不留!我要将那阳明老儿撕成八百片,将他的狗头祭在我女儿的墓前!”
李檀弓拉着他心说,等等,等等,你都没看见你女儿的尸体,就看见她一件衣裳,你怎么知道她死了?你这脑子简直……
他还没想完,就被长孙破隔空劈倒,双膝跪地。
长孙破说:“好!阳明老狗杀我的女儿,我就让我的徒弟杀他!”
李檀弓刚想问你也有徒弟?接着就感受到脑后和脖子上有一股大力袭来,不由自主地就磕了三个响头。
长孙破说:“你就是我的徒弟,徒弟,我现在就带你去逍遥山,杀尽阳明门下弟子,为你师姐报仇!”
杀?李檀弓大惊失色:我为什么要杀?长孙破指着李檀弓对阿九说:“你太小,不能当我的徒弟,就当我的徒孙吧,快去拜见你师叔?”
李檀弓连忙摇头,阿九当然不会明白,傻乎乎地喊了声:“师叔。”
长孙破说:“好孩子,从今以后你和你的师叔都是‘天魔殿’的门人,我们天魔殿虽然人丁不旺,可个个都是能独步武林的高手。现在你们一起朝西方跪下,给祖师莫天魔磕头。”
什么玩意儿啊?!
祖师爷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叫什么“莫天魔”,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人!长孙破你十多年前,不是名门正派的首领吗?这个鬼门派是你臆想出来的吧?!
李檀弓简直要哭了。
没办法,他被强压着一连磕了九个头,阿九也跟着磕。随后长孙破尖啸数声,夹着这一大两小向东狂奔而去。
他们走后许久,树上的麻绳被一支飞镖射断,那具裸身尸体扑通声落在地上。
常缺带着两个人从树林中走出来,查看了一番后吩咐道:“你们去跟着长孙破。”
其中一个随从说:“那老疯子不好掌控,会不会有什么闪失?”
常缺没说话。
另一个人问:“这死人怎么办?”
“埋了。”常缺说。
长孙破逆风而奔,胸中悲愤异常,连连狂啸。李檀弓被捏着脉门连大气也不敢喘,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他心想:怎么搞的?怎么就变成杀上逍遥山了?我明明是指望着逍遥山救命呐!我不要什么天魔殿、地魔殿的师父,更不求什么回报,我只想把阿九交给阳明真人,然后躲起来过逍遥日子!
师父啊,刘采花,你到了阴间,怎么也不干点儿正事?保佑保佑我啊!又去找漂亮鬼姑娘了吧?
长孙破一口气跑了两三个更次才停,四个人在旷野里找了个稻草垛歇着,阿九和满鱼儿睡着了。李檀弓颠簸了一夜,眼睛里全是血丝,可他仍偷偷观察着长孙破。
长孙破盘坐在地,开始行功。紫玉大法应该是种霸道而娇气的功法,天天都要练,他之所以变得颠三倒四,大概也是拜此功法所赐。
李檀弓盯着他,觉得他好像渐入佳境了,他突然拎起阿九就跑。
阿九惊醒,问:“师叔,我们去哪儿?”
“不要喊我师叔。”李檀弓狂奔着说,“管他去哪儿,都比现在好!阿九,以后就跟着我过吧,咱哥俩儿躲起来过逍遥日子,再也不掺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阿九喊:“师叔!师叔!”
李檀弓不耐烦地说:“嘘!师叔跑路不能说话,一说话就岔气。”
他“砰”地一声撞上了长孙破,长孙破问:“去哪儿?”
李檀弓在心里发了一万二千多遍的誓说要弄死这老东西,赔笑说:“不去哪儿。”
“不去哪儿就待着。”长孙破又坐下,双手放在丹田之上。
“是,师父。”李檀弓丧气地答应。
他还不死心,转身腿又迈出去了,长孙破隔空点了他腿上的穴道。他扑通一声摔倒,阿九也蹲在他旁边,一脸糊涂。
长孙破又练了一个多时辰才站起来,解了李檀弓的穴说:“走,去找点儿吃的。”
李檀弓揉着麻木的双腿跟在后面,拖沓地走着。
刘采花的小徒弟带着沈天放的孙子要上山了,一同来的还有个传闻中死去已久的武林高手——阳明真人刚刚得到了这个消息。
由于东厂的围攻,逍遥山势力日渐削弱,连同在江南的沈家也无法保护。他虽然早从探子口中知道阿九被李檀弓救出,但接应的弟子出去一批又一批,不是被东厂半路截杀,就是怎么也找不到那两人的行踪。
好在那两人如有神助,虽然耽搁了很久,却也平安地摸到了山下。
逍遥山上风雨如晦,从无极宫主殿放眼望去,脚下的树海翻滚如阵阵波涛,发出令人心寒的咆哮声。阳明真人一动不动地打坐,已经整整两个时辰。他六十余岁,仙风道骨,衣着洁净,但是不知为何瘦得双颊凹陷,连头发都全白了。
一个女弟子站在他身后,满脸担忧。
“兰心,你退下吧。”阳明真人说。
兰心抬起头说:“师父,那个长孙破四处散播说要杀光咱们为他女儿报仇,可我在无极宫里上上下下都问过了,谁也没动过他女儿一根手指头啊!”
阳明真人摆摆手说:“你那些师兄弟、师姐妹,即使碰见他的女儿,也未必是她的对手。你去吧,让为师想一会儿。”兰心扁了扁嘴,终于还是走了,她走后,主殿的立柱后面闪出一名弟子,对阳明真人躬身说:“师父。”
阳明真人问他:“你的师兄们去了吗?”
弟子说:“几位师兄遵从师尊的嘱咐,去了探子所说的那片河滩,大概今晚就能赶回。”
阳明真人点了点头说:“千万耽搁不得,长孙破就在山下。”
女弟子兰心疾步穿过雨幕中的练武场,一直走到阳明弟子们聚集的读书堂,堂内的弟子们正三五成群地说着话,一见她进来,都追问:“师姐,长孙破说我们逍遥山杀了他的女儿,是真的吗?”
兰心闷闷地说:“假的。”
有人接话说:“铲除武林公害是逍遥山应尽之事,他就算被杀了也不冤啊。”
兰心怒道:“不冤?不冤你去打长孙破啊!”
此话一出,弟子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有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跳上桌子,压手示意安静。他说:“长孙破那魔头虽然来了可逍遥山弟子一千三百人,高手如林,难道就怕了他吗?你们都不要胡思乱想,等雨停了,我们就一起去会会那魔头!”
他是弟子辈里排行前十的高手,叫兰沉。
白痴!
兰心暗骂了一声想回房去,逍遥山规矩严格,大白天回房被值日的弟子抓住了是要受责罚的,所以兰心走到长廊上便半途停了下来。
阳明真人以简朴立身,这长廊也不过是连缀在一起的木亭子而已,此时既不遮风也不避雨,兰心站在雨水四溢的泥地上,呆呆地,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师姐。”有人喊她。
她抬眼一看,是兰沉。
“我们下山吧。”一沉说。
“为什么?”
兰沉依然是一副火暴的模样道:“逍遥山的境况,你也不是不清楚,近几年与东厂和武林魔道同时抗衡,损兵折将得厉害,连武功极好的五师哥和七师哥都折进去了,咱们千余弟子,真正能抗衡长孙破的恐怕连一个都没有,到头来还是要靠师父他老人家。可是李阁老的托付尚未完成,海红雁尚未除去,怎么能白白消耗师父的功力呢!
这几句话兰心听进去了,她越发皱着眉头。
兰沉说:“师姐,我们得去拦住长孙破!”
兰心一惊:“我们?”
兰沉点头道:“拦得住就拦,拦不住,就算是死,也要打伤长孙破,好帮师父一把。师姐,你去不去?”
你是个冲动的白痴,兰心想。
但她依然说:“好吧我去,咱们走。”
大雨停歇了,李檀弓带着阿九和满鱼儿从避雨的凉亭里走了出来,惬意地伸着懒腰。
逍遥山下三十里内,都是五里一亭,方便路人歇脚。长孙破刚刚行功完毕,白发虬结,浑身紫气未散。他半个多月没有吃人,正犯着瘾头,脾气也越发得差。刚才亭子里曾来了三五个农人,硬生生被他可怕的模样吓回了暴雨中,李檀弓也不敢离他太近,生怕他把持不住。
阿九指着路边的地里说:“瓜!”
李檀弓说:“这场大雨下去,再好吃的瓜也不甜了,阿九,吃瓜吗?师叔给你捞两个去。”
长孙破缓步从亭子里走出来道:“走。”
“师父,不再歇歇了?”李檀弓问。
长孙破摇头说:“哼,杀了阳明老道再歇。”
正说着,凉亭后面扑簌簌一阵树叶的声响,有人接二连三地跃出来,一会儿工夫竟来了二十多个人,将李檀弓他们团团包围。
长孙破冷冷地扫视他们,看到兰心,突然眉开眼笑道:“好!这姑娘必定好吃!”
李檀弓慌忙拉住他说:“师父,这姑娘不能吃。”
长孙破问:“为什么?”
李檀弓说:“这姑娘皮厚肉糙。”
他说话的声音挺低,可还是让兰心听见了。兰心能听见,她的那帮师兄弟也能听见,他们齐刷刷地朝着兰心看来,眼神是又震惊又好笑。
兰心的脸腾一下红了,她恼怒至极,又看见李檀弓在这种情况下还不忘在耳朵边插朵芙蓉花,一副装俏卖乖的傻样,气不打一处来地拔出剑喊:“喂!你!”
李檀弓不理她,专心地劝长孙破,让他别胡乱开杀戒。“拿命来吧!”一心冲着李檀弓出剑。
李檀弓边退边说:“咦,你为什么杀我?”
长孙破忍不住了如急电般直扑兰心,猝然出掌!那个叫兰沉的赶忙抢上一步,举剑刺向长孙破。长孙破冷笑,掌风略偏,兰沉变招不及,只递出半招就被他劈开,整整退了三五步才稳住,可他的剑尖也在长孙破的手臂上划出一道血口。
长孙破看着那口,说:“竟然能近到我的身,看来阳明老儿的徒弟还算长进。”他骂李檀弓说:“哪像你只会丟我的人!”
李檀弓也不管丟人不丟人,还是专心劝架,“师父,您别在这儿就打上啊,阳明真人还在那什么宫呢,你好歹见他一面啊!”
“不见了!他又不好吃!”说罢,他已经掠到兰心跟前,脸上紫气暴涨。
李檀弓高喊:“哎!那姑娘小心!”
兰心轻功还算不错,惊险地避开,长孙破连续出掌,他正在兴头上,紫玉大法的真气竞如实体般在他周围游动,兰心被他的真气罩住,就如笼中的一只囚鸟,怎样都挣脱不开。李檀弓豁出去,扑上前抱住了长孙破的腰。
只听“扑扑”两声,李檀弓和兰心同时摔落,长孙破怒道:“又打偏了!你这个臭徒弟,专门捣乱,我要把你逐出师门!”
兰心被紫玉大法震得心口剧痛,伏在地上喘气,只觉得脑子里忽明忽暗,脸颊,额头就像挨着烙铁,把人烫得都糊涂了。
兰沉见状,大吼一声攻向长孙破,其余弟子也纷纷出剑,长孙破毫不畏惧,运功震开诸弟子,又飘起在兰沉肩上拍了一掌。兰沉摔出老远,长孙破冷笑,把兰心从地上拎了起来。
兰心头昏眼花,仍然勉力挣扎。长孙破突然松开手说:“你这点功力杀不了无愁。说,你们逍遥山上什么人杀了我的女儿?”
兰心扭过头去,只是咬紧了牙齿不说话,长孙破狞笑道:“好,你既然不肯说,那我也不用留着你这条命!”
说罢,他举掌要往兰心的天灵盖拍下。李檀弓突然指着兰沉高喊:“是这小子杀的!”
兰沉左肩挨了长孙破一掌,可能伤到了骨头,正痛得满头大汗,听到这话怒道:“你、你血口喷人!”
李檀弓说:“不是你难道还能是我啊?你师姐妹都要死了,你一个大老爷们在边上哼哼唧唧也不知道出来说句话!”
兰沉怒笑道:“好,好!是我杀的又怎样?长孙魔头,咱们再来斗斗!”
长孙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既然承认了,就受死吧。”
说完他扔下兰心,身形从她和李檀弓之间穿闪而过,一眨眼便到了兰沉跟前,兰沉惊怒着剑。长孙破一声狂吼,双掌齐齐拍出,那把精钢长剑竟在这一拍之下断成数截,短剑“当啷”落地的同时,兰沉也落在了数丈之外的草丛里,他抽搐两下便不动了。
“师兄!”逍遥山的弟子们齐齐惊呼,朝着兰沉奔去。李檀弓跑得比他们还要快,他吓坏了,一个劲儿念叨不好不好一时情急胡说八道,竞然把他害死了!
他扑到跟前,只见兰沉口鼻溢血,正要去掐人中,结果被别的弟子一把推开,“你做什么”?
李檀弓说:“救他啊!”
“你滚!”其余人怒吼。
李檀弓急道:“我滚可以,但是他好像还有出气儿!”
“还有气儿?”长孙破眼皮一翻,竟又要出手,“那就打得他没气!”
混乱中,突然有个清越的声音喊道:“长孙兄,掌下留人!”
山林小径中大踏步走来一个中年人,青色衣袍,面容清秀白净,远远地便拱手作揖,到了跟前,他更是一揖到底,说:“小辈们不知深浅,冲撞了长孙兄,还请长孙兄不要与他们一般见识。”
说罢,他又对逍遥山弟子们喝骂道:“没长进的东西们,还不快收了你们的兵器,向前辈赔礼!”
弟子们面面相觑,愤愤地叫道:“师叔!这老魔头……”
“不许废话!”中年人断喝。
迫于他的威严,弟子们心不甘情不愿地朝长孙破躬了躬身,个个几乎把牙都咬碎了。
长孙破歪着头说:“哦,我想起你来了,你是阳明的师弟,当年你还是个不足二十岁的少年。”
中年人笑道:“正是,我叫阳殊,原来长孙兄还记得我。”长孙破森然地说:“记得又如何?你假惺惺地客气一番,难道还指望着我不杀你么?逍遥山害死我的女儿,你们人人都该死。”
阳殊说:“不敢不敢,我只是受掌门师兄之托,邀请长孙兄上山一聚。纵然人人都该死,但师兄他老人家希望死前与老朋友叙叙旧,也是情理之中。”
李檀弓逮到了机会,跑到长孙破身后低声劝:“师父,你看这阳明真人好歹也是武林名宿,一呼万应,可待您还是这么客客气气的,说明他怕您啊,就算他不怕,那也是不敢惹您啊。您就领了他的情吧,别传了出去,江湖上说咱们没气度。”
长孙破怒道:“他杀了我的女儿,我还要和他讲什么气度?!”
阳殊淡淡一笑,说:“长孙兄痛失亲人,难免伤心。若凶手真是逍遥山的弟子,我阳殊必将其手刃,并自断一臂,女子向长孙兄赔罪。”
这个誓发得可真重,他也是练剑之人,没了一只手臂,就等于废了大半的武功。长孙破重重一哼,没有再说话。
阳殊指示弟子们背起不省人事的兰沉,还有另外几个受了伤的弟子,拱手说:“长孙兄,我先领着这几个逆徒回无极宫受罚,就让兰心带四位上山吧。”
兰心惊问:“我?”
阳殊担心弟子们的伤势,不容她反对,已经带着十多人疾步离开。
兰心又恼怒又尴尬,跺了跺脚,竟然也甩手走了。
满鱼儿说:“檀弓哥哥,那个皮厚的姑娘跑了。”
李檀弓笑着说:“她一会儿准回来鱼儿、阿九、师父,咱都累了饿了吃点儿干粮歇歇再走吧。”
正当他们吃东西的时候,兰心果然回来了。李檀弓笑嘻嘻地说:“好姑娘,快带路吧,可千万别把我们带沟里去。”
兰心皱着一双秀眉,满脸不乐意地说:“逍遥山布了阵法,你们得跟紧了,一旦走错了路便进不去,出不来了。
逍遥山山不高,林却很密,光是千年古柏就有上万棵。兰心带着他们在树荫中穿梭,足足走了两个多时辰,这才看见山顶的无极宫,可拐了几个弯后,又看不到了。
李檀弓悄悄地对兰心说:“你可别带着我们绕路,他是真的会杀人。”
兰心说:“我没有绕,就是这么个走法,快到了。”
一炷香工夫后,树林掩映中露出了无极宫的一角屋檐。无极宫原本是个小小的道观,经过三代人的经营,已经是规模宏大,占地千亩。
自从长孙破找到紫玉大法后诈死闭关,阳明真人单独作为武林白道的首领已有十年,这十年来他公正端方,执法严明,武林人人称道。如今长孙破口口声声说他杀了自己的女儿,并且寻仇过来,逍遥山分外莫名其妙。
事出突然,消息又不知给谁封锁了。一直到长孙破大摇大摆地闯进了地盘,众人才知道。给武林白道三大盟送信的信使还在路上,帮手是来不了了。
阳明真人的师弟、脾气刚烈的阳德真人坐在读书堂上,边饮茶边嗤道:“自古正邪不两立,长孙破堕入魔道是咎由自取,竟然还有脸上我们逍遥山!”
说话间便听到外头一阵喧哗,有人高喊:“不好了!魔头打进来了!”
他赶紧扔了茶碗出去,只见无极宫门前已经乱作一锅粥,逍遥山的弟子们将长孙破团团围住,不时有人被他从人群中抛出来,摔在地上哎哟惨叫。
“好强的内力!快结剑阵!”
兰字辈弟子,烈焰焚天阵法!——”
长孙破大笑道:“什么阵法!老鼠结阵了难道就不是老鼠了吗?哈哈哈哈!去吧!”
一名筋断骨碎的弟子被他摔在石墙上,摔得脑浆迸溅,惨不忍睹。
逍遥山众人惊怒至极,纷纷抢攻,又有几人被他一掌打死,他甚至活生生地扯下一名弟子的手臂,鲜血淋漓地放在口中大嚼起来,吼道:“好吃好吃,练过武的就是好吃!”
李檀弓紧紧搂着俩孩子躲在树后,兰心揪着他的衣领怒骂:“这样的人你也能认作师父?!”
李檀弓说:“我前一个师父还喜欢迷奸小媳妇呢,又能怎样?姑娘你快蹲下,别去掺和,保命要紧!”
兰心推开他,拔出剑就跳入了战局。
李檀弓拉着满鱼儿和阿九找隐蔽地点,阿九问:“太师父在干什么?”
李檀弓回答:“在打人。”阿九问:“为什么要打皮厚姑娘?”
李檀弓说:“因为皮厚姑娘是坏人。嘘,咱们再躲开些。”
他们正要往更远些的柏树后面去,只听一声雷音狮子吼:“都住手!"
李檀弓被震得耳朵嗡嗡作响,推了满鱼儿一把说:“你们两个躲好,鱼儿看好弟弟,如果我不来找,你们就别出来!”说完他便往无极宫潜去。
无极宫门前黄土飞扬,影影绰绰中只见无数人身形腾挪,李檀弓摸到跟前,才看清动的全都是逍遥山弟子,正围着长孙破摆阵踏圆,长孙破旁若无人地坐在剑阵中心,身下俱是他撕下来的残肢断臂。
“徒弟。”长孙破一眼就看见了他,“赏你条大腿吃!”
说完他真的扔了一条血淋淋的大腿过来,李檀弓忙不迭地避开,脸都白了说道:“师父,我不吃,您留着吧。”
见逍遥山弟子均用愤恨的眼神看着他,他在心里已经把长孙破骂了几十遍,但事已至此,他只好跑到老头儿身边去,垂头不停地擦着冷汗。
无极宫门大开,陆续出来许多人,最后一名老人仙风道骨,身后有十多个高阶弟子拱卫,正是阳明真人。
李檀弓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他拼死拼活要把阿九送给阳明真人,如今人终于送过来了,却演变成这么一个无法收场的局面。
阳明真人身边有一位中年道人,膀阔腰圆,不怒而威,想必就是刚才发狮子吼的人。他声震如雷地说:“长孙破!我掌门师兄敬重你为一代宗师,这才放你上山,想不到你竟然大肆屠杀我门弟子,今日我阳德断然不会放你活着回去!”
长孙破问李檀弓,“阳德?阳德是谁?”
李檀弓哪里知道,摇了摇头。
长孙破便说:“什么阳德、阴德,我看你是缺德。”
阳德真人只当这师徒二人一同消遣他,勃然大怒正要出手,却被阳明真人拦住道:“师弟不可。”
阳明真人缓步走出,包围着长孙破和李檀弓的弟子们纷纷让路,他一直走到距离二人几步远,才拱手行礼道:“长孙兄,别来无恙。”
长孙破说:“我不要这些多余的客气,我女儿死了,你要么交出杀我女儿的凶手要么就替凶手去死。”
阳明真人微微一笑道:“那好,我不客气。但茶水已经备好,长孙兄和令高足不如进去喝一杯粗茶吧。”
李檀弓猛地攥紧了拳头,可千万不能进去,一进去就出不来了!
长孙破大笑说:“好个阳明真人,难道你是二十年不见我,一心想叙旧?好!徒弟,咱们就进他的无极宫去,看看这老真人还有什么把戏!
说罢他就大踏步地往里走去,逍遥山的弟子们剑尖雪亮,李檀弓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但无可奈何,只能听天由命。
穿过无极官坚实厚重的大门,便是一条长青砖道,两边巨木高耸,巨木后面皆是碑林,有的已经长满青苔,有的还是新立的。
阳明真人说:“这每一块石碑下面,都埋着一位为武林正义而死的逍遥山弟子,纵然他死于万里之遥,我们也要把他的尸骨找回来。”
李檀弓没多想就问:“那万一找不回来呢?”
问完他就立刻后悔了,幸好阳明真人不以为忤,耐心地回答:“若是真找不到,那也只能做个衣冠冢了。这个,与远处那个,便是衣冠冢”
走过长道就是无极宫的正殿三清殿及玉皇殿,里面供奉着神仙,阳明真人不加停留,一直将他们引到宽敞的客堂青木殿。
这群人一进青木殿,殿门便轰然关闭,只听阳德朗声吩咐:“殿外弟子各司其职,没有掌门师兄的命令,一律不得入内。”
李檀弓一惊,下意识地去摸刀。
殿内明晃晃地点着几百根蜡烛,跳跃的火光映着众人各异的表情,显得十分诡异。殿内有二十多个人,除了李檀弓和长孙破,还有阳明、阳德等阳字辈的五人,兰字辈的十多人。
长孙破冷笑说:“这是喝茶吗?”
阳德抢先发难道:“这叫瓮中捉鳖,又叫关门打狗!”
阳明真人急忙阻止,“师弟不可!”
可阳德已经冲了上去,他暗器功夫厉害,使的是一把金弓和铁弹子,百步穿杨,速度奇快,一眨眼工夫便向长孙破连发了十弹。
长孙破两掌对出,将十颗铁弹子拢入其中,揉了揉,竟揉成了一颗大铁蛋扔了回来。大铁蛋借了紫玉大法的霸道内力,来势汹汹,阳德避之不迭,阳明真人适时插手,从侧边向铁蛋挥出一掌,铁蛋去势稍偏,“砰”地打穿了青木殿的厚墙,嵌在墙外十多丈远的一棵古柏上。
阳德的脸色顿时臭了,阳明真人沉声道:“师弟,退下!”
阳德梗着头说:“师兄,也许是我错了!可这魔头刚才在无极官外……”
阳明真人说:“退下!”
长孙破冷笑着拿了个蒲团坐着,摸着下巴说:“徒弟,你看见没有?为师我来不及杀他,他竟然还不乐意。”
“你!”阳德又要搭弓。
“退、下。”阳明真人一字一顿道。
“是……”阳德一脸委屈,愤愤地站到一边。
长孙破说:“打得正好呢,老道多管闲事。”
阳明真人缓声说:“长孙兄,不如我们稍坐片刻,等一个消息和一个证人”
“什么消息?”
“令爱未死的消息。”
“什么证人?”
“自然就是令爱!”
长孙破勃然大怒,浑身的杀气如网般铺天盖地张开,震得青木殿内的桌椅都咯吱作响。“你少拿这些花言巧语来欺骗我!”他惊人的一掌轰向阳明真人。
阳明真人左右各跳出两个人,分别是阳德、阳殊,以及年龄稍大些的阳简、阳穴后两位真人主要负责处理逍遥山门内的事宜,几乎从不在江湖行走,所以也谈不上什么名气,可是论武功,他们却在阳德与阳殊之上。
长孙破的一掌被他们联手化解,阳宁喝道.“结天师阵!”
天师阵是一种四人剑阵,传说道教有四大天师,即张天师张道陵,许天师许逊、萨天师萨守坚、葛天师葛玄,天师阵既然能以四大天师为名,可见其厉害,一旦结阵,三分的剑术也能发挥出十分的威力来。
李檀弓躲在一边,只见天师阵里剑影茫茫,五个人竟斗作一团,只有拢不住的剑气偶尔泄出,在青木殿的立柱和家具上留下条条刻痕。
李檀弓恍惚中又回到了当初刘采花对战黄四婆的时候,黄四婆的双钩之快,绝不亚于眼前阳字辈的四位真人,可他们四人联手之气势,远胜于黄四婆百倍,叫人心惊胆战。
长孙破以一敌四,并不落在下风,只见他掌出如风越打越快,掌中的那一团紫气越打越小,越打越小,最后竟缩成珍珠般的一个紫。李檀弓只当他要败了,谁知突然听他暴吼,小紫点“轰”一声炸开,把白色的剑芒扯得粉碎,阳宁等四人被他同时震出,倒退十多步才停住,天师阵顿时散了。
长孙破不依不饶,凌空出掌,气劲如疾风暴雨般扑向阳德和阳殊,那两人跃起闪避,阳宁再喊:“再结阵!”
可长孙破攻击极快,又来得霸道凶猛,阳德和阳殊一时没办法顾及别的。阳德脚下稍慢,被长孙破一掌劈中,顿时内息翻腾,胸口剧痛,忍不住“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长孙破怨恨他刚才对自己出言不逊,趁势而上,竟把他的四肢骨骼全部打断,将他高壮的身躯拎在手中摇晃,犹如一块烂布。
阳字辈其余三人目眦欲裂,齐齐掠上,谁知长孙破突然把阳德扔向阳简,阳简不忍心师弟受伤的身体坠地,赶紧收剑去接,就这么一眨眼工夫,长孙破已经到了他面前,厉指弹出。
阳简口鼻喷血向后倒下,鼻骨已断。
“师伯!”青木殿里的逍遥山弟子齐齐惊呼,有人喊道:“一起上!杀了这个魔头!”
长孙破大笑着说:“好好好,一起上,免得我一个一个杀麻烦!”
一股绵长如山间清流般的暗劲挡在他们之间,阳明真人说:“住手!”他面色如常,但全身真气奔涌,显然已是怒极。
长孙破指着他的鼻子说:“怎么?老道士要与我打了?要是真打,我让你三招。唉,想你这逍遥山也经营百年了,怎么就教出这样差的徒弟,差劲,差劲!”
阳明真人涵养极好,终于还是忍住了,说道:“长孙兄,再等三个时辰,三个时辰后消息不到,那就……悉听尊便吧。”
长孙破如鹰隼般看着他说:“我女儿真的没死?”
阳明真人点头道:“真的没死。”“真的?”
“真的。”
“好,那我等!”长孙破席地而坐,“如果你骗我,我便将你们吃得一个不剩。”
李檀弓才不会傻等,他早就在寻找哪扇窗子没有关牢,虽然外面也是龙潭虎穴,但总比在殿内死于乱掌之下要好。结果还真让他找着了,趁着阳德他们闹哄哄地打架,他翻出窗户就跑,一口气跑到无极宫外,四下里找阿九和满鱼儿。
满鱼儿从一棵大树上探出头说:“师叔,我在这儿呢!”
“嘘!”李檀弓抱她下来,又抱下阿九,“咱们快逃!”
“逃哪儿去?我外公呢?”
李檀弓说“他老人家吃不了亏的!”
“那阿九也一起走吗?师叔不是要把他送来逍遥山吗?”
李檀弓慢慢地停下了脚步,叹了口气,说:“现在看来是不成了。”
这时阿九指着树林说:“师叔,刚才那边有一个人喊我,我害怕,他喊我好几声我都没去。”
李檀弓顿时警觉起来,顺着阿九说的方位去找,果然在乱草丛里找到一个人,但是已经奄奄一息了李檀弓扶他起来,问:“朋友,你怎么了?”
那人奋力地睁开眼皮看了他一眼,还没说话,先咳嗽着喷出满嘴鲜血道:“快……快去告诉师父……”
李檀弓把耳朵凑上去,那人断断续续地说:"咳、我……一……告诉我师父……长孙……咳……多……”他说到这儿,竟然一口血水堵住了喉咙,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咯咯咯”的声音,他紧紧抓住李檀弓的衣领,越抓越紧,满脸是惊恐至极的神色,李檀弓连忙喊:“喂!朋友!朋友!”
因为用力,那人的手上、脸上青筋毕露,他就这样紧拽着李檀弓,死了。
李檀弓费了好大劲才把那人的手扒开,知道这个人应该是兰字辈的谁,遗憾他最后也没能把名字说出来:他生前受过极重的内伤,衣服上血迹斑斑,胸口凹陷了一大块,显然是断了许多根肋骨。
李檀弓叹息,唉,他受伤后不知道苦熬了多久才爬到这里,只差一步他就能见到阳明真人了,可惜啊……于情于理都要把他送到他师父跟前去。
他对满鱼儿说:“你快去无极宫里找那个皮厚姑娘过来,说我有要紧事儿找她。”
满鱼儿说:“师叔,我有点害怕。”
“别怕,”李檀弓鼓励她,“他们不欺负小孩子,我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快去吧,我等你。”
满鱼儿磨磨蹭蹭地一步一回头地走了,李檀弓把尸体放平,从衣服上撕下布条,蘸了一点口水把他的脸擦干净些过了半天,满鱼儿终于带着兰心跑过来,兰心扑到跟前,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落。
李檀弓问:“他真是你的同门?”
兰心捂着嘴,呜咽着点头。
“是师哥?”
兰心俯下身去,哭得整个人都在抽动。
李檀弓说:“好姑娘,眼前不是哭的时候,你赶紧回去报信吧!”
兰心终于平静下来,囔着鼻子问:“我师兄怎么死的?”
李檀弓摇头道:“我不知道。”
“那是谁害死他的?”兰心急着问。
李檀弓又摇了摇头道:“不过他死前说了一句话:“快去告诉师父,长孙什么多的。”
他解开死尸的衣领,查看那人胸口最致命的伤处,可惜他没见识没眼力,左右也看不出个门道,只是肯定不是长孙破杀的,因为老头儿一直和他在一起。
突然他皱眉说:“姑娘,你师哥嘴里好臭。”
死尸嘴里难免有点儿臭味,可实在是臭得刺鼻,他心想这人不是中过什么毒吧?突然兰心小声惊呼,原来她摸到死尸的后脑勺,发现那里整整齐齐地插着三根银针,只露出头皮一点儿。这两人茫然地互相看着,这时无极宫门前的更鼓响了。
李檀弓叫声“不好”,背着尸体往宫里冲——已经过了一个时辰,长孙破脑子有病,万一把一个时辰错当作三个时辰,那就坏事了!
果不其然,里面斗法正欢,阳明真人和长孙破各自闭目行功,但他们实际上在无声地过招,阳明真人脸色微红,额上大汗如珠,长孙破周身紫气腾腾,殿内的内功真气如刺芒,如蛛网,如暗焰,虽然无影无踪,但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李檀弓猛然撞进去说:“都住手!”兰心紧跟着跳进门,还没说话眼眶已经红了,“师父……”
屋子里顿时人声俱静,阳明真人乍看见惨死的弟子,身子一个踉跄,侍立的弟子们慌忙把他扶住。阳殊和阳宁冲过来怒吼:“这是怎么回事?”
兰心抽抽搭搭地说了前因后果,还有师兄那句遗言,可那句话没头没尾,谁也不明白他临死前到底想说什么。
阳殊转向李檀弓问:“你真的什么也没看见?”
李檀弓摇摇头,他突然想到这位兰字辈师兄遇袭,如果是在逍遥山势力之内,他们自己人怎么会察觉不到?可如果是在势力之外,他一个重伤之人怎么可能走到离无极官如此之近才倒下?这中间一定有古怪!
他说了声“跟我来”,便带着阳殊一行往发现兰字辈师兄的地方跑去,那处是树林间的深草丛,到了傍晚更加昏暗。他们提着灯笼寻了一大圈,没有发现人爬行或蹒跚走动的压痕,那位师兄果然是被故意扔在这个地方的。
长孙破也暂时放下了女儿的事,跟着众人出来,远远地站着。
李檀弓偷偷地凑到他身边,把尸体脑后的三根针、嘴里又臭得刺鼻的事儿说了。长孙破嘿嘿一笑:“这是你之前那个师父的伎俩,怎么跑来问我?”
李檀弓愣了愣,师父?刘采花?
长孙破接着说:“渔火老太婆的‘奈何三针’嘛,吊命用的,就算人到了奈何桥也能被吊回来,就是死得更惨些罢了。连你也不知道,看来老太婆不打算把这招传人,我也是三十年前见识过一次,与我一同见识的人都死绝了,徒弟你看好了不用一时三刻,尸体该烂得连骨头都不剩。”
原来是渔火婆婆!可她老人家怎么又给搅和进来了?
正当李檀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时,几个逍遥山弟子连滚带爬地跑过来禀告说师兄的尸体突然化了。
众人都大惊,急忙赶回青木殿,还没入殿门就闻到里面奇臭无比,等进去了,几个定力不足的弟子扶墙干呕起来。李檀弓捂着鼻子上前查看,兰字辈师兄的尸体果然无影无踪,连那三根针都化没了,地上只有一摊冒着白烟泛泡的黄水,又腥又臭。
兰心见着这幅惨象忍不住掩面大哭。她一哭,其他人也跟着哭,阳明真人脸色惨白,心酸落泪。倒是长孙破旁观者清,冷冷地说道:“哭有什么用,赶紧查查是谁杀了他。”
一句话提醒了大伙儿,纷纷叫嚷着要报仇,兰心正想说出那三根银针的事,却被李檀弓拉住了。
“怎么了?”兰心小声问,李檀弓冲她摇摇头。
兰心满心的疑问,终于还是没说。
阳明真人对着长孙破惨声道:“长孙兄,这就是我派去寻找令爱的弟子,如今他死了,令爱没找到,时限却到了……长孙兄,这境况……唉,随你吧!”
长孙破却冷静了下来,他已经不在气头上了,开始回想这一路上的种种蹊跷,莫非女儿不是逍遥山所杀?而是有谁设计了这个圈套让他们钻?不管是谁,那些人的目标都是阳明真人。
他脑子糊涂,想到这儿就再也想不下去了,只神经质一般地摇头。
李檀弓也在想:他们一出水下的通道,就遇见了那具锦衣卫的尸体和字条,这说明设圈套的人是知道他们在下面的河长孙破在那个地方已经躲了十几年,从未有人知晓,可见其隐蔽,那么那个知道的人……
他猛地抬眼望着长孙破,一句话几乎脱口而出:设圈套之人不会就是你女儿吧?
长孙破问:“你看我干吗?”
“我觉得你女儿没死。”
长孙破也这么想,他一手抓李檀弓,一手抓阿九和满鱼儿,趁殿内纷乱悄悄地退了出去。
李檀弓问:“师父,咱们去哪儿?”
长孙破说:“找女儿。”
“可是去哪儿找呢?”
“先找再说。”长孙破说。
李檀弓问:“你说那人会是渔火婆婆杀的么?”
长孙破瞥了他一眼,道:“既然要杀他,何苦又把他送回来报信?再说那老太婆杀人向来精细,一掌震碎胸骨不是她的手法。”
李檀弓长叹一声,抱头蹲下呻吟,他实在想不通渔火婆婆到底和这事儿有什么牵扯,还有青姑,还有常缺、海红雁、摆渡婆长孙愁、满鱼儿……这一路上,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长孙破说:“与其在这里瞎想,还不如当面去问问老太婆。徒弟,你带我去!”两大两小四个人在山林中走了个把时辰,眼见着夜越来越深,便停下来休息。长孙破席地而坐练习紫玉大法,满鱼儿和阿九奔波劳碌了一天,早就困乏得不行,两人躺在火堆边睡觉。李檀弓翻来覆去睡不着,便一个人出去透透气。
这一天正好是新月,漫天星子,月亮却隐没在地平线下。李檀弓心里烦乱,不知不觉走远了,等醒神时已经找不到来的路,他这才想起兰心说过逍遥山有阵法,一旦走岔了便再也回不去。正着急呢,突然发现前头密林里有火光,他还以为是自己绕了一大圈又回来了,喜滋滋地摸过去,走到一半觉得不对劲,树林里人影憧憧,完全不像是长孙破能弄出来的动静。
他走得更近些,顿时吓得目瞪口呆,眼前俨然是一幅地狱场景!那些人影根本不是活人,而是挂在树上的一具具尸体!
夜风阴冷,尸体大多死相凄惨,面目狰狞,有的还在淋漓地滴血……
李檀弓打个寒战,准备无声无息地退回去。可他的行踪早已落在对方眼里,他一挪步,对面便跳出三个人向他扑来。
李檀弓大惊,他轻功还可以,一下子绕过了那三个人。他来不及定神,发足狂奔,后头三人紧追不舍,看得出都是练家子,有一个几乎能追上他,另两个脚步稍微沉重些。
李檀弓玩了命地跑,他只能跑不敢喊,喊虽然能喊来长孙破,可更会惊动了对方,也不知道林子里埋伏着多少高手!他不出声,对方竟然也不出声,四个人沉默地在林子中追逐,李檀弓脚下一个趔趄,顺势跌倒,那个离他最近的人便冲到前头去了。
李檀弓滚了几滚爬起来,换个方向再跑,那三人随即跟上。李檀弓的心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他知道自己那点微末的功夫,光对付这个跑得快的就够呛,更何况后面还有两个!
他决定不与他们交手,只是跑,能跑多久就跑多久。他对自己的脚力有信心。可惜事与愿违,那个跑得快的已经向他出招,他扔出几枚暗器,李檀弓仗着身穿火蚕丝甲硬是接住了,可是背上被敲得生痛。
暗夜无月,他瞧不清对方的样子,对方三人也觉得前面那小子就像条滑溜的泥鳅,明明就要抓到了,却又让他跑了。
有人打个呼哨,而后兵分三路,要对李檀弓来个包抄,暗器簌簌地飞来,李檀弓心里已经把他们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等到耳朵上中了一镖后,他再也按捺不住,吼道:“你们这群王八蛋!杀了我的亲姐姐,还要跑来杀我!我咒你们掉茅坑吃屎吃死!”
他就是信口乱喊,谁知对方听了这话竟然停了停,有人沉声问:“小子,谁杀了你姐姐?”
李檀弓脚下不停,嚷道:“就是你们!但是小爷早晚要为她报仇,把你们这群混蛋杀干净!”
他跑到山崖边,只见眼前断崖高高耸立,不知道绵延几里,正在走投无路之时,突然听到身后“扑扑扑”几声闷响,接着有个女人冷冰冰地笑起来,那笑声真是说不出的可怕!
摆渡婆长孙愁飘到他身边,说:“好弟弟,你果真是有良心的。”
李檀弓都要被气乐了:“你果真没死!”
长孙愁笑道:“我哪有这么容易死。小弟弟,你果然上逍遥山来了。”
李檀弓绝对讨厌这个女人,虽然他怜爱满鱼儿,也多少敬重一点长孙破,但对这个女人他却始终愤恨加惧怕,因为她不正常!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是好的,什么时候是疯的。
就像上回她给自己下“一日离魂”昏睡药,万一那几天她是疯的,没听常缺的话下了毒药,那他李檀弓和阿九岂不是早死了!
她阴森森地喊“弟弟”,李檀弓背上寒毛直竖,可是论辈分,他还真是她的师弟。
长孙愁问:“我爹和满鱼儿呢?”
“在树林子那边。”李檀弓问,“你明明没死,为什么诬陷逍遥山?”
长孙愁说:“是我吗?不是我。”
她指指两边道:“看在你叫我一声姐姐的份上,我已经帮你把这几个吃屎的杀了,你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见李檀弓愣着不动,她轻推了他一把,说:“走,回我爹身边去,告诉他我暂且在玄阳洞安身。”
李檀弓冷笑道:“你现在倒心疼你爹了,当初装死吓他时怎么不心疼?”
长孙愁作势要打:“快走,不然我杀了你!”李檀弓气哼哼地走了出去,长孙愁说:“等等。”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满鱼儿她还小,万一我……你要多疼她。”
她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疯了,也没有了杀人时的心狠手辣,眼神中饱含着为人女、为人母的柔情。
李檀弓点点头,说:“我记住了。”
长孙愁转身消失在漆黑的密林中。
李檀弓完全迷了路,心想与其自己乱走,还不如等长孙破来找他,他精疲力竭,干脆寻了个地方天为盖地为床地睡了一觉。
醒来后天蒙蒙亮,他摸索着往回走,谁知又转到了与长孙愁碰面的地点那些骇人的死尸依然吊在树枝上微微摇晃,但昨晚在这里扎寨的人却走得一个不剩,李檀弓贼头贼脑地溜进营地,发现灰烬还是热的,他们必定没有走远。
李檀弓想,长孙愁是常缺的人,她怎么能上逍遥山?逍遥山的势力范围,眼线、密探和守卫呢?他细看那些尸体,发觉有的像是农户,有的像小商贩,有的像纨绔公子,有的倒像马匪,可其中有一具从服饰到头饰,竟就是逍遥山的弟子!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难道……
他想起兰字辈师兄临死前那句话!他说的不是“多”,而是“东”,东厂!
他在说“东厂来了”!
逍遥山危在旦夕!
他返身就跑,不知跑了多久,突然与长孙破撞了个满怀。长孙破骂道:“你跑哪儿去了?一觉醒来不见你,让我们好找!”
李檀弓赶紧说:“糟了糟了,师父,东厂来了!”
长孙破说:“来个屁!逍遥山可是没这么好上的,东厂的苍蝇都飞不进来。”
“真的真的!”
见他不信,李檀弓赶紧拉他去东厂的营地,谁知竟然又迷了路,只好在林子里跳脚骂老天。他抓着长孙破,把昨晚的所见原原本本地说了又说:“我猜那些人都是逍遥山的探子和守卫,恐怕连个信都没能报出去,就被杀了挂在树上!师父,这次东厂是来真的啦!”
长孙破只听见他说“师姐没死,人在玄阳洞”,其余一个字儿都没上心,他拉着李檀弓就要去找女儿,李檀弓真是急得五内俱焚。
“师父,玄阳洞不难找,就在入山的三座大牌楼边上,那天你练功,我和满鱼儿、阿九还跑进去玩过。咱们分两路,你带阿九、满鱼儿去接师姐,我回无极宫报信,如今东厂肯定已悄悄围了山了再不报信就晚了!”
长孙破没反对,带着满鱼儿离开了。
李檀弓转身飞奔,眼前郁郁葱葱的景色与往常并没有什么区别,可不知为什么总是透出丝丝肃杀。他经过一棵大树,见上面挂着个死人。
李檀弓跳上去一看,发现那人被割断了喉咙,想来这人应该是守在树上的暗哨,可惜被人发现了。
“冷静……冷静……东厂来不了。”李檀弓自我安慰道。突然耳侧一记怪声,像是兽的尖啸,又像是哨子,如锐针般直刺人的心底,他大惊失色,因为这是那天他在太湖、在渔火婆婆的船上听到的箫声!
箫声未歇,四周鼓声顿起!
鼓声中夹杂着无数狂奔的马蹄声、无数嘶吼的人声,以及刀剑声、冲杀声!
——东厂来了!
李檀弓疯了般朝无极官冲去。
无极宫里竟然没乱。
逍遥山千余名弟子火速聚集到了主殿三清殿前,听候阳明真人的指阳明真人问:“东厂的大军还有多久到?”
有弟子气喘吁吁回答:“阉狗的兵从四面八方而来,足有五六千人,已经开始攻山了,领头的全是锦衣卫!不用多久就能到这儿!咱,咱们在外围的人都遭难了!”
阳殊说:“掌门师兄,咱们在山上布的阵法……”
“怕是没用,”阳明真人打断他,“这么多人,就算砍树也能砍出条路来。”
他沉吟片刻,冷静地给弟子们划分了守护范围,又告诉阳殊道:“你的两位师兄重伤,阳字辈只有你、我可以再战,我作为掌门必须坚守三清、玉皇二殿,其余的事情就只能拿你了。”
阳殊点头,说了句师兄放心,便振臂一挥,带着一群弟子直奔宫门去了。
李檀弓跃进了宫门,挥汗发毒誓道:“他如果我能活着回到鱼峰山老窝,绝对,肯定,必须一辈子都不再入江湖!”
无极官虽然仍是道观精舍,可防御工事绝不亚于任何一个山寨。青年弟子们推动数十处机关,只听隆隆巨响,无极宫的外墙竟然高上去三丈,全是由粗木接成;又推动一批机关,墙外的地面竟然凭空陷下三丈,成了一条宽大的壕沟。阳殊长喝一声:“扔!”
千余名弟子纷纷攀上外墙,将扎马钉、铁蒺藜之类的东西成捆成袋地朝外撒去。这场面十分壮观,如果是平时,李檀弓早就冲在前头瞧热闹了,可现在他没这个心情,他只是想报信,现在看来也不需要了。
不能掺和逍遥山和东厂的恩怨,他得赶紧找个地方躲躲!
他故技重施往伙房去,伙夫早已经逃光了,但锅灶依然烧得很旺,总不能现在就钻进去,他又转了一圈,发现伙房后院角落里有口枯井,大概是常年不用了,连木头盖子都朽了,他包了一笼屉馒头跳进井里,准备等事儿完了再出去。
听着外头的厮杀声越来越近,他渐渐坐立不安起来,想到阳明真人生死未卜,他叹口气说:“唉,他要是死了,阿九交给谁呢?”于是又顺着井绳爬了出去。
东厂大军已经近在咫尺,听声响他们是带着火器的。李檀弓满院子找阳明真人,突然看见长孙破抱着阿九和满鱼儿越墙而过,轻松地落在三清殿前的巨柏上。
李檀弓头疼地想:这老头怎么又回来了?带着俩孩子也不知道避避风头!
长孙破斜瞥了他一眼,把阿九和满鱼儿扔进他怀里,自己却跳上殿顶走了。不多久,攻势最为激烈的西北面传来他中气十足的笑声:“哈哈!择日不如撞日,来得好!阳明老道,刚才杀了你三十名弟子,我这就帮你杀三百个阉狗手下!快快开宫门,放他们进来,我好开杀!”
李檀弓拽紧了阿九和满鱼儿,骂骂咧咧地往伙房跑,长孙破这老东西,凭他的本事明明再走几步就可以脱离战圈,没想到他吃饱了撑的回来凑热闹!
他把孩子们放到井里,把井盖盖上,继续往人多的地方找阳明真人,后来从弟子嘴里听说阳明真人在三清殿,便一心往三清殿跑。
外头人声嘈杂,大军不断逼近,已经有爪钩搭上无极宫墙,逍遥山的弟子们频频往外放箭,这时听到有人喊:“不好!小心火炮!”话音未落,一声巨响,无极宫墙的西北角竟然被轰塌了一段。
东厂的人马蹚过扎马钉与铁蒺藜,在壕沟上架设木板,仰仗着逍遥山难以企及的箭雨、坚盾和利甲,硬是从缺口处闯了进来。
官墙一破,无极官就等于失了守。
阳殊拔剑在手,眼睛已经怒得血红,喝道:“诸位,与我一起杀!”
说完将离得最近的一名校尉刺了个窟窿,弟子们受了他的鼓舞,纷纷冲上前去,就在缺口附近与对方兵马战成一团。
长孙破也混在人群之中边杀边狂啸,对方见他凶猛,便不靠近,只是远远地用箭射他。他拨落箭镞破口大骂缩头乌龟、王八蛋之类,那边受了激将,便跃出了几个高手与他缠斗,打得尘土漫天看不清人影。
这时候,远处树林中出现了海红雁的大轿,由二十多人抬着,仿佛是一座会走路的坚城。
李檀弓正在往三清殿跑,一道身影挡在了他面前,李檀弓拔刀就砍,对方的白绫轻裹却化解了他的攻势。
李檀弓怒道:“长孙愁!你干吗呢?”
长孙愁说:“怎么?你不喊我师姐了?”
李檀弓喊:“好姐姐,你到底想怎样啊?”
长孙愁双臂一振,卷去他的武器,扔出去老远。
“救你,”她一如既往笑得有点儿吓人,只是在离开时说了句,“不要来三清殿。”
三清殿内剑拔弩张,却静谧得连根针落地都能听见。殿门紧闭,殿顶却开了个大洞,有个老太监带着一伙人从大洞里跳了进来,稳稳地落在阳明真人跟前,阳明真人端坐大殿屮央,仿佛已经入定。
老太监看上去胖胖的,满脸笑容,好似一个店掌柜。
无论是谁初次见到这个叫海红雁的——当然绝大部分情况下见到的都是替身——都会心生怀疑。他们总觉得眼前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应该是年少时因为家贫而入官,撞了大运被分到司礼监,然后低头哈腰、逆来顺受、死里逃生,苦熬了几十年才熬到了今天这个说话还能算数的位置。事实上也是如此,海红雁出身寒微,入宫前连一条完整的裤子都没有。论年纪,他比刘瑾老;论入宫年数,他比刘瑾长,可他就认定了刘瑾为干爹,而且似乎心甘情愿。
有一点他和刘瑾差不多,“立皇帝”刘瑾不会武功,他也不太会,这世上杀人最多最狠的,往往自身倒没什么本事。海红雁带了近二十人,阳明真人身边仅有七八名近侍弟子,海红雁上下左右细细打量阳明真人,竟然笑了。
“瞧真人这副模样,像是个与人为善的人,没想到竟然做出谋反的事来。”
他找了只蒲团坐下,肩膀一缩,更像个掌柜了。
“真人啊,咱俩年纪差不多,老伙计聊聊家常吧。你是不是受了点内伤?昨天和长孙破斗法时受伤的?要不是你受伤我还不来这一趟!我啊,就跟着长孙破呢,这世上能打伤你阳明真人的有几个?”
阳明真人连眼皮都没有动一动,他身后的弟子却面面相觑:什么?
师父受伤了?
海红雁又说:“他们都不准我来见你,怕你害了我。可我想啊,算起来咱们也斗了不少年了,你派来杀我的人一批又一批,害得我成天没有安生日子过。如今我总算不用再担心了,所以这最后一面还是要见的,对咱俩都是一个交代。”
阳明真人睁开眼睛,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海红雁叹口气,接着说:“唉,外人都误会我,喊我海剥皮,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杀人,我杀人都是有原因的。比如逍遥山和三大盟想杀我,所以我杀回去免得让人看不起;又比如诏狱里的老官儿成天骂我;再比如那些清流啊、御史啊、聒噪书生们成天议论弹劾我……总之杀人都是迫不得已。老道长,你说我冤枉不冤枉?”
李檀弓趴在殿门后面偷听,见长孙愁挂在大殿屋檐下冲他摇头,他心想:这边一时半会儿还打不起来,我得喊师父来帮忙!
谁知他刚迈步,突然脑后一件物事破空飞来,他忙不迭去接。长孙愁说:“师弟让开!”白绫飞出,凌空接住那件物事,李檀弓定睛一看,竟然是支羽箭。
长孙愁把羽箭扔出去。
这时有个男人从树后现身,身材不甚高大,而且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像只鸭子,可脸上的气度不小。他盯着长孙愁说:“你是何人?”
长孙愁不理他,做着手势催促李檀弓快走。
瘸子拔剑,冷冷地又问:“你到底是何人?”
长孙愁厉声说:“我是你娘!可惜你是个死瘸子!”
说着她直奔二十多丈外的玉皇殿,翻上殿顶后发出一支暗器,却不是射向瘸子,而是射向李檀弓。李檀弓知道这是长孙愁担心自己打不过瘸子,在催他走,可是眼前的情形又怎么能走得掉呢!
瘸子最忌讳别人当面说他腿脚不好,顿时气得脸色发青,两条浓墨般的八字眉颤抖不已。他正要拿李檀弓泄愤,长孙愁却站在屋顶上高声骂:“断子绝孙的跛脚乌龟!婊子养的!拿卖笑钱去做副拐杖吧……”她骂得又脆又快,那无赖劲儿不亚于街上任何一个泼妇。
瘸子扔下李檀弓朝她奔去。这瘸子的轻功竟然如此之好,绝不在长孙愁之下,他手持巨剑,片刻就与长孙愁过了十多招,双方都没占到便宜。
眼见他俩已经打到大殿屋脊的另一边,李檀弓明白此时再不走就没机会了,突然他听到长孙愁一声惨叫,认识她这么久,从来没听她这么叫过,李檀弓暗道一声不好,什么也顾不得了冲到屋檐下破口大骂:“王八羔子死瘸子!欺负女人!有本事下来和你爷爷打!”
回答他的是长孙愁的厉喝:“你来干什么?……快滚!”
李檀弓听她的声音中气不接,断定她是吃了亏,他下定决心要把那瘸子引下来,然后把他引到长孙破那边去。
突然,长孙愁闷声从房檐上摔了下来。
李檀弓扑上去捂住她身上汩汩的血口,长孙愁强笑道:“傻小子……你走不了啦……”
屋顶上站出来两个人,除了瘸子,还有一个女人。瘸子与那女人一点头,转身走了于是只剩下那女人。
天色阴沉得可怕,想必又是在酝酿着一场豪雨,那女人站在翻滚的乌云下,红衣红裙头戴红钗,笑得像朵花一样。长孙愁唾出一口血水道:“呸!老妖怪!”
那女人回嘴道:“贱人!”
她的声音非常奇怪,好像是个男人故意捏着嗓子装出来的,让人听着反胃。
长孙愁刚才腹背受敌,但重创在背后,显然是被这女人偷袭了。这女人来者不善,李檀弓脑子里飞快地想着脱身的方法。
那女人忽然跳起,“嗖”地从他俩头顶擦过去,落在不远处,颤声说:“小哥哥,你再看,奴家都要羞死了。”李檀弓简直恼火地要哭了,心想自己还真是女鬼缠身,他勉强说:“大姐,你长得真好呀。”
那女人闻言甚是欢喜,招了招手说:“小哥哥,你快过来。”
李檀弓在长孙愁耳边说了句“师姐快走”,便定了定心神,一步一步朝着那女人走去。他故意走得很慢,待到走近了,女人风情万种地拢拢头发,笑道:“小哥哥,你长得也好,我和你成亲怎样?”
李檀弓笑说:“好啊,那咱俩得找个地方拜天地,然后找些亲朋好友热闹热闹。我看西北墙附近热闹,不如就那儿吧。”
“哎哟喂,”那女人娇嗔,“你怎么这么猴急,羞死人了!”
李檀弓偷眼看长孙愁,发觉她受伤过重根本无法起身,心里急得不行。他暗叹今天运气太差,恐怕要死在这里了,索性破罐破摔心一横,干脆大声咋呼:“我是急啊,再不急我就得娶个死老婆啦!我怕师父不喜欢你啊!哎哟!那不是我师父嘛!师父!师父!”
那女人冷笑道:“你喊不来的小哥哥,要是不先缠住他,我能站在这儿么?”
她慢慢飘了起来,一身大红色的纱衣随狂风而动,就好像这个人完全没有重量,竟凭空地悬着。李檀弓步步退后,回护长孙愁。
突然,有个身影从他身边一跃而过直扑那女人,出手如电,结结实实甩了她一个耳刮子。
李檀弓十分解恨,喊道:“扇得好!”
那人大笑,移形换影竟正正反反地给了她十几个耳刮子,打得那女人发鬓散乱。
李檀弓看出来了,那身形、那步法,不是他的采花贼同行司徒乱又是谁!
他惊喜地喊道:“司徒老兄!你不是在太湖么?渔火婆婆果然也来了!”
司徒乱跃在一边,叉腰大笑:“我听你鬼喊,还以为你又被哪个小娘子欺负了。我此番是出来收妖怪,收了妖怪再回太湖!”
李檀弓笑着接口道:“没想到司徒老兄这样的雅贼也会打女人。”
“女人?你说他是女人?”司徒乱冷笑,说,“接着看。”
那女人被打得头昏脑胀,稳了一阵脚步,抬起头来竟然满脸的喜色道:“打得好舒服,再打,再打嘛!”
司徒乱揉着拳头说:“阴柔柔,算来你也该六十有余,难道准备顶着这些美女皮进棺材么?”
阴柔柔脸色突变,厉声道:“别碰我的皮!”
“我才不碰你这没皮的老妖怪。”
阴柔柔尖啸,十指尖尖地朝着司徒乱抓来,突然她又倒飞数丈,如一只血红蝙蝠般冲天而起,落在树梢上,捂着腹部嘶声说:“好痛,好快活!司徒乱,你这是什么招数?”
“招数?不是招数。”司徒乱说,‘‘是毒药而已!”
阴柔柔急不可耐地解开衣服,要查看受伤的腹部,这举动把李檀弓又吓退了几步,他看见阴柔柔的胸口平坦一片,她没有乳房,她根本不是个女人。李檀弓的下巴都要掉到脚面上了。
阴柔柔雪白的腹部上有一个漆黑的小洞,但却没有一丝血流出,小洞周围冒出丝丝白烟,显然是被毒药烧灼而成。她怒声道:“采花贼,你竟然打破了我的皮!”
司徒乱冷笑道:“你这身皮子不错啊,用了不少心肝血肉和灵药吧?以为金刚不坏吧?哼,渔火婆婆差我来,就是要剥掉你的皮!”他双手张开,平平地飘出,那对针尖般的瞳孔厉芒迸射。
见掌风扑面,阴柔柔出爪便接,两人势均力敌,往来招数密集如罗网,阴柔柔边打边怪叫,突然,刚刚还贴着面的司徒乱竟消失了!他一怔,脖子上已经挨了一掌。这一掌不痛不痒,阴柔柔暗自窃喜:他就知道这司徒乱从来是以步法诡异见长,掌法确实一般!
谁知刹那间他脖子上竟灼热无比,随之蔓延到全身,皮肤焦干变硬,如虫壳般片片剥落!
李檀弓努力捂着嘴不让自己吐出来,他都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先是看到了一个艳光四射的美人,后来知道这美人不是女人,如今这美人竟然成了一堆蠕动的血肉,她没有皮,她只有暗红色的四肢轮廓,可她是活的!
那堆血肉落地,嗥叫着抬起头来,他的头发已经随着皮肤散去了,在她脸上看不出眼睛、鼻子和嘴巴的痕迹,只有黑色的窟窿。她一说话,浑身的烂肉都仿佛在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我的皮!我的皮碎了!又得要找一块新皮了!”“不用了。”司徒乱冷冷地扔掉手中的毒药瓶。
他双掌连环拍出,阴柔柔疾奔飞掠,准备再跳上两丈来高的树枝。司徒乱忽然挡在他身前,阴柔柔慌乱之中明明看见他正面击出一掌,不知怎么的后脑却被击中,头骨顿时碎裂,他“砰”一声闷响摔倒在地,死时就如一摊鼻涕。
李檀弓蹲在地上呕了几声,司徒乱说:“老弟,没事吧?”
李檀弓捂着嘴说:“太……恶心……”
司徒乱便把阴柔柔的尸体踢进不远处的泥潭。
“这是个老太监,”司徒乱拔了一把茅草,擦了擦鞋尖,“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套换皮邪法,把自己的那身丑皮先剥了,再四处去剥年轻姑娘的皮。皮这个东西,人一死就松了僵了,所以只能活剥,人越是痛,皮就扯得越紧越有弹性……”
李檀弓忍不住,终于呕了起来。
“你可以想到那些姑娘们死得多痛苦,况且女人身量偏小,往往要两三个人才能帮这老货凑一身整皮。婆婆说过,无论如何都要杀死海红雁,因为他专门豢养这些妖物!
李檀弓呕了还要呕,长孙愁在一边吃力地说:“师弟,长点儿出息……有剥皮的就有抽筋的,摧骨的,一个赛一个心狠手辣……阴柔柔算什么东西?只是死在这么一个贱人手上,让我好不甘心!”
“师姐,我害死你了。”李檀弓把全部的伤药都撒在长孙愁的伤口上,可一撤上去就会被汹涌流出的鲜血冲走。
长孙愁奄奄一息,勉强笑道:“我有几件事要交代你……你先说愿不愿意答应。”
“我答应,你说。”
“……鱼儿是个好孩子,你要多照料她……快把我爹劝走,如果能下山……你们就跟着他回天魔殿,什么海红雁、刘瑾、常缺,根本奈何不得你们……”
她闭上眼,泪水顺着面颊一滴滴落下,轻轻说了句“鱼儿,好乖乖……娘去了”,便停止了呼吸。
“师姐!师姐!”
李檀弓心里堵得慌,他与长孙愁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可他是真心实意地喜爱满鱼儿。他从小就没有娘,知道一个孩子没了娘有多苦,如今满鱼儿也没有娘了,他替她伤心不已!况且这次是他的错!
“鱼儿,我把你娘害死了……我错了,我不听话,我把你娘害死了……”他抱着长孙愁的尸体,呜呜哭了起来。
司徒乱在一旁沉默地站着,许久才开口劝道:“你有这个哭丧的工夫,还不如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李檀弓恨恨地抹着泪说:“我不走,我要把东厂的王八蛋杀干净!司徒老兄,咱们一起去帮阳明真人!”
司徒乱苦笑了一下说:“檀弓你不知道,我们此番来,也是冲着阳明真人啊……唉!”
他从怀里掏出一瓶药塞给李檀弓,说是渔火婆婆让带的七花软筋散,见效极快,万一遇见什么打不过的敌人,用它好逃命。他说完拍拍李檀弓的肩膀,径自走了。
李檀弓望着他的背影出神:
也是冲着阳明真人?
为什么啊?什么意思啊?!
你们一开始说要杀海红雁,怎么现在又冲着阳明真人了?
我实在是不懂啊!
他放下长孙愁,往无极宫的西北角狂奔。长孙破正打得开心,只见他狞笑着把一个人撕成两半,又挥掌击碎了另一个人的胸骨,李檀弓冲上去抱住长孙破的腰,差点被误伤了。长孙破骂道:“臭东西!还不躲开,别妨碍你师父报恩!”
“师父,”李檀弓抬起脸说,“我师姐死了。”
长孙破愣了一下,见他满脸是泪不像是在骗人,便怔怔地问:“怎么死的?死在哪儿?”
“在玉皇殿,海红雁的人把她杀了”
一名大汉将斩马长刀舞得虎虎生风,号叫着向他们扑来,不料却劈了个空,长孙破拎着李檀弓高高跃起,一脚就踏碎了来人的头骨。
玉皇殿后的乱草中,暗红色的血流了一地,死去的长孙愁静静地躺着,眼睛下面泪痕犹在。长孙破跪在她旁边,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老得连腰背都佝偻了。
“女儿啊,”他轻轻地喊着,“孩子”
一天之内,他经历了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再度失去的悲伤,他身心俱疲,几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不说不动,似乎傻了。李檀弓把他扶开,一弯腰背起长孙愁的尸体说:“师父,仇可以以后再报,今天这儿不关咱们的事。正好天黑了,我们赶紧趁乱走吧!满鱼儿和阿九还藏在外面呢!”
长孙破木然地指着远处门窗紧闭的三清殿问:“海红雁是不是在里面?”
李檀弓哀求着:“师父,走吧!”
长孙破的嘴唇抿成一线,眼珠子又缩小得犹如针尖,说:“还在就好。”他飞奔而去轰开了三清殿的大门,昂着头走了进去。
殿内打斗正酣,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逍遥山众人聚在阳明真人身边,明显已是强弩之末。海红雁面带得色,抄着手打量着突然闯入的老人,见其白发蓬乱气势逼人,便知道是谁了。他正要开口,长孙破摇了摇头说:“我不说话,我来杀人。”
话音刚落,他五指成爪,越过众人朝着海红雁抓去,这一招大巧不工,却包含着他几十年的功力。海红雁脸色大变,从他身前跨出三个人,这三人有一个人奇高,手脚脖子奇长,另两个却矮得像五寸钉。他们配合出拳,速度令人眼花缭乱,竟然一下子阻住了长孙破的攻势。
长孙破站住,冷冷地问:“你们是谁?”
海红雁笑道:“长孙破,可惜可惜,听说你十年前就闭关了,所以你不知道这些年江湖上能人辈出啊。”
那三个人也停住了,他们均面色焦黑,枯瘦奇丑无比,不是瞎了左眼就是瞎了右眼,不是没有鼻子就是没有嘴唇,有个矮个儿少了半张脸,看上倒是像鬼比像人多些。
有个逍遥山弟子大喊:“小心!他们是欧阳兄弟!”
欧阳兄弟本来名不见经传,也没有师承,但他们几十年朝夕相处,又喜欢钻研,竟然独创一套诡谲拳法,三人配合,极快极密极刁钻,比一般拳法的威力不知道大多少倍,就算在恶徒扎堆的海红雁大营,也没有人敢惹他们。
长孙破摇头说了句不认识,出招依然。
此时,李檀弓正围着三清殿转悠,他记得昨天长孙破曾经把墙壁轰出一个洞,他在专心致志地寻找那个洞。
无极宫已被完全攻陷,锦衣卫和兵勇们正在从残垣断壁间一批批踏入,四处火焰燎天,人喊马嘶,满地狼藉。大概是海红雁吩咐过了眼下还没有一个人过来三清殿。那个洞在三清殿的背侧面,有个脸盆般大小,逍遥山的人勤快,已经拿灰泥糊上了。
他便重新把那洞抠开,偷偷钻了进去,然后爬到元始天尊的造像后面躲着。大殿里有些昏暗,借助着顶上的几盏长明灯,能勉强瞧个轮廓。
拳脚声不绝于耳,可李檀弓生怕那些高手察觉他,连喘气都不敢大声,哪敢探出头去看。
过了一会儿,他听出长孙破杀了敌人中的一人,还没来得及高兴,长孙破就被三四名高手围攻了。
敌众我寡,师父也不知能不能对付?他正着急,随即摸到了怀里的七花软筋散,好大一瓶,渔火婆婆待他不薄。
他突然想到了好主意,此时跳出去趁乱把软筋散撒了!他吃了“君子常归”能百毒不侵,可渔火婆婆的猛药还有谁放不倒?就算有个别漏网之鱼,逃命也不难!
他打定主意准备下手,谁知几块碎瓦落地,长孙破竟然被那几个人从屋顶引了出去,而且听声音像是越打越远。
李檀弓暗道一声糟糕,连忙探出半个脑袋偷看,只见大殿内还有十七八个人,但逍遥山却只剩下四个活人了。女弟子兰心和另一名弟子护卫在阳明真人身边,阳殊斜靠着立柱,胸部起伏剧烈地喘着气。
拱卫着海红雁的个个都绝非善类,尤其是那个要命的瘸子,两粒灰里透白鹰隼般的眼珠子正直勾勾地朝这边看来。
坏事!李檀弓猛然缩头,瘸子并没有看见他,片刻之后他就把视线移开了。李檀弓屏息静气,又从洞口跳出了大殿。
海红雁笑嘻嘻的,仿佛一只刚捉住耗子的老猫,满脸是戏弄猎物的得意。
兰心恨得牙痒,越发握紧了刀,海红雁笑道:“小姑娘,何苦呢?问问你呼风唤雨的师父,他是否还能聚得起一口真气和再问问你身边的这位师哥,他刚才把什么阴损的玩意儿扎进你师父的身子啦?
兰心见师父人事不省,惊觉海红雁说的是真的,她猛转头逼视着她那位师兄,其人逃至海红雁身后,低头嗫嚅道:“师妹,我……”
“识时务者为俊杰。”海红雁大声吩咐,“把她给我绑了,押回京城!”说罢他从小太监手中接过茶碗,笑着喝了一口。
突然听到顶上瓦片被人踏得咯吱作响,他还当是长孙破打回来了,脸色微变。
瘸子厉声问:“谁?”说话的同时人随剑出,直指殿顶大洞!李檀弓刚跳进来,右肩膀上就被刺个正着,一时间鲜血四溅。
他什么也顾不上,扑啦啦抖开手中的衣服,喊声:“都给我倒了吧!”
瘸子被猛地灌了一鼻子粉末,正要发怒,突然觉得气提不上来,而后手上脱力连剑都握不住了。他摇摇晃晃地竭力站好,怒视李檀弓,李檀弓摔了个狗吃屎,连牙都崩了半颗,还在大笑:“哈哈!倒了!”
兰心惊呼:“小哥!你没事吧?”
李檀弓捂着伤口痛笑:“我没事!这伙王八蛋有事!你看好了!”
暴雨前的狂风卷着残枝乱叶,从殿顶的大洞里灌进来,瞬间便吹过了整个三清殿。海红雁及他的手下不提防,一个个腿酸脚软地倒下去,瘸子用长剑抵地支撑着,最终还是抵不过七花软筋散的药劲,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哈哈哈哈!”李檀弓长笑,“我去把他们全杀了!”
他爬了几次才站起来,费力地拔出背后的桃花刀,谁知对方有一人翻身坐起说:“你会把药粉包在衣服里撒,难道不知道别人会闭气吗?”
此人正是那个临阵倒戈,对阳明真人下毒手的逍遥山弟子。
他阴鸷地盯着李檀弓和兰心道:“我绝不能放你们走,否则,全天下人都知道我背叛了师门,全天下人都会看不起我,唾骂我!师父,师妹,对不住了!”
他出剑朝阳明真人刺去,李檀弓猛然把阳明真人扑倒,就地翻滚躲避剑锋。那人一击不中,正要再刺,兰心拖着动弹不得的下半身抱住了他的腿。
“师妹,你这是何苦!”那人回转利剑刺向兰心。突然一样物事击了他的手腕,他闷哼一声,长剑当啷落地。
三清殿门被人踢开,李檀弓惊喜道:“师父吗?”
谁知进来的不是长孙破,而是常缺、青姑,以及手里不停颠着石头的司徒乱。李檀弓的心沉了下去。
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因为他们也是来杀阳明真人的。
司徒乱指着那背叛的弟子笑道:“你很好,很不要脸,看在你帮他们里应外合的份上,我留你个全尸。”那人转身就跑,旋即被司徒乱追上,仅仅过了十来招,就被打碎了脊梁。
青姑莹然的眼睛望向阳明真人,李檀弓慌忙和兰心一左一右,把阳明真人搂得紧紧的。
常缺谁都不看,右手握着出鞘的利剑,剑尖上滴着血,径直走向海红雁。然后将他扶起,靠在椅背上,喊声:“干爹,你还好么?无大碍吧?”
海红雁口舌麻痹不能说话,可他的眼神分明在说:常缺,来得好!快把这些逆党通通带走!
常缺点了点头,语气十分平静道:“干爹,我让你不要进来,你偏要。你平常不是最能忍最小心么,怎么今天就沉不住气?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逍遥山哪有这么好破的,如今大轿里的那个替身没事,你却着了他们的道。青姑,你来照顾干爹。”
海红雁的神色放缓,正要闭目休息,结果青姑一剑刺穿了他的喉咙,他猛然瞪大了眼睛,青姑笑着拔出剑,他瘫软的身体微颤,就这么无声地死去了。
常缺、青姑运剑如电,将地上人等一一杀死,司徒乱拍着李檀弓未受伤的左肩,笑道:“好了完事儿了。”
李檀弓看得发呆,他和兰心对视了一眼,把阳明真人护得更严实。阳明真人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发灰,气息微弱,显然是中毒已深。
常缺笑道:“你叫李檀弓吧,你的伤口怎么样?”
李檀弓问:“你是谁?”
常缺柔声说:“东厂的人喊我常缺。”
“但你不是……”
“我不是东厂的人。”常缺又笑了,“我也不是逍遥山的人。”
司徒乱缓步绕殿,摇头惋惜道:“唉,可叹无极宫的百年基业竟毁于一旦!也可叹此地里里外外全是东厂爪牙,却谁也不知道二十抬大轿里的那个是假提督太监,真的却死在这里了。”
常缺微微一笑道:“今晚你去把假的杀了。”
青姑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瓶,将瓶中的液体洒在海红雁的尸体上,不会儿尸体化作了一摊脓水。常缺对李檀弓说:“海红雁刚愎自用,自视甚高,曾用替身逃掉了好几次暗杀,他便以为自己比旁人聪明得多。我待在他身边已经八年,对他的脾性一清二楚,所以才力劝他不要来,因为旁人越不愿他做的事情他越想做。他这样聪明且疑心极重的人,却不明不白地死在你手上,就算入了阴曹地府,怕是也要被气得吐血。”
李檀弓问:“那你到底是哪边的人呢?”
青姑柔声安抚说:“檀弓弟弟,你和这位小妹妹都伤得这样重,这些细枝末节便不要再问了,好好睡一觉吧。”
话音刚落,李檀弓和兰心只觉得香风扑面,随即失去了知觉。
李檀弓不知道睡了多久,做了多少个好梦、噩梦、怪梦,最后做到刘采花边狞笑边咬他的手指头吃,他才大喊一声“不好吃!”醒了过来,结果扯动了肩头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守在床头缝补衣服的青姑吓了一跳,随即笑道:“睡个觉也不安稳”
李檀弓揉着眼睛问:“我在哪儿?我师父呢?阿九和满鱼儿呢?阳明真人呢?”
青姑说:“你在婆婆的船上。”
话音刚落,常缺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李檀弓口渴得厉害,跑到桌边灌了一茶壶水,然后问常缺:“你把阳明真人弄哪儿去了?”
常缺微微一笑,说:“阳明真人死了。”
李檀弓惊得掉了茶壶,“你……你对他下了毒手!”
常缺摇一摇头说:“不是,他先前已患疾多年,全靠‘先天华盖心法’苦撑。你师父长孙破上山,逼他出手,耗费了许多心力,而后海红雁又命罗刹海诸多高手围攻,他身受重伤,最后还被自己门下的叛徒暗算,实在是回天乏术了。
李檀弓咬牙说:“就算不是你杀的,也是你杀的!”
常缺想了想,苦笑道:“对,是我,一切都是我设下的圈套。”
李檀弓跃过桌子在他脸上狠揍了一拳,常缺不闪不避,坦然接受。
“这是替那位叫兰心的姑娘打的!”李檀弓又愤愤地啐了常缺一口,“这是替阿九和他爷爷唾的!”
常缺笑了笑,不以为忤。
青姑走来拦在他们中间,拉着李檀弓道:“人死也死了,打也打了坐下来听我说吧。”
“檀弓,”青姑缓缓开口,“我们既不是逍遥山的人,也不是‘八虎’和东厂的人,而是内阁的人,确切地说,我们听命于李东阳李阁老。”
“李东阳?”李檀弓从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青姑继续说:“我就从头说起吧李阁老与阳明真人是至交好友,几十年来,阁老在朝,真人在野,两厢合力,‘八虎’之流纵然气焰嚣张,至少未动摇我们大明朝的根基。可是刘、谢二位阁老遭贬后,刘瑾如日中天,皇帝对他言听计从,李阁老已经是独木难支,加上年纪不饶人,他心生退意,但是辞官之前,他有一件事不放心。”
李檀弓静静地听着。
“他担心逍遥山继续坐大。”
常缺抬眼望着窗外浩渺的太湖,眼神分外复杂。他接口道:“这朝堂上的争斗,争来争去,争的都是皇上一人。皇上少年心性,耽于游乐,但他绝不糊涂。李阁老虽然决意归隐,但内阁还在,六部还在,御史们还在,清流还在,只需有一个人劝诫得了皇上,纵然是“立皇帝”,也能顷刻之间连根拔除可是逍遥山不一样……”
李檀弓不服气地问:“哪里不一样?”
常缺叹道:“山高皇帝远,又统领着三大盟数万众,万一揭竿而起对抗朝廷了岂不麻烦?”
李檀弓叫道:“怎么会?逍遥山和武林白道三大盟是为了匡扶正义。”
常缺笑道:“说是这么说,可世上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啊。”
李檀弓说不过他,恨恨地扶肩坐下。
青姑说:“檀弓,这事儿实在复杂,咱们就不要追究这么多了,只是让我们干什么就干什么。如今武林三大盟也元气大伤,因为东厂另有一万人马兵分三路冲着他们去了,十年内他们再也成不了气候。可‘八虎’也长不了,东厂提督太监海红雁死了,刘瑾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
“可逍遥山真的完了?那么好一个地方,那么多人,都……死了?”李檀弓问得凄然,青姑垂下头,说声“总有逃了的”,便默默地替他缝补那身破衣裳。李檀弓走出房间,坐在船舷上的司徒乱和兰心听到脚步声扭过头来。兰心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睛红肿得只剩两条缝,见是李檀弓,她强笑了一下说:“你叫李檀弓吗?谢谢你。”
李檀弓摇摇头说:“不,不用谢我,一切一切的错在我。我不该送阿九来逍遥山,应该把他藏起来,那样谁都不会死。”
“不怪你,我也不知道该怪谁。”一心仰头望着明净如洗的天空,喃喃道:“东厂在明,内阁在暗,联手灭了逍遥山,可渔火婆婆临了还是让师兄报了信,是我们没明白,怪谁呢?现在师父死了逍遥山没了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到哪儿去呢?”
李檀弓坐在她身边,满心茫然地望着远方。
三天后,李檀弓拜别渔火婆婆和青姑,婆婆挽留他不住,只好亲自送他出太湖。兰心由于断了一条腿,仍在船上养伤。
婆婆问:“檀弓,你要去哪儿?”
李檀弓蹚着浅水到岸边,笑嘻嘻地说:“我回一趟鱼峰山,给师父刘采花埋个衣冠冢,每年清明好有个地方烧纸。然后我再学着和尚、道士四处云游,长长见识,过一阵子我再回来看您。”
婆婆说:“那……你小心些,别惹事。”
李檀弓现在无法面对别离,鼻子一酸,挥挥手忙不迭地跑了。进了树林,见他的疯子师父长孙破一手拖着一个孩子正等着他,他再也忍不住泪,冲过去趴到长孙破身上。长孙破不耐烦地把他推下来,道:“哭什么,没出息的东西!肩膀怎么了?去,捧着你师姐的骨灰,我们带她回去。”
“去哪儿?”
“雪山,天魔殿。”
“还真有天魔殿?”
“废话!”
“那祖师莫天魔也是真的?”
“当然!”
李檀弓苦着脸吐舌头,那种地方他可真不想去,他现在只想找个远离江湖的地方躲着,舒舒服服地过逍遥日子。
突然,长孙破的身子僵了僵,那股要人命的杀气又出来了,李檀弓赶忙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常缺勒马立在前方。
“这王八羔子怎么又来了?还嫌害得我们不够?”李檀弓没好气地说。
“我要回京复命。”常缺浅笑,“李檀弓,你还要不要报仇?”
“要!”李檀弓拖长了嗓子喊,“等兰心的伤好了,我俩联手为阳明真人报仇,到时候有你的好日子过!”
“哦?那刘采花的仇你报不报?”
刘采花!
李檀弓猛然瞪大了眼睛,怒吼道:“难道他也是你杀的?!”
“是我,我怕他不听话,坏了事。”常缺两腿一夹,胯下骏马嘶鸣,载着他飞奔而去。
“啊啊啊啊啊——!王八蛋!”李檀弓气急败坏地跟着追,边追边骂,“兔崽子!给我回来——!”
常缺朗声说“李檀弓,你那点本事想报仇还早着呢!你我定个一年之约,一年后,重阳日,太湖见!”
李檀弓失去平衡扑地摔倒,抬起满是大泥巴的脸喊:“混蛋!”
长孙破在身后将他一脚踢起来,“走,去天魔殿。”
李檀弓抹把脸道:“我去!”他把骨灰罐夹在胳肢窝下,一手牵两个孩子,跟着长孙破往山林间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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