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傲慢与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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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病一场,
心里病了一万场。
01
圣诞过后马上就是元旦,也就是阳历的新年。
平常社团的活动和聚会一直是大家自愿参加,但是圣诞过后,社长大人霍源亲自在群里说了一句话:“今年我们全社团一起跨年,所有成员都必须参加,不得缺席。”
众人上至副社长、干事,下至普通社员,个个受宠若惊,觉得社长大人福泽深厚,大家也都打心底乐意陪他跨年。
过了一会儿,有社员在下面问: “能不能带男朋友一起?”
社长回答:“欢迎携伴参加。”
更多人表示:“社长,没有男朋友,怎么办?”
社长的QQ头像灰暗了下去,副社长回答:“女朋友也可以。”
群里一时之间沸反盈天。
景之行之前得知我参加了戏剧社就一直表示大力支持,这回听说我们社团一起跨年,到时还有剧团自己的话剧表演,不无感慨地说:“好久没参加过这样纯粹的社团活动了。”
“我们戏剧社前段时间拉到了赞助,也有老师去看我们的节目,你如果有兴趣参加的话,大家一定会特别欢迎的。”
“那天没事的话,我去看看。”
“真的?那我去群里说一声。社员们一定开心死了。”
他笑了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个笑容漾开在他眼底,无限温柔。
我没有在群里说,而是单独向霍源说了一声,不出所料,霍源同意了。
由于天气好,社里统一决定在室外举行晚会,大家纷纷推荐场所,最后申奥提议说:“咱们社长家里不是有个露天带花园的大阳台吗?要不就去他家露天烧烤。场地大,环境好。”
这样的提议,社长没说话,没有人敢附和。
申奥不怕死地补了一句:“社长在吗?社长同意吗?”
过了一会儿,霍源出现了,他简洁有力地回了一个字“好”。
一锤定音。
霍源住在一幢老别墅里,不只阳台大而开阔,整个建筑都恢宏气派,大家惊呼:“霍源,知道你家有钱,但不知道你家这么有钱。”
社里排的话剧叫《淡金色的黄昏吻过多瑙河岸》,讲的是一个富家女在一场钢琴比赛中拿了冠军,她承担了获得亚军的男孩的学费和生活费,让他陪自己去音乐名都维也纳学习的情感故事。
那是让人难忘的一夜,整幢别墅灯火通明,鲜花铺成了舞台,我们围着铺了格子布的长桌坐下,在阳台上一边吃自助烧烤,一边准备观赏社员们的表演。
作为到场的唯一一名教授,景之行被社长霍源邀请坐到了他右边最好的座位。当时,霍源左边还有一个座位,他轻声对我说:“南江,坐到这边来吗?”
那时候申奥正在和我说话,他要上台表演了,让我帮他多留点鸡腿。听到霍源的声音,我连忙说:“没事,我就坐到这里。”
不一会儿,社员们就化好妆出来了。演女主角的是副社长,她化了妆,戴了一顶黑色的帽子和一副金色的太阳镜,确实像个飞扬跋扈的大小姐。她走向霍源,轻声说了句什么,霍源点了点头。
整场戏剧有八十分钟,剧中的女主角谈槿从少年时就期待长大后能在多瑙河上举行一场船舶婚礼。她长大后爱上了那个和她一起从遥远的中国远赴维也纳的男子,他在异国他乡沉默地守护着她,常常在她的房子里为她炒一盘家乡小菜;在她宿醉的清晨,帮她洗头;在她感冒时,喂她吃药……可是到最后,她发现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一场阴谋。
后来她问他,你爱过我吗?
他说没有,我爱你,没有过。
所有人都为这精彩的剧情和台词喝彩,长桌上新烤好的鸡翅和牛肉冒着热气,所有人都看着台上,只有我隔着这层青白的雾气,看向某个方向,柠檬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流转,他冷峻的脸一半隐在暗色里,仿佛失了真。
舞台上的少年幻想着有一天,在多瑙河淡金色的黄昏里,有白色的巨轮缓缓驶来,那巨轮上坐着美丽的东方新娘,她的名字叫谈槿。
这是话剧的结局,所有演员出来谢幕。
掌声响起又停下,副社长和几个演员快速从舞台上下来,走到景之行和霍源面前,说:“Professor景,这是我们剧团筹备了一年,准备在明年情人节公演的话剧,您觉得怎么样?可以给我们提点意见吗?”
众人皆知,Professor景涉猎各种领域,又是周游过世界的人,都想听听他的专业意见,纷纷围了上去,我也跟着他们凑上去。
景之行颇为赞赏地点头:“很不错,剧情和台词比较有意思,不过表演上有些收着了,还可以更放一点。”
霍源指着站在一群人身后的我说:“我们的剧本很大一部分功劳来自南江。”
景之行闻言,回头看向我,说:“南江是编剧?”
我连忙摇头:“总编剧是夏夏,我只是编剧助手。”
“你爱过我吗?”霍源的眼睛始终定在我身上,“没有,我爱你,没有过。”
所有人震惊地看着他,他补充道:“夏夏说,这句灵魂台词就是来自于你。”
乔夏夏连忙附和点头,这时,几乎所有人都看向我,我有点不知所措,气氛顿时变得微妙。嫉妒、不屑……种种情绪从一大片目光里暗涌出来。
就在这时,申奥举着一个鸡腿伸到我面前:“咱们南江就是这么有才,来,这只鸡腿奖给你。”
我:“……”
众人:“……”
这样一闹,时间很快就接近十二点了。
他们不知从哪里找出来很多烟花,开始准备点火。又过了一会儿,有人开始倒数:“十、九、八……”
大家一起数五、四、三,声音越来越高,喊到二和一的时候,景之行和霍源都站了过来,前者在我右边,有意无意地替我挡住了右边的拥挤,后者在我面前,眼神清澈明亮。
一束束烟花冲上天空,绽放出好看的形状,把漆黑的夜晚都点亮了。
霍源大声说:“南江,你有什么新年愿望?”
烟花声太大,可我还是听清了,不自觉也加大了声音说:“我的愿望是希望自己和家人都平安健康。”
霍源琥珀色的眸子凝视我,忽然凑过来在我耳边说:“就这样吗?”
“就这样。”
“那除了这个呢?”
“暂时只想到这个。”
他如何知道,平安与健康,在普通人眼里微小的愿望,对于一个久病之人来说,是那样弥足珍贵。
这时,景之行在一旁说了一声:“新年快乐。”
我不知道他是对我说的,还是对所有人说的,无论如何,这一刻,火树银花,那人在身旁,我觉得很快乐。
02
我们的话剧正式公演是第二年春,早在公演前一个月,霍源就给我们带来了好消息——公演定在了当地最大的文化艺术中心。
对于我们这些医大的普通学生来说,这可以说是个天大的喜讯,谁都知道这是社长用他个人的人脉为社团谋来的发展,所以大家十分受鼓舞。
众人一片欢呼:“社长威武!”
当天所有社员开了一个大会,会议决定,话剧将要从八十分钟延长至一百二十分钟。
会议结束的时候,霍源总结和交代道:“这是我们的第一场公演,宣传这块线上线下要衔接好,其他人根据分工去准备吧,乔夏夏和南江留下。”
乔夏夏和我主要负责剧本,话剧要加长,意味着我们的剧本必须添加情节。我们需要尽快把新剧本磨出来才能为演员争取更多排练时间,这对于本来就在摸索前行的我们来说是个极大的考验。
霍源对我和乔夏夏说:“我会陪你们一起完善剧本,这两周要辛苦你们了,有任何需要尽管跟我提。”
乔夏夏和我对视了一眼,我们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社长亲自监督,压力山大”几个大字。
那些日子,我日日早出晚归,除了在教室里上完那几节课,就是泡在活动室和图书馆。这个过程中霍源一直支援我们,主动帮我们找了不少资料。那天,他说:“我给你们找了一家咖啡馆,里面的甜品很不错,离学校也不算远,最重要的是,环境很好,非常安静,特别适合工作。”
我迟疑:“不用麻烦了吧!”
霍源拿出了社长的威信和坚持:“我不认为这是麻烦,我相信在放松的状态下才能做出最好的东西。”
乔夏夏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社长也太体贴了。”
那家咖啡馆装修得非常文艺,布艺沙发、旧式的留声机、白色的花盆和装着大捧的鲜花的编织竹篮。女生对鲜花都有天生的喜爱之情,乔夏夏也不例外,一走进咖啡馆,她就撒脚奔向它们,将花束捧起来放在鼻子边嗅了嗅,不舍放下地说:“真好看。”
“店主每天早上都会更换这里的鲜花,确保它们新鲜。” 霍源说着,见我远远地站着,问道,“你不过去看看吗?”
“不了,我对花粉有点过敏。”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霍源抱歉地说,“我们换个地方。”
“没事,我们可以去那边!”我回头指着咖啡厅的一角,那是一个相对不起眼的角落,有一个架子上面摆了两排书,书架下面摆了一张长桌,靠墙那面摆着一张绿色的长沙发,另一面是两张藤椅。霍源点头说“好”。
不一会儿,乔夏夏也来了,我一抬头,发现她用一种微妙的眼神上下打量我们,说:“社长,南江,你们现在这个这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在恋爱。”
“夏夏,别开玩笑了,我们是来工作的。”我觉得胸口有些闷,语气也有些严肃。
霍源也抬眸看向这个没事找事的社员。
“我没开玩笑,”乔夏夏举着自己那个把咖啡厅拍了一圈的手机,说,“不信你们看,这是我刚刚不小心给你俩抓拍的照片,社长看南江的眼神,简直就是含情脉脉啊。”
她拿着手机放到与我们视线相平的地方,我看了一眼,她说得没有错,照片的角度非常微妙,不知道的人很容易误会。我不由得咳了咳:“夏夏,你还是把照片删掉吧!”
乔夏夏说:“反正你们又不是真的恋爱,删照片做什么。”
我:“……”
霍源说:“没事,随她去吧。”
我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又选择了沉默。
我们忙得焦头烂额的那段时间,常蔬颖心疼地说:“南江,这霍源是不是压榨你了,你看你一下课就不见人影,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不只是常蔬颖,就连景之行也发现了我在公寓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
从咖啡馆回去的时候,我拿出钥匙插进锁孔开门,门却从里面开了,景之行站在门口看着我把钥匙重新塞回包里,他声音低沉问了一句:“南江,最近在忙什么?”
我莫名地想起小时候,我姐有一次晚归,我爸和我妈在门口守到半夜,听到一点声音就打开门,低低地问一句:“这么晚,你去哪了?”
那是一种不动声色却让人害怕的氛围,我跟他说了剧本的事,他没再说什么。第二天,他拿了几本书给我,说对我写剧本有帮助。
我道谢,一看手上的书,马上从中抽出两本还给他,解释道:“我们社长帮我找的资料书里就有这两本,我正在看,不过快要看完了。”
也是奇怪,我并不喜欢乔夏夏开我和霍源的玩笑,可不知道为什么要主动在景之行面前提到霍源,而景之行的反应是点了点头说:“嗯,多看点书。”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依旧低沉,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跟寻常无异,我努力掩饰着自己心中隐隐出现的失望。
03
经过整个团队为期一个多月的努力,这部话剧终于登上了舞台,卖出了一百多张门票,其中还有一些是我们自己买来送给亲朋好友的,不知道宣传那边用了什么方法,竟然请来了一些当地的媒体过来录制和报道,后来在一些报纸和地方电视台上还出了新闻——医学院学生策划和出演成了新闻里话剧的噱头。
演员们快要上场的时候,霍源过来问我:“紧张吗?”
我摇了摇头,可能因为我不是演员,不需要登台的原因,我从心底不觉得紧张,唯一让我觉得兴奋的是我的旁边坐着来为我捧场的两个人——常蔬颖和景之行。
整个一百二十分钟的时间里,我都像一个真正的观众静静地坐在前排座位上,一开始常蔬颖还在小声地和我说话,到后来她也安静下来,直到谢幕的时候她才握住我的手,说:“宝贝,你们真棒。”
就连景之行都说:“这次演员们的张力出来一些了。”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参与了这场话剧的编剧工作,我多少有些希望听到他对这一版剧本的评价,但是他没说,我也没有问,只是笑着和所有人一起站起来鼓掌。
这个时候,乔夏夏急急地走过来和我说:“南江,你在这呢,走,到舞台上去,我们所有社员要合影。”
我一抬头,目光猛然与前方另外一个人目光相撞,是霍源,他微笑着对我点了点头。
我机械地和他们一起登上了舞台,拍了很多张合影,结束后,我们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站在队伍里,听社长接受不知是哪家媒体递过来的话筒说:“感谢大家能到场支持我们的话剧,作为社长,在谢幕的瞬间我想起了我们工作的点点滴滴,感谢我们的编剧不惜熬夜修改剧本,感谢我们的演员不惜透支体力排练,也感谢各家媒体和我们的宣传人员。现在看着它完美落幕,我很感动。”
全场鼓掌,有人高喊:“社长好帅!”
霍源对着话筒继续说道:“在这里我想说的是,作为一名药学系的学生,我并不懂戏剧,当时加入这个社团,仅仅只是受邀挂了一个社长的名头,并没有想过做出什么成绩,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人。”
他停了一下:“如果大家不介意的话,请大家转过身去。”
台下众人不明所以,却陆续转身,就在那一瞬间,剧场后面漆黑的屏幕突然亮了,投影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生坐在木质桌前奋笔疾书,男生近距离站在她的旁边翻开一本书,一双眼睛却没有看书,而是轻轻地落在女生的脸上,那目光非常温柔、深情,背景是一个只有两排书的小书架,橘黄色的灯光打下来,使整张照片的色调显得特别柔和温暖。
我只觉得眼前一黑,霍源走到了我面前,他对着话筒说话的声音扩散在大厅的每个角落:“她的名字叫南江,是我们这部话剧的编剧之一,那天有人无意中拍下这张照片,现在,我想告诉她,南江,我喜欢你。请你做我女朋友好吗?”
观众席上很多人回头重新看向舞台的方向,不知是谁把话筒送到我面前,我听到有人拍手,有人欢呼,更多的人在喊:“接受他。”我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地看向某个方位,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他还坐在观众席上,平静,一言不发,我心里的灯光一点点暗了下去。
几乎是慌乱地,我对着话筒说了一声“对不起”,转身跑下舞台,这个时候,剧场已经有些混乱了,我没有看到那个绿色的安全出口标志,也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出口的方向,只是蒙头向前跑去,这期间似乎撞到了别人身上,自己的手臂撞得生疼,对方骂了一声,也顾不上道歉。
我像漂在海里的一叶孤舟,风吹来,雨打来,我想抵抗,却无力抵抗……
直到突然有人拉住我的手,一种熟悉的感觉将我包围。他没有说话,混乱里,我能感觉到那只手宽厚,干燥,温暖。那一刻,即使我心里的灯灭了,即使全世界的灯灭了,我依然清楚地知道,我安全了。
可是这安全只维持了不到一夜,这一夜,那个人把我带回了家,漫长的沉默之后,我们之间发生了一场很简短的对话。
“你喜欢他吗?”
我摇头。
“他不好吗?”
“他很好,可是我有喜欢的人了。”我心里拼命地说,可是面上不露情绪,“不知道。”
“睡吧。”他轻声说道。
“嗯。”
后来,这件事情迅速传遍了学校,无论是在网络还是在现实生活中,它见缝插针,无孔不入。
一开始是——现实版童话,药学系男神霍源在文化艺术中心对临床医学专业的南江当众表白了。
接着演变成了——天哪,灰姑娘居然拒绝了王子,这女的是不是眼瞎啊!
再后来大家讨论的是——听说这个南江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据说当时他们全系就她一个女生主动要求去上局部解剖课,我看她八成心理有病,或者心理变态。
——你们可别乱说,听说人家是Professor景家亲戚。
——怕什么,要不是有Professor景罩着她,她这样的人估计早就扑街了。
在那之后,霍源又联系过我几次,我哪敢再和他有牵扯,一看到他转身就跑,为了躲他,整整那一学期,我再也没去过戏剧社。
没错,这件事使我对这个世界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做回了那个在外人眼里有些自闭的少女,看很多的电影和小说来填补似乎无尽的时间。
所幸还有常蔬颖,每次听到那些不好的言论,只有她一人义愤填膺:“真不知道这些人脑子是什么构造,被人喜欢还成罪人了,没男朋友又怎么了,人家眼光高不行吗?按他们那样说,那些没恋爱的偶像明星们还被那么多人喜欢着呢,岂不个个病入膏肓了。”
我心里知道她不愿我受委屈,可是任凭她做什么,都是螳臂当车,终究改变不了众人的想法和行为。我们无从评判,这是否是人的劣根性。
在这件事里,景之行只和我说了一句话,他说:“南江,你记住,树大招风,这不是树的错。”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成为一棵不被大风吹倒的树。
04
那些流言一直持续到放暑假,而这个暑假我没有回家,薄先生把我父母接到了北京,准备安排我们全家去旅行。
薄先生这个人,在外人眼里傲慢,冷血,杀伐决断,我一直都很怕他。但说实话,他对我们一家向来事事上心。在南陆面前,这个男人无时无刻不在表现他对自家妻子超强的占有欲,在我眼里,这对夫妇就是花样秀恩爱。比如这次,我们一开始定的是自驾游,南陆嫌弃坐车太累,提议游轮游,后来就顺理成章地改成了日韩的游轮七日游。
那是我第一次出国旅游,也是我第一次坐游轮,考虑到我的身体状况,我妈一直有些不放心,备了药箱才上路。
在那艘巨大的有十几层的歌诗达维多利亚号游轮上,我们一家四口拍了不少照片,不过,很难想象的是,帮我们拍照的人是薄先生。虽然他当时黑着脸一脸不情愿,南陆偷偷和我说,你别看他这样子好像很酷,其实他就是因为自己没入镜不开心。
我想也就只有她敢揶揄他了吧。
过了一会儿,南陆拿着手机在一旁翻看照片,我扫了一眼,发现自己一张神情寡淡的脸不是被拍肿了,就是整个人黑黑瘦瘦的跟块柴似的,就连笑起来也一脸傻傻的,心里对薄先生的拍照技术实在不敢恭维,但人家是金主,人家把自己的太太拍好看就行了,更何况人家的太太怎么拍都好看,我能说什么。
我没想到的是,不久后南陆就把这套照片发到了朋友圈。
那时才刚刚兴起玩微信,家里的老人们还不是人人都流行在朋友圈分享鸡汤文,我和南陆朋友圈的共同好友,也就几个,而这几个里,就有一人是景之行。
让我意外又崩溃的是,十分钟后,一向不怎么玩微信的景之行居然在那条朋友圈下面点了一个赞。
游轮巨大,餐厅、酒吧、展览馆、游戏厅、游泳馆、赌场……所有的娱乐场所应有尽有,船上有很多外国人,各种语言交织着,在船上的时间,薄氏夫妇经常一转眼就不知道去哪了,我大多数时候都是和我爸妈一起泡在一个大剧院里。
之后分别有三天在韩国和日本,我们跟着导游上了岸,玩得还算尽兴,只是到了后来,两位老人也有些疲惫了,最后一天,我们又泡在了船上。
旅游回来第二周,南陆才从所谓的“劳累”中回过神来,也不知她从哪里弄来一大包药,塞给我说:“南江,这药能治你的哮喘,三个疗程为一个周期,你要坚持吃两到三个周期。”
这些年,因为这个病,我每天都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连感冒风寒都不敢得。不仅如此,为了治病,我从一家医院辗转到另外一家医院,试过的方法更是不计其数,每一次抱着满满的信心和希望,最终却换来一场疼痛和失望,身上病一场,心里病了一万场。说实话,我自己已经有些灰心丧气,然而,一想到全家人都在为我担惊受怕,辗转奔波,始终都没有放弃寻医问药,这份感情无论如何,我都没有理由拒绝。
我妈不放心我姐家的保姆帮我煎药,每天坚持亲自去厨房帮我煎好,等它不再那么滚烫了,才用盘子把一只碗送到我面前。
中药色泽浓郁,冒着热气,还未入口苦涩的味道就已经扑面而来,我忍着那种不适感,捧着碗咕噜咕噜把它喝了下去。
就这样日复一日,平静如水。
有一天,我想去看看还剩下多少药没煎,却在药物底下看到一张牛皮纸,上面有写字的痕迹,我拿起来一看,纸上写着一串长长的符号,看不出是什么,但在那一瞬间,一种陌生而又神秘的感觉将我俘获。
我没有把纸扔掉,拿着它好奇地找到南陆:“姐,这是什么?”
南陆看了看,说:“看不懂吧?这是藏文。”
“藏……文?”
“有问题吗?”
“没有。”也是在这时,我才猛然知道这一袋药来自遥远的藏区,来得并不容易。
我感觉到它的厚重,把纸收起来,没有再多问,只是心中忽然多了一分期待,关于痊愈。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想起了景之行,实际上,我时常想起他,在旅游途中,在坐车或看电影的时候,甚至买东西看到一行英文都会想起他。
当你想念一个人,你会发现,即使你住在高楼里,即使你的家人和朋友都在身边,即使这世上其他一切都唾手可得,你依然会觉得孤独。
这种孤独,让我觉得每一次假期都那样长。
景之行去过西藏几次,曾听说他研究过藏族的文化,我想他也许会认识一些藏文。
我等啊等,终于到了开学,迫不及待地拿着那张纸去向他请教。
景之行接过那张纸认真地看一眼,我拉开了窗帘,夏日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他穿了一件简单的T恤,皮肤黑了一些,面容因为严肃而显得有些冷峻,他告诉我:“这是一些祝福语,大意是盼君早日康复。”
我点点头,觉得与自己期待的不太一样,又觉得自己应该想到的,它被放在一个药包里,能写什么呢。
可即使如此,我还是掩饰不住崇拜:“你怎么什么都懂?”
景之行把话题转到我身上:“身体好些了吗?”
“嗯,我姐给我找的藏药,我吃了快一个周期,好像真的很有效,近来都没有犯过病。”
“一个周期还不够。”
“你怎么知道?”我诧异,顿了一下,“难道你连藏药的性能和规律也研究过。对了,我能不能请求你一件事情?”
“你说。”
“你以后还会去西藏吗?如果你再去西藏,能不能把我也带上?”
他大概没料到我会提出这样的请求,转头看我:“怎么突然想去西藏?”
“因为我听别人说西藏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片净土。”我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他没说话,像是等着我继续说服他。
“我在网上看过一些对西藏这片土地的介绍,越发对他们神秘的文化和历史产生了兴趣。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感觉,觉得我一定会去西藏。这一次能意外得到藏药,得到这张写着藏文的纸,对我来说也许冥冥之中就是一种缘分和指引。”
对于我的长篇大论,景之行只说了一句话,却像一盆冷水泼下来。
那句话是:“你现在的身体去不了那里。”
“那如果我病好了呢。”我依旧不死心,满怀期待地说,“Professor景,西藏一定很美吧,纳木错的彩色经幡和照片上一样吗?可可西里那些濒临灭绝的动物会害怕我们人类吗?那里的星夜是不是和传说的一样近在咫尺呢?”
他没有回答这一长串的问题,不知是不是从我的话里听出了真切的渴望,说:“等你病好了,有机会带你去。”
“真的?”
“嗯。”
“可惜我不上镜,不然我一定要编一头彩辫,坐在牦牛背上拍很多照片留念。”想到那样的场景,我心中激动,脸上雀跃。
“把手伸出来。”他转向我,忽然说。
我不知他要做什么,愣愣地伸出手,感觉到指尖传来他的手温,只有一瞬,然后一串冰凉的东西滑进了我的手腕,是一串棕黄色的珠子,很长,在我的手上绕了四圈,仔细看,每颗珠子上面都有棕白相间的纹路,还有细细的一圈金丝,中间还坠着三颗颗粒饱满的红色玛瑙隔珠,晶莹剔透,衬得我手上的皮肤也白皙了几分。
我到很久以后才知道,那串牙白与棕黄相间的珠子叫砗磲,而我戴的那一串不是普通的砗渠,而是一串年代久远的金丝老砗渠。后来,我遇到一个叫周缈的男人,据说他有一位亲戚是开古玩店的,他告诉我,由于一个砗渠只有非常少的一部分能产出金色,所以金丝砗碟是顶级的砗渠,它是古代造山运动产生的海螺化石尾端部位切磨成珠,每块化石,仅能磨一颗砗渠,产量稀少,非常珍贵。
当时,我抬起手晃了晃,只觉得漂亮,不知其分量,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西藏藏传佛珠,戴着能镇心安神,对病人有些好处。”他淡淡地回答。
“真好看,谢谢!” 我双手合十,近乎虔诚地说。
05
仿佛是神灵听到了我的召唤,过了两个月,我感受到自己的身体真的好了一些。为了测试自己的体能,我开始早起跑步锻炼,也答应了一些常蔬颖去逛街的邀约,并且买了色彩明艳的衣服,我隐隐期待景之行能看到我的改变,我以为他一定会欣慰。
他确实看到了。在那天我穿一件新买的大红色无袖束腰连衣裙子,踩着高跟鞋,逛街回来的时候,他看着我,明显地愣了几秒,问了句:“恋爱了?”
我一愣,连忙否认:“没有啊。”
“看你最近气色不错,穿衣风格也变了。”
他留意到我了,我心里狂喜,笑容收也收不住地说:“因为病好了,就想试试喜庆一点的颜色。”
一定是因为病得太久了,这份痊愈的喜悦,才使我放松了小心翼翼努力隐藏的警惕,在他面前表露出一个普通少女的虚荣心。
他却淡淡地说:“病好了,你搬回宿舍住吧!”
我一愣,以为他在开玩笑。
然而并不是,他的表情不辨悲喜,但看得出来是那种严肃的表情。他说:“你已经大三了,是个身体健康的成年人了。”
我站在他面前,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南江,你应该和男同学谈谈恋爱,住在我这里,确实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他继续说。
我终于眼眶一热,滚烫的眼泪流了出来。
“可是……我喜欢住在这里啊。”这句话如鲠在喉,我是深吸了一口气才说出来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他递给我一张纸巾,说:“听话。”
我心里难过得要命,没有去接那张纸巾,而是用力推开他的手跑进了自己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了很多事情。一会儿想起上学期,我拒绝了霍源的表白,闹得沸沸扬扬。他们都说,南江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南江有病;一会儿又想起最近的三次犯病史,巧的是那三次景之行都在场。
第一次,朋友拉着我去音乐节,他在舞台上唱歌,我被混乱的人群挤着犯了病。那时他还不知道,有一个小心翼翼过着生活的女生在他呼啸的歌声里,在他下台时捡走一个易拉罐的瞬间,听到了心里山呼海啸的声音。
第二次,我刚来这座城市不久,在他车前哮喘发作,身上没有带药,情急之下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一把将我抱起送回公寓,一路上似乎遇到了同学,当时连招呼也没打。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学校谣言四起。
第三次,赵滢把她的一猫一狗丢到公寓寄养,不懂拒绝的我因为动物毛发过敏而再次犯病,那一次他明明在遥不可及的城市出差,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在那个风雨夜赶了回来,像天神般再次出现在我面前,他说,南江,你必须跟我去医院。
这两年,我暗暗动过几次搬出去的念头。我害怕给他带来麻烦,也是因为如此,大多数时候我都躲在公寓里看电影,有一段时间几乎断绝了社交,这给了他一种自闭的印象。
可他一直待我很好。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人,他温柔而又坚定,大多数时候看到他,觉得他是一个沉稳节制的人,可是我知道他骨子里有着奔腾和浪漫,有时想,学识渊博放在他身上也只是众多优点里最不起眼的一个,而这些无形之中感染着我,让我想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只是原来那些对我的好,不过是对一个病人的怜悯。
如今,我的病好了,他终于要赶我走了,在这件事上,他近乎冷血,没有给我任何转圜的余地。
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拿着睡衣进浴室,放满一浴缸冷水,光脚坐在里面。
水很冷,可是失去了理智的我却浑然不觉,脑海里全是他要我和男同学谈恋爱的样子。我开始想,我的病治了那么久,治了那么多地方,失望了那么多次,所谓的痊愈或许根本就是我自己乐观的臆想,医生曾经说过寒冷的刺激是能引发哮喘的变应原之一,可能我现在洗一个冷水澡,它又会爆发。可是没有。
当天晚上,连感冒的迹象也没有发生,我无比确定自己彻底病愈了,而这也意味着,连一个赖在这里的借口都找不到了。
当晚,我就开始整理东西,叠着衣服的时候,发现有几滴液体掉在刚刚叠好的衣服上面,晕开一片湿痕。
我看着那片湿痕停下手中的动作,愣了愣神,发现自己又哭了。
客厅响起了脚步声,我飞快地用手擦掉眼泪,果然,脚步声到我门口就停了,然后是敲门声,轻轻的,只敲三下:“南江,出来吃比萨。”
“不吃了,我不饿。”
“你出来一下,我有点事要问你。”他的声音低沉,透过紧闭的门传到我耳朵里,依然清晰。
我用衣服微微捂着自己的脸,深知这一刻自己没有勇气走出去面对他,清了清嗓子:“明天再问可以吗?我睡了。”
“行,我把比萨放冰箱,你半夜饿了自己起来热了吃一点。”说完停了一下,等我应了“嗯”之后,脚步声才远去。
那一夜,我多么希望自己就这么睡过去,睡到天地失色,日月无光。可是很遗憾,我失眠了。
不幸被他预言中的是,睡到半夜我肚子还真的饿了。我躺在床上,听着空调送出冷风时发出的声音,努力忍着这种不算巨大但又无法忽视的饥饿感,没有起来吃他留下的比萨。
第二天我打开冰箱的门,那张我没吃的比萨依然用一个漂亮的盘子装着留在里面,而我,依然没有吃它,它成了我留在这所公寓里最后的尊严。
我洗漱完出来,发现景之行从旋转楼梯上缓步走下来,不知是听到动静被吵醒了,还是怎么回事。他看到我早早地把整理好的一只箱子一个包放在客厅,略略惊讶地说:“你只有这么点东西?”
“嗯。”我低低地应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你等等,一会我帮你把箱子拿过去。”他的目光从箱子移到了我身上。
因为太知道自己的软肋在哪里,这一次我告诉自己,不能心软,既然要走,就别拖拖拉拉。
“不用麻烦了,我跟朋友说好让她帮我来搬家的。”
“哪个朋友?”他的眼眸漆黑。
“常蔬颖。”
他静静地看了我一眼,转身上楼了。
在等待常蔬颖来的时间里,我端端正正地坐在我第一次来时坐的那张大沙发上,不同于当初的惊喜,此刻,心中充满了对这个住了两年的房子的不舍。
也并不是贪恋这里的宽敞舒适,而是……我说不出来那种感觉。
没过多久常蔬颖就来了,我打开门让她进来,她换了一双鞋,打量了房子一遍说:“这里真不错。”
没等我说话,她又不无责怪地说:“南江,你真是不够意思,明知道我对这所公寓好奇不是一天两天了,却一直不请我上来坐坐,第一次让我来,就是来给你搬家。”
我知道她的数落没有恶意,但还是轻轻地对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指了指楼上,意思是要她小声点。
她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放低了声音,说:“那上面是Professor景的房间吗?他在上面?”
话音刚落,楼上就响起了声音,有人用行动回答了她。
景之行应声走了出来,他换了一套衣服,虽然还是很简便休闲的那种衣服,但是分毫不减他的挺拔修长。
常蔬颖迅速站直切换成了礼貌模式喊他。
他点点头,不无关怀地问了一句:“昨天去哪里玩了?”
“我吗?”常蔬颖说,“昨天逛了一天街。”
“一个人?”
“和南江一起,不过她真的太宅了,我好说歹说才把她叫出去,用了毕生的口才才说服她,让她置了身新行头。”
景之行表情不明,不置可否。
常蔬颖说到这里,转向我:“欸,南江,昨天新买的小裙子呢?你怎么不穿?”
我:“……”
我开始琢磨自己叫她来帮我搬东西这个决定是否正确。
过了一会儿,常蔬颖走到行李边上,准备去拎箱子的时候,景之行也走过来,从薄唇里吐出两个字:“我来。”
我背着包从房间里出来,看到的便是常蔬颖放开行李并且让开空间,转过去拿小一点的物件。
我连忙走过去,说:“那这件我来拿吧。”
常蔬颖说:“不用,你喊我过来,我总得帮你拿点东西吧。”
“那我们一起抬着。”我不好意思自己只背着个包。
“都拿过来。”说话的是景之行。
可我站着没有动,景之行见我执意要自己拿,不再说什么,拿着一个箱子走在前面,我和常蔬颖一人一只手抬着一个小包,穿过大半个校园。其间常蔬颖不时凑到我耳边,说:“咱们Professor景男友力爆表啊!有没有!”
我:“……”
景之行见我俩有些跟不上速度,就站在那里,等我们走过去。
日光自他头顶倾泻下来,他就像发了光。
到了宿舍,放下东西的时候,他嘱咐了一声:“好好和室友相处。”
标准的长辈式叮嘱,我没有回应,见他就要离开,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昨晚有事情要问我吗?”
他站定,似乎看了看我身后一脸探究的常蔬颖,然后说:“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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