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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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静静的,江浩然醒来时他妈在给他榨橙子汁,榨汁机发出巨大的噪音,这要换成平时他非发火儿不可,可今天不一样,他睁开眼后很迅速地又闭上了,嗓子很干涸,被暖气烘得直冒烟,一向注意修剪的下巴如今胡子拉碴,连头发也被枕头压得乱七八糟,外表是没办法见人了,内心的狼狈也真的顾不上遮掩。
生活很奇怪,往往会发生让自己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在江浩然自以为已经不能更受伤的时候,他妈的,医生说你的肾结石已经达到了8mm,肾绞痛是极其恐怖的,你考虑考虑是不是做碎石手术。江浩然参照了一下,8mm,也就是和一个斯诺克球杆的皮头差不多,这么大玩意儿在他肾脏里安然无恙地呆了这么久他毫无所觉,可一痛却差点儿要了他的命。做,必须做,要做就做个干净。
“江浩然,你起来喝点橙汁吧。你是肾痛,又不是胃。”
他妈妈说。
没神经的女人平常挺可爱的,可江浩然显然不大在状态,背着身把窗外的大片阳光全都搁置在了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这几天,他一闭眼就是那天他走进小院儿的情景,那些细节像橙子被榨汁机榨过,被挤压成了肉眼难以捕捉却也排除不掉的碎片,仍旧锋利的边缘割裂了他。噩梦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地出现,那种感觉就好像不是他不能忘,而是他不想忘一般。自杀式的回忆在使他清醒的同时也使他更加痛苦难耐,也许喝酒会让他好很多,可他选择了清醒,即便浑身打冷颤也非得咬紧牙关。背叛血淋淋的,又仿佛烧红了的烙铁强行摁压在他的胸口,他听见自己皮肉被烫坏,伴随着付纯在方文身下*的呼喊,那折痛了他的心,几乎也把他一向引以为傲的自信给摧毁了。
“我不渴。”江浩然说。
“你怎么这么娇气,江浩然,医生已经给你吃了止痛药了,你现在又不痛。”
他老妈的怒吼在四面墙之间来回地碰撞,江浩然干脆睁开眼,阳光一下子照进了现实,他懵了一秒,随即感到自己像是变了一个人,可又体会不出来具体变化的部分究竟在哪儿,只能说他知道自己变了,这种感觉很复杂,说不清是主动还是被动的。
第一次碎石手术没碎出什么鸟来,下个星期还有第二次,这几天陆续有同学和老师前来看望他,给他送上了贴心的健康卡,还有这段时间的课堂笔记。午饭后,他妈妈通常一边嗑瓜子儿,一边坐在床边翻看那些笔记本,有一句没一句地念给他听,夹杂着嗑瓜子儿的咯嘣声,有时候连题目还没念完,他已经报出正确的答案,这可把他老妈给吓得不轻,他自己也很意外,在如此多灾多难之际,他的脑子反倒更清醒了,圆周率背到100位完全没问题。
付纯一直没来看过他,江浩然诚然不在乎这个人来不来,可付纯总得把他亲戚家的钥匙还过来吧,一码归一码,难道付纯还打算留着那串钥匙?当做失恋的纪念品?偶尔去度假?
还有一个人,蔡鹏飞也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过,他们一度玩得很不错,可随着文理分班两人生分了。江浩然试图说服自己,他也不在乎,朋友嘛,多得躲都躲不掉,可事实就是他在乎,很在乎。他想蔡鹏飞是他为数不多的对他知根知底的朋友,他俩是知己,尽管蔡鹏飞一定不认同这种说法,可他认定了菜包的内心也和他一样是讲情义的。眼下,他迫切想见一见蔡鹏飞,希望他把自己骂一顿,往死里骂一顿,这是任何人都无法代劳的工作,只有蔡鹏飞才能把骂他这件事做到绝,不给他留一分薄面。他觉得自己现在最需要的莫过于撕开所有的伪装,不想摆架子,也不想表现得强势,在自己亲近、熟悉的人面前,他想要坦诚。
晚上八点他收到一条短信,以为是蔡鹏飞,结果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你在医院吗?”
“菜包?”
那边马上回复了:“我是阮悠游。你没事吧?我听说你要做手术?”
江浩然把手机搁在床头柜上,他妈回家歇着了,眼下就他自己待在病房。一如往常那样,住院部楼下有病人在走动,在咳嗽,楼道里响起了护士们轻缓的交谈声,还有病床被拉来拉去的车轮的滚动声,像是粉笔擦过了黑板那般尖锐得刺耳。医院的夜晚总是既安全又不安全,空气中似是有不安的味道,又像是医护人员们在疑神疑鬼。江浩然打开了电视,本地电视台在放铁齿铜牙纪晓岚,他看了半集,手机铃声响的时候正赶上广告,他差点儿忽略了,电视上,老头老太齐声唱:今年过节送什么,送礼还送脑白金。
“喂?”阮悠游先出声:“你怎么不回我短信?”
“你不是在美国?”江浩然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嗓音,身子骨也稍稍挪了个位置,挺着腰:“我没收到你短信。刚那条是你发的?”
“对啊。我不在美国。你猜我在哪儿?”
“你回来了?”
“呵呵……”阮悠游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卖关子:“嗯。想你了嘛。”
五分钟后,阮悠游敲响了707号病房的门,江浩然说:“进来。”
“没别人在吧?”阮悠游露出一个头,好奇地打量着黑漆漆的室内。
“没别人。”江浩然背靠着床板,让他随便坐,角落里有开水壶,想喝茶自己倒。
“你喝吗?”阮悠游问,江浩然看着他,不像大部分人在冬天时看上去那样沉重而累赘,阮悠游套着一件鲜亮的红色毛衣,头发也剪短了一些,露出光滑而纤长的颈部,估计是冻得够呛,他一进门就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看向江浩然的眼神却比之前又要成熟了许多。
阮悠游点亮了一盏床头灯,窗外的树影斑驳,在江浩然那张瘦削了的脸庞上刮荡着,沉黯的灯光烘托着他的五官,使他在憔悴之余更添了一层忧郁,还有一种并非装腔作势的冷。
“你怎么又回来了?美国待不下去?”江浩然边换台边问。
“……”阮悠游放下手中的茶杯,缓缓地吐出一口热气儿:“我们在一起吧。我听说你男朋友已经休学了?你们应该真分了吧?”
江浩然停下了换台的动作,付纯他妈的已经跑路了的事实再一次惹怒了他,阮悠游所谓的在一起更像是在捣乱:“你大老远跑回来,就是来说这个?”
据后来阮悠游同学自己回忆,那天他已将自己毕生的勇气倾巢而出,假如江浩然拒绝他的话……他想象不出来自己会怎么样。他没想过自己会失败,哪怕想一下都会使他饱胀的勇气像是被针戳破的气球一般轰鸣爆炸流失。
“看着我。”阮悠游坐在床边,很执着地望着江浩然。电视机屏幕绽放出一团浅蓝色的光,抑或是雾,包裹着阮悠游的侧脸。就这么坚持着,一直到江浩然不得不也看着他,彼此的眼神相触,呼吸相闻,他有些激动地将自己的嘴唇凑上前,就快要接近时,被江浩然直接推到了一边:“你发什么疯?”
“我没有发疯。我是认真的。”阮悠游难过地说,鼓起勇气再次抬起头。
“认真又怎么样。”江浩然闭上了眼,喃喃道:“我现在最听不得的就是认真两个字。”
“你怎么了?”阮悠游注视着他那张不修边幅的脸庞:“为什么……”
江浩然摇了摇头:“别问了。我和他算是玩完了,可我和你也不可能,你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吧,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对恋爱没兴趣。”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你回来你妈知道?”
“不知道。我瞒着她的。而且……”阮悠游不说话了,他悄悄地看了一眼闭目养神的江浩然,台词在嘴边酝酿着,就是无法一吐为快。
在数次与江浩然的接触中,阮悠游敏感地意识到自己喜爱这个人,渴望接近他,去了美国后,也许是距离的原因,他发现这种喜爱和渴望比他原本以为的更强烈,无数次他想要给江浩然打电话,可是他又不敢,他怕自己不小心吐露出了心声,而江浩然和付纯又和好了,那他算什么呢。
诚然美国的空气更自由,氛围更宽松,他也尽力接触新的人,新的事,新的物,产生一些新的感受,可一个个独自面对自己的深夜,他想的还是江浩然,江浩然在做什么,吃了什么,喜欢喝什么饮料,有没有爱好的音乐,电影,会不会偶尔对这个世界产生怀疑不安和不自信。他见过江浩然高高在上的那一面,也见过江浩然看着自己时想控制又想放纵的那一面,他轻轻碰到了热的那一头,也已经尝到了冷……
校园内有个大湖泊,阮悠游常常一个人去散步,当水边的月色照耀着他,他看见自己在月下的影子,疯狂思念着在地球另一边的江浩然,简直无可救药了。
所以当阮悠游发现自己可能有机会的时候,好像回国就是他唯一的选择了。在飞机脱离重力的那一刹那,他也彻底摆脱了长久以来困扰他的枷锁,意识到这的的确确是他想做的,再一次背叛了亲人,也不要美国的新事物了,恋爱吧,他要去恋爱了。
在阮悠游轻拢慢捻抹复挑的盘问下,江浩然时不时地沉默,时不时地发火,被问到关键处,抓一个茶杯摔打在阮悠游的身上,没想到阮悠游比蔡鹏飞还不讲情面,还他妈的自以为是,江浩然最后怒吼道:“你想怎么样?老子把你踢出去你信不信!”
阮悠游没有被他吓到:“付纯是不是真出轨了?”
“……”江浩然一脸凶狠地瞪着他。
“你这手是怎么回事……”
室内并不冷,江浩然的双边袖子是挽着的,灯泡闪了闪,阮悠游眼尖发现了不对劲,好一会儿,他呆呆地盯着江浩然左手臂上那几个梅花形状的香烟疤,只见被香烟烫过的地方,肉的颜色比其他地方稍稍淡一点儿,一个比一个残暴地延伸至上臂。
“为了付纯吗……你有没有想过,爱你的人看到你这样会多伤心?”
江浩然冷冷地看着他,胳膊一甩袖子回去了,遮住那些自我折磨的凭证,略有些轻蔑地回答他:“这是我的事儿,你想怎么样?给我开个人生讲堂?教育我要懂得自爱?关你*事啊!你管好你自己!”
“以后别再这样了。”阮悠游哭了。
江浩然沉默了片刻,扔了一盒纸巾到他怀里,目光却没有一点儿柔情,只有厌烦和抗拒:“擦干净了回去,别被护士看到以为我欺负你。”
“我不走。我要看着你不让你再伤害自己了!告诉你吧……这次回来了我就不打算走。”
“什么意思?”江浩然皱了皱眉。
阮悠游盯着他,很多想说的话说不出来,原本练习了很多次,可现在一切都变了,江浩然刚刚受过伤,能接受他吗?
“我说了我和你没可能。”江浩然换了个说法:“你别剃头担子一头热。”
这句话刚一出口,江浩然开始担心纸巾是不是不够用了。
那天晚上阮悠游就趴在江浩然床边,江浩然始终没睡着,转过身,阮悠游的睡脸与他近到了咫尺。连黑夜也掩盖不了,这张脸那么安静,那么恬美。他心想,这难道也是装的?像付纯一样?心又刺痛了一下,痛得他难以呼吸,他把带有自己余温的被子也一并盖在阮悠游的身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阮悠游的脑袋就挨着他的手臂,靠着他,像靠着温暖,一秒钟也舍不得离开,沉沉地在他身边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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