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朗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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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地狱之虚妄,
在于永乐则无所谓乐,
永苦则不觉得苦。”
01
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晃荡回宿舍的,据后来常蔬颖说,我回去之后谁也没理,抱着被子蒙头就睡了过去。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没有睡,灯亮着时,一直有人在絮絮叨叨地说话,后来灯熄灭了,世界安静下来,黑夜像一只巨大的张牙舞爪的怪兽,在它面前,我绝望地放弃了挣扎,任凭它张开獠牙啃噬着我支离破碎的灵魂。
可怪兽也不肯将它完全吞噬,它让我异常清醒地感知到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天亮起了微光,这光一点点由弱转强,照在我发涩的眼和几乎湿透的枕头上。
早上,常蔬颖把一罐牛奶塞给我,在我插吸管插了不下五次也没有戳开,并且我一点也没有发现自己拿的根本不是吸管,而是铅笔之后,她终于察觉了我的异常。
她抢过我的铅笔,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你丢魂了吗?”
我没理她,随手抓起了桌上一支圆珠笔继续戳。
常蔬颖:“……”
“看来你今天这个样子也没法上课了。”常蔬颖找了一个女生,对她说,“如果老师点名,请帮我和南江答一下到,谢谢了。”
那女生平日里是个温和性子,这会儿却有些支吾,想必也是那些不好的事情传出后,怕和我们之间有什么牵扯吧。不过她最后还是应承了下来。
常蔬颖转念一想,低声和我说:“今天好像有Professor景的课,咱们真的不上吗?”
她一提这个名字,我就条件反射地身体一震,那盒我戳了半天也没戳开的牛奶“啪”地掉在地上,小孔被震开,白色的液体溅了出来。
偏偏还没有消停。
这个时候,一个男生靠过来,说:“南江,Professor景没事吧?”
常蔬颖意会到他要说什么,有点不悦:“你没看视频吗?那群记者没事闲的,有Professor景在,他们兴不起什么风浪的……”
“我说的不是记者的事,你们不知道吗?Professor景突然吐了一大口血,还好有个女人送他去了医院,那女人还真是正,绝对女神,她看Professor景那眼神……应该是他女友吧。”
常蔬颖在一旁惊呼:“吐血?你可别拿这种事开玩笑!”
“我拿谁开玩笑也不敢拿教授的身体开玩笑啊!”
男生这番话让我不禁联想到了昨天的事,能让人当着常蔬颖的面这么大夸特夸的女人应该只有穆文茵,难道我见到穆文茵和他相拥而走是因为……
我还没理清头绪,常蔬颖突然冲我喊了一句:“南江,你还愣着干吗?快走啊!”
“去哪儿?”由于前一晚没睡好,又没吃早餐,我整个人都是晕的。
“当然是去医院看Professor景,搞不好,他就是为了我们的事,累吐血了呢。”
她说得很对。我第一次发现,常蔬颖这个神逻辑也是有正常思路的。
我跑了几步才跟上了她,大汗淋漓地跟她说:“蔬颖,我没带手机,快把你的给我,我们打去问他在哪家医院。”
“可我又忘存他号码了。”
“给我。”
常蔬颖把手机递给我,见我慌乱地输了一串数字,说:“你居然记得他号码。”
我愣了一下,没有说话。电话响了三下,接通了。
“蔬颖?”是穆文茵的声音,看来她一直陪在他身边。
这个时候,我是不够镇定的,也没有解释自己的身份。谎称班上的同学都要去看Professor景,问她要了地址。
02
我们拎着一篮水果,在校门口招了一辆出租车。
赶到医院的时候,穆文茵刚从外面买了早餐回来,朝我们身后看了看,说:“其他人呢?”
“哦,我们俩先来了。”平日里常蔬颖可没少拆我台,这次倒变聪明了。
穆文茵没有多问,领着我们走进病房,我一眼就看到,景之行斜靠在白色的病床上,立在他床头的输液架上悬着大小不一的几瓶盐水,长长的点滴管子垂下来,他修长的手随意地搭在外头,手背上插着用胶带固定的针头。
病床原本就不大,他高大的身躯卧在上面,长腿几乎无法伸直,显得病床更加窄小。
他的脸色比平日都要苍白,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穿在身上,让他看上去又清俊了不少,疏冷的气质这会儿更加突显。
“Professor景,我和南江来看你了。”常蔬颖见我愣着,推着我走过去了一点。
“旷课来的?”这是他对我们说的第一句话。
“请假了。”说话的还是常蔬颖,她顺势扯了扯我的衣袖,“南江你说是吧?”
虽然我觉得,这种事根本瞒不过他的眼睛,但也不可能拆常蔬颖的台,于是认真配合地点点头。
“找人帮忙答到的吧。”他的目光锐利。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Professor景。”常蔬颖讪讪地转移话题,“不过他们说,你吐了好大一口血,是不是很严重啊?”
“小病,没事。”他说得风轻云淡。
“小病怎么会吐血?我们好歹是学医的,请Professor景不要试图含糊其词。”
常蔬颖这么一说,某病人竟然吐出一句:“那就用你们的专业判断告诉我,我现在这种症状可能是什么病?”
这人,还真是时刻都不忘记自己的教授身份。
常蔬颖一定后悔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吧。
“南江,这个问题你也要回答。”
从听到他吐血那一刻起,我的心就一直吊在嗓子眼,想到这三年来,生病和被黑的人从来都是我,而照顾我、保护我的人一直是他。在我的世界里,他几乎高不可攀,无所不能。
我忘了,他也是红尘里的人,会有情感,也会生病。
而今猛然看到他倒下,心中难过,本来就肿胀的眼眶瞬间又红了。
“病人还有其他不适的症状吗?”我低着头,不想让他们看到我通红的眼睛,弱弱地说,“呼吸系统和消化系统出血都有可能导致呕血,如果严重的话……”
后面的话,我说不出来,我不愿去做那样严重的假设。
“景,你忘了现在你是个病人,不是景教授。”穆文茵一边去洗了一些水果出来,一边和我们说,“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我开始认识他的时候觉得他洒脱得不行,可一旦为工作操劳起来,饭都顾不上吃,这回好了,患上急性胃炎了。”
她这话说得十分暧昧,像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人,那种感觉,连数落都是自然亲昵的。而且说话时,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流露出温柔,与平日里那个看似慵懒但处事利落的枪炮玫瑰完全不同。
我知道,那种温柔叫爱情,是爱情改变了她。
只是说到操劳的时候,我感受到她的目光若有若无地从我身上扫过。
在这个病房里,我们谁也没有提起网上的事,但我知道,穆文茵在责怪我。
“还好是胃炎,真的快把我们吓坏了。”常蔬颖心大,并没有感觉出穆文茵的异常来。
“不过,南江你说的消化系统出血是对的。”景之行淡淡地说,“勉强正确,别骄傲。”
……
我、常蔬颖和穆文茵一脸的无语。
03
由于之前很长一段时间的努力,孟教授做的那个课题也快到了收尾阶段。
这天,她让我汇总资料,并给我讲了很多专业的指导意见。
我听着听着,思绪忽然飘远了,直到传来笔头敲击桌子的声音,才猛然回过神来。
“南江,你怎么回事?”
“对不起,教授,我……”
“你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我相信Professor景看中的人无论在学识还是人品上都是上乘的人,”她看着我,目光炯炯,“但是有一点,你要时刻记住,你是医学院的学生,有时候,个人荣辱关系到很多层面的东西。你除了要爱惜自己的羽毛之外,工作和个人情感也要完全区分开来,虽然你现在面对的是我,但以后面对的就是病人,是一个信任你也需要你的生命。”
这番话说得颇为语重心长。
刚进学校的时候,班导就和我们说过学医并不是儿戏,选择了这条路,就要把病人的生命当成自己亲人和朋友的生命,甚至是自己的生命,把救死扶伤当成心中的信念。
我深受鼓舞和感动,低下头说:“谢谢教授的教导,我记住了。”
见我虚心受教,态度良好,她话锋一转:“听说Professor景病了。”
我微愣说:“您也知道了。”
“你替我去看看他吧,今天就暂时先到这里。”
我心里挂心的就是这件事,正愁不知道怎么跟她开口请假,没想到能借机去医院,心里开心得不行,连忙恭敬地说了一声:“好的,谢谢教授。”
从孟教授那里离开了之后,我背着装满资料的双肩包出了门,也顾不上叫常蔬颖。
但是,我没有直接去医院,而是寻思着,他得的是胃病,肯定吃不好东西。我还是先找一家馆子,给他炖点开胃而又适合病人食用的汤带过去。
我七拐八拐地走进了一条小街,并没有察觉到危险在靠近。
是在一面墙下,那四个戴口罩的陌生人突然从路口冲出来的,他们以墙为中心,呈一个半圆形将我包围。
“你们是谁?”我下意识地退了两步,有些惊恐地说。
“我们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知道你是谁。你叫南江,在网上有个很红的字母代号叫N是不是?你的朋友C呢?NC组合,有趣。”
另外一个人说:“对啊,NC,脑残。”
“你们想做什么?”我没见过这样的阵仗,而且还是在校外,不由得出了一阵冷汗,想要摸出手机打电话求助,才将手机摸出来,就被对方一眼识破,一脚飞来,手机就被踢了出去。
我吃痛地捂着自己的手,站在前面的两个人过来架着我往路边的一辆面包车里拖。
我刚要张口,嘴也被捂住了,喊不出来,只能抵死挣扎,拖延时间,等着有人路过。
眼看着身体就碰到车身了,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放开她。”
那个声音……
其中两个人已经坐进了车里。
“听到没有,放开她。不然我报警了!”那个声音虽然离我们有几步之遥,但是不大不小,架着我的那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放开我,自己坐进了车里。
车子扬长而去。
我跌坐在地上。
“你没事吧。”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走到我面前,鞋子的主人蹲了下来,下一秒,惊讶地说,“南江,怎么是你啊?你在这里做什么?”
“赵滢老师。”我没想到救我的人是她,与此同时,我借着她手的力道站起来,觉得腿脚一阵发软,却忽然反应过来,“我的书包,赵滢老师,我的书包被他们抢了。”
“还是先回学校吧,他们拿你的书包应该没什么用。”
“不行,那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我一定要把它找回来。”我跌跌撞撞地朝着车子离开的方向追去。
“你怎么那么倔呢。”赵滢叹了口气,“唉,我跟你一起找吧。”
04
“南江快看那边,那个是你的书包吗?”找了大概五分钟左右,赵滢远远地指着路边草丛里的黑色物体冲我喊道。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惊喜地应道:“是,那就是我的书包。”
当我把书包捡起来抱在怀里时,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涌上来。
赵滢说:“你打开看看有没有丢什么东西?”
“嗯。”我打开,里面只有一个盒子、一本书,其他的都是关于课题的资料,“东西都在。”
“那就好。”
“今天真是多亏了你,不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事,不过,他们既然没抢你的东西,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我也不知道。”
我从来不是那种爱惹是生非的人,可是回想起最近的遭遇,大概真的得罪了一些人而不自知。
“我们赶快离开这里,有什么事先回学校再说吧。”
“赵滢老师,”我想起自己还要去医院,“我还有点急事,要不你先回去吧。”
“那你一个人小心点啊。”赵滢不放心似的说道。
“我会的。”
送汤计划失败了。
为了不使景之行看出什么端倪,从医院的电梯里出来,我一边又整理了一遍衣服,一边认真调整好面部表情,确定不会泄露任何线索才加快脚步向病房走去。
病房门开着,我举手准备敲门,忽然里面传出了声音:“……我知道你担心她们,但媒体仗并不好打,这你也知道。”
这是穆文茵的声音。
“媒体不过是介质,我怀疑背后有人在操纵这件事。”
“你是说,有人在故意利用舆论导向做文章。这么说来,有两种可能,这个人要么就是意图嫁祸的纵火者,要么就是南江和宋两人有深仇大恨。”
“现在还不好说,所以必须查清楚。”
“不管怎么样,我不会同意你出院的,医生都说了,你必须在这里住院一个星期。”穆文茵微微加大了音量。
“胃炎这种小病,没必要占用医院床位。”景之行的漫不经心与穆文茵的关切至极截然相反,甚至与自己适才说要查清楚的认真样子截然相反。
病房忽然安静了,即使我站在门外也能感觉到两人之间气氛的紧张。
过了好一会儿,穆文茵的声音再次响起。
“如果你坚持要查,我帮你去查。”她顿了顿,“我只有一个条件。”
“说。”
“景之行,我要求你给我好好在这里住着,住到医生说可以出院为止。”
我第一次听到她用这种口气说话,此刻我看不到他们任何人的表情,也无法想象他们的表情。
不过,她说完之后,有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没错,她正大踏步地往病房门口走来。
站在门口的我连忙背过身去,避免与她撞个正着。
好在,她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确定她走远了,我才向病房走去。
景之行双眼微合,依旧靠在病床上,平时仰头看他时,就能够清楚地看到他优美的下巴弧线,现在这样将他整个面容尽收眼底,只觉得此时的这个人天然无害,像个孩子。
不知是不是因为阳光的原因,他的气色明显比前一天好了些。
“坐吧。”他忽然开口,我看了看左右,只有我,他是对我说的。
可问题是他眼皮也没掀,那刚才我肆无忌惮地打量他被他知道了。
“孟教授让我过来看你的。”这么好的借口不用白不用。
“课题做得怎么样了?”
“快完成了。”
“南江。”
“嗯?”
“不要去看网上那些无中生有的新闻,更不要为它哭。”他的思维转换得太快,我有点跟不上。
我想了半天,才意识到我和常蔬颖第一次来看他时,我虽然全程都低着头,但他还是看出了我哭过。
可是当时他什么也没说,而且他不知道的是,我根本不是为了那件事而哭的,而是……
我没有办法解释,试图转移话题:“我怕你住院无聊,给你带了本书过来。”
“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很明显,话题转移不成功。
“听明白了。”
“书呢?”
我连忙把背包顺到胸前,从里面拿出一本书递给他,是我喜欢的木心先生的诗集《云雀叫了一整天》。
以前还住在他公寓里的时候,每天看看电影,写写影评,怎么也不觉得闷,搬到宿舍后,反而有一段时间,感到特别孤独,于是开始读诗,后来我渐渐发现,诗歌里面居然蕴藏着让人平静的力量。
他既没有睁眼,也没有问什么书,更没有接书,而是说:“给我念一段。”
窗外有风,吹起了水蓝色的窗帘。
我坐在窗前,随手把书翻开,念道:“天堂地狱之虚妄,在于永乐则无所谓乐,永苦则不觉得苦。”
这本诗集里面有很多先生偶感而发的词句,简单精致,我每次翻开都喜欢得不行。
“继续。”
“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啊。”
“……”
“我倒并不悲伤,只是想放声大哭一场。”
他始终闭着眼,安静地听我读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诗,岁月静悄悄的。
只是那样的岁月,并不多了。
那天离开医院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对他说:“急性胃炎如果治疗不彻底,很容易发展成慢性胃炎。”
“她派你来当说客的?”
不用问也知道那个“她”指的是谁。
“看得出来穆律师很关心你,”我努力想要藏起自己的黯然神伤,“但,你不要觉得我是她的说客,不过如果当她的说客可以交换你的健康,我也想试一试。”
05
后来那几天,穆文茵几乎没有再出现,我想她是生气了。
我听了景之行的话,没有再关注网络上的新闻,只是听南陆说,薄先生通过慈善机构给宋幼菱捐了一大笔钱。
我和常蔬颖只是两个微不足道的人,而网络上每天都有新鲜事。我们不去洗白,也渐渐被遗忘了。
不过,我也确实没有什么时间再关注这些,那一周,我每个白天都在医院和学校两边跑,晚上熬夜做课题,身体非常疲惫,但觉得充实和满足。
时间在指间穿梭,像风吹开了花蕾,像翻开的诗集。
我给景之行念诗:
“你常常美得使我看不清。”
“我也曾猝倒在洪大的幸福中。”
“十一月中旬,晴暖如春,明明指的是爱情。 ”
念着念着,头就埋进了书里,脸上不由自主浮起了一朵胭脂。
我能够确信,那是我爱的人。
如果那时,我把书拿低一点,露出一双眼睛,不知会不会在他的表情里看出一点别的内容。
出院的那天,我以为穆文茵会出现,但是没有。景之行一言不发,不知道是不是有些失落。
可我还是开心的,这开心的日子持续了大半个月,接到孟教授的传唤时,我还在想是不是我们的课题在核心刊物发表了。
我一路欢欣雀跃地去了她办公室,孟教授坐在窗前,果然,她面前摆着一本医学期刊,她表情不明地说:“南江,你给我好好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这句话,让我原本准备好的笑容僵在嘴角。
“孟教授,您要我解释什么?”
“你自己看看。”她拿起桌上的杂志,翻开,重重地拍在我面前。随着她的动作,桌上的笔筒滚落在地上,我弯腰一一把笔捡起来,装进笔筒放回桌上,然后拿起杂志一看,傻眼了。
这是一本省级医学杂志,杂志上面那篇关于立体心血管的研究论文我一眼就能认出来,因为这就是孟教授做的那个课题,我以助手的身份参与其中。
然而杂志上署名却不是孟教授,更不是我,而是一个叫张会明的完全陌生的名字。
数月的心血和努力被别人拿去刊登了,也难怪孟教授会如此愤怒,她的眼神像针一样射向我:“张会明是谁?他为什么会有我们的课题资料?”
我几乎是想也没想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不认识这个人。”
“南江,你是Professor景介绍来的人,如果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想……”
“不要……孟教授,求您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他。”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的病刚好不久,我不能让他为我的事再操心了,为了这个,我慌乱地打断孟教授,可是已经迟了,因为门口的方向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是他来了。
他是多么聪明的人,看到此情此景就明白了大概,对孟教授说:“这事我也有责任,给我点时间,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孟教授说:“Professor景,有一句话我不知道当不当说。”
“请说。”
“你现在还认为她是你最优秀的学生吗?”
他愣了一下,说:“是。”
“那你带她走吧,我始终相信我认识的Professor景不是一个公私不分的人。”
孟教授这句话虽然不重,但其中所蕴含的深意大概也只有听的人懂了。
我知道自己又连累他了。
我恨我自己,怎么就那么不争气,总是有把事情变糟的本事。
回去之后,景之行平静地说:“能接触到课题资料的人,你列一个名单给我。”
我努力回想了一遍,能够接触到我课题资料的人不多,只有我们宿舍的几个女生,不过有段时间在图书馆查资料的时候,霍源经常出现,我迟疑了一下,把他的名字也写了进去。
景之行第一个就找来了霍源,我心中忐忑不已,不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只知道霍源出来的时候,神情有点复杂。
我知道不会是霍源,那个时候的课题资料根本还不完整,而且他也不是那种会费尽心机去接近别人的人,他应该不屑吧。
当景之行准备从我们宿舍几个人身上入手开始排查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孟教授让我去医院看景之行的那天,我在路口遇到了一群劫匪,他们抢走了我的书包。
一定是他们对我书包里的资料拍了照片。
06
我必须要把这些线索整理给景之行,结果收到他的信息:和常蔬颖一起来一趟。
我们去了办公室没多久,消失一段时间的穆文茵再次出现了,她说:“大家不要紧张,这次给大家带来一个好消息,利用网络舆论向南江和常蔬颖开炮的那个人已经查出来了。”
“是谁?”常蔬颖率先开口问道。
“那个人就在你们学校。”她的声音不大,但这句话如万钧雷霆,我也神情一凛,一时之间猜不到真相。
“我怀疑这个人的目的不仅仅是南江和常蔬颖。”说这话的时候,穆文茵抬头看向冷静地环胸立在一旁没有开口的景之行,“景,你应该对她不陌生,她叫赵滢,也是你们学校的老师。”
景之行点点头,面容肃冷,眸光沉沉。
他似乎在思考什么,半晌之后说:“宋幼菱烧伤案件在刑事部门已经结案,是意外,非人为,这案子与她无关。”
穆文茵回答:“没错,我们之前就猜测过,宋幼菱一家因为没钱承担昂贵的医疗费用,而咬定南江去而复返对她扔了火源,其后薄清渊通过慈善机构给她捐助了一笔款,烧伤事件本已平息,但这位叫赵滢的老师用医学院、纵火案、凶手背景惊人这些关键词,把所谓的‘真相’捅给了一些自媒体……这些自媒体粉丝群庞大,未经查实就发布了长微博,轻而易举地引起了主流媒体的注意。”
众人皆惊,没想到这件事的真相竟然是这样的,看上去与事件毫无关系的人才是真正的幕后推手。很长的一段日子,因为被牵扯进这起所谓的纵火案,我日夜难安,如今猝然得知真相,我却丝毫没有因为真相大白而有想哭的冲动。
“赵滢老师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常蔬颖不解地说。
“问得好。”穆律师微笑着说,“我一开始也疑惑,赵滢作为一个老师,没有理由去害自己的学生。”她一边说一边看着我,笑容有些诡异和凄凉,像是在为我叹息,不过只一会儿,那目光又转到了景之行身上,“因为她喜欢一个人,而那个人处处维护的人就是你,南江。”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穆文茵美丽的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绝望,就仿佛那一刻她就是赵滢。
在穆文茵的话里,我忽然想起了很多的事情。
想起同学之间早就谣传赵滢在追景之行,还有同学私下为此打过赌。
又想起,有一次我在公寓里哮喘病发,景之行和赵滢同时出现,那时,景之行突然冲她发了一次火,后来有一次,我上完解剖课回来,还听到他们吵架的事。
我还想起我的背包被抢的那天,我恰巧遇到的那个人就是赵滢,是她帮我找到了背包。我原以为是那些劫匪copy了我的课题资料,一直都没有联想到赵滢,因为她从始至终都没有真正接近那个包。
现在看来我错了。
“对不起,穆律师,因为我和赵滢老师之间有些误会,连累了大家。”我走向前去,弯下腰对着她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然后飞快地跑了出去。
“南江,你去哪?”常蔬颖率先追上来。
“去找赵滢老师问清楚。”
“你傻啊,她那个人城府那么深,你觉得你问了她会和你说实话吗?”
我想了想,把课题事件和常蔬颖说了,我说:“我怀疑赵滢老师伙同一群小混混偷了我关于心血管课题的资料,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给了一个叫张会明的人。”
常蔬颖一听,比我还气。
就在我们同仇敌忾要向前冲的时候,景之行愠怒的声音传来:“你们站住。”
我们只好站在原地。
他朝我们走了过来:“南江,我问你,你是不是私底下接触过赵滢?”
他的声音平静,但我能感觉到那平静之下的暗潮。
在此之前,他要我给他一个能够接触到课题资料的人的名单,我根本没有往赵滢身上想,如今事已至此,我只好把那天遇到小混混被抢了书包赵滢适时出现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
穆文茵这个时候恢复了正常:“从赵滢向自媒体曝光你们的资料用字母代替名字可以看出,这个女人非常狡猾,她知道就算最后查到了她身上,在法律上也很难落实和追究责任。”
“课题事件一定是她搞的鬼,Professor景,穆律师,你们一定要帮南江讨回公道,不然她的前途就完了……”常蔬颖请求道。
“现在无凭无据,我们首先需要确定这个张会明是谁,然后找到他。”
穆文茵刚说完这句,景之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他对着电话简短地回了两句。
然后,他转向我们,淡淡地说:“已经联系到了张会明。”
众人皆惊。
原来,从孟教授那里回来后,他一面着手在查我这边接触课题资料的人,一面找人联系了省医学期刊编辑部,并通过他们找到了张会明。
张会明在H城的某学校任教,为了评职称也在做一份关于心血管的研究,就在这时,他曾经的校友赵滢告诉他,可以免费给他一份心血管课题资料。
他也有过迟疑,但那份研究材料面面俱到,十分专业,他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升职的诱惑,选择了弃明投暗。
一个月后,医学院学术成果窃取一案在法院开庭。
我和孟教授分别站在第一和第二原告席上,而被告席上站着的是赵滢。
原本,我们并没有想过走法律程序,但是,那天在孟教授办公室里,景之行亲口承诺给她一个交代,可是我们好不容易说服张会明在孟教授面前说出真相,并当面和赵滢对质时,赵滢却摇头否认说,她根本不认识张会明。
她断没有想到我们为了这件事将她告上法庭,而我们请来的证人除了张会明,还有那几个小混混。
也是那天,我第一次真正地见识到了穆文茵枪炮玫瑰的实力。作为我们的律师,她口齿伶俐,说起话来滴水不漏,专业能力强得即便同为女生的我也觉得她光芒万丈,然而,我仍旧庆幸她为我们打的是这一场官司,而不是宋幼菱烧伤案。
最终,法院判定,被告赵滢通过非法手段从原告处剽窃论文研究资料,构成侵权行为,医学期刊全部召回停止销售,被告将对原告公开赔礼道歉,恢复原告名誉,消除影响,并分别向第一原告和第二原告赔偿一定的经济损失。
官司赢了,从法院出来的时候,穆律师走过来轻声对我说:“南江,听说你最近在跑步,我知道一个很适合晨跑的地方,明天是周末,一起来啊。”
我隐约觉得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邀约,但还是赴了约。
清晨的小径上没有什么人,穆文茵穿一身黑色与荧光绿相间的运动装,将一头大波浪卷发绑了起来,迎着朝阳:“你还记得是因为什么开始跑步的吗?”
“记得。”她跑得很快,我要有些费力才能追上她。
“我以前在美国也经常跑步,那时跑步的理由挺多,因为需要锻炼身体,因为热爱,甚至因为刚好买了一套运动服。”穆文茵笑笑说。
后来不知道怎么我们从跑步聊到了景之行,她说:“我不知道你对你们Professor景是什么样的感情,我只知道你在这所学校一天,他揽在自己身上的责任就多一天。他是一个惊才绝艳的人,能站在任何规格的讲台上侃侃而谈。你不知道吧,他当过摇滚歌手,是一名旅行家,也开客栈。他看似疏冷,可骨子里都是自由和浪漫。然而这三年,他变化很大,为了你,他几乎要身败名裂了。”
……
她还和我说了很多关于景之行的话,那些话和她眼神里碎钻般的光彩一起落进我的心脏,却像铅水一般滚烫灼热,让人感到绝望和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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