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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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程秘书打电话来,祭祖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只差二姑爷联系不上,但二小姐说他在智利爬山,不用担心,家宴那天他一定能回来。”沈忠说完就安静地等着,并不发动车子。

此刻他们的车子停在小河边的一棵光秃秃的老柳树下面,左边是一栋百年老宅,前面是一座小桥,小桥的另一边有星星点点的渔火。夜深了,乌镇显得别样清净,甚至能够听到薄冰之下缓缓流动的水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名坐在车子后座的男子才慢慢地阖上手中的文件。

他的面容清俊,眼神明亮犀利,高挺的鼻梁上夹着一副无框眼镜。他是江城沈氏现在的掌舵人,沈御风。

这个世界上有看得见的富贵,亦有看不见的顶层,中华大地上绵延千年的望族江城沈家就是后者。

“什么时间了?”修长的手指拂过文件的塑封表面,沈御风沉声问。

“十点一刻了,先生。”沈忠答。

沈御风颔首,又是一阵沉默。

“要不咱们先回去,您明天还要早起祭祖。”沈忠踌躇半晌,小心翼翼地询问,“已经等了五个小时了。”

“五个小时?”沈御风微微蹙眉,抬手随意地解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露出下颌以下好看的线条,“一场戏需要拍这么久?”他问。

“有时候是这样的,夕溪小姐这次接的是民国戏,化妆都要很长时间,”沈忠解释了一番又问,“要不要我下车进去看看?”

沈御风没说话,打开车窗,隔墙的宅院里却忽然传来了吵闹声。

夕溪今天只有一场戏,却在现场足足等了一整天,早上四点钟起床化妆此刻已经接近午夜,她被冻得面色苍白,筋疲力尽。

“太过分了!配角也是人,怎么能让你等这么久!还是在室外!”夕溪的经纪人兰云刚刚驱车到片场,看到夕溪还在等自己的那场戏,气得直跺脚,“我找导演说理去!”

“算了兰姐,”夕溪无所谓地笑了一下,“我没事儿,你走吧,别跟我在这儿一起等了,冷。”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我们的大明星夕溪嘛,怎么还没轮到你呢?”两人正说着话,一个风凉的声音插了进来。

兰云回身瞪了张曼妮一眼,正要开口,又被夕溪拉住,夕溪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冲动。

张曼妮把这些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撩起绣着大红牡丹的裙角将夕溪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烦气白眼假笑:“咱们组的服装可真是砸了大钱了,就这么一个小角色,还打扮这么精致,何必呢,去别的组借身衣服得了,浪费!”

“你闭嘴吧啊!”兰云是早看不惯这个张曼妮,冷着一张脸回敬她,“别以为自己带资进组就了不起。你才出道几年呀?论资排辈你连给夕溪提鞋都不配!”

兰云在娱乐圈是老资历的经纪人了,原来金牌大风最风光的时候她手里全是一线艺人,说起话来从来是不饶人。她早看不惯这个张曼妮,出道的时候年龄就不小了,还当自己是小公主,仗着自己男朋友有钱见谁欺负谁,脑子有病。

“哎呦兰姐,你可是抬举我了。提鞋我可不会,”张曼妮听了这话倒是一点儿也不生气,“但我要是没记错,你们家艺人倒是精于此道。哦,兰姐你可别误会,我是说在戏里。”

她说着这话时还嘻嘻地笑,脸上装出一派天真的模样。

夕溪看着张曼妮那表情就觉得不对,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会遭殃,果不其然,十分钟后副导演过来通知她,今天这场戏要改,删去原本两人冷战的戏份,改为争吵戏,最后女配角给女主角提鞋,还被女主赏了一个巴掌踹了一脚。

兰云听完简直疯了,当即去找导演理论。导演却两手一摊:“不改也行,你把张曼妮带来的那部分资金填上,这戏让你们家艺人反转做女主角都可以。”

夕溪十七岁出道跟的就是兰云,十年来在娱乐圈浮浮沉沉,两人明里是艺人和经纪人的关系,其实已经情同姐妹。也正因为如此她是最了解兰云的,那样的火爆脾气,丁点儿是没办法拦住,所以明知道这样自己会吃亏,也不阻拦。

小助理夏天也跟了夕溪三年半,看着情势不对在一边暗暗叫苦:“有什么用啊,前段时间她连导演都敢换,兰姐这一发脾气,咱们这一天都白等了,你老要忍,这回那个张曼妮抓住了把柄,这出戏加的,摆明就是要欺负你,夕溪姐,要不,要不,咱罢演表态吧?!”

“拍戏受点苦是正常的,不拍就是毁约了,”夕溪倒是平静,打开保温杯,将准备好的红枣桂圆茶递给夏天,温柔地说,“你今天不舒服,多喝一点,别像兰姐一样那么大火气。”

“来来来,准备一下,拍了拍了。”

两人正在说话,就听到导演拿着对讲机吆喝。

夕溪站起身,脱下厚厚的军大衣,南方阴冷的北风立刻从四面八方侵袭她的身体。

“亲爱的,我跟导演说了,不能真打,只能借位,后期上音效就行了。”兰云匆匆过来,接过夕溪手里的水捂子抱在怀中说,“这次就委屈一下,拍完这场咱就走,下次签约遇到这种烂货绕着点!”

夕溪对兰云笑了笑,点了点头。

借位,导演说是这么说,但真的演起来,演员也不会受他控制。这边场记刚刚打板喊“Action”,那边张曼妮立刻板起脸,那种眼神恨不得把夕溪生吞活剥。

这场戏讲的是张曼妮扮演的大房知道丈夫看上了自己陪嫁而来的丫鬟后大发雷霆。

夕溪按照剧本要求,单膝跪地,服侍张曼妮穿鞋,纤巧秀丽的绣花鞋刚刚穿在她的脚上,张曼妮随即抬脚用力一踹,直接踹入了夕溪的心窝处。

为了报复,张曼妮使出了十成十的力气,单薄的夕溪瞬间被她踹得摔倒在地。用这么大的力,连旁边的工作人员倒抽一口冷气,都看不下去,导演却没有喊“Cut”,张曼妮仗着这一点,诡异一笑,旋即站起来气势汹汹地走到夕溪的面前,蹲下来双唇紧抿,抬手又是一个耳光。

这巴掌打下去清脆响亮,整场的人都呆住了。导演居然还没有动静,大约过了十五秒,只见夕溪捂着脸颊,在对着推进的镜头缓缓抬起下巴,侧脸瞬间就肿起来。

“Cut!”兰云简直气疯了,大喊着冲进场地抱住半摊在夕溪,“不拍了,不拍了!我们走夕溪!咱不拍了!”

“靠,兰姐你喊什么Cut?!”导演在Monitor里看觉得这场戏简直棒极了,情绪饱满到了极点。此时看到兰云冲进来,也怒了,站起来大喊,“有没有搞错啊你!”

“卢定一我告诉你,这戏你爱找谁找谁去,我们夕溪不演了!没见过你们这么欺负人的!”兰云直接指名道姓地骂导演,回头瞪住得意洋洋的张曼妮一字一顿地威胁,“今天你给我记住了!以后你最好别落在我手上,要不然你有泼天的本事,我也得整死你!夏天,过来扶着你夕溪姐,咱们走!”

导演看这架势,也觉得不对了,立刻看了一眼演员导演。演员导演本就是专门管演员的,那人立刻会意,小跑过去跟兰云解释:“兰姐,你不能这样,导演也是为了戏,其实这场演得挺好的。”

“好你个大头鬼!你有多远滚多远。我不想看见你!今儿我就告诉你,这戏给多少钱我们都不干了。”兰云看着夕溪瞬间肿起来的脸颊,心疼的眼圈都红了。

“你这是违反合约啊。”

“那点钱我们公司还赔得起!”兰云说着又催促夏天,“带你夕溪姐走!”

“别呀,别啊!她虽然是配角,戏份也不少,你这一走我们前面不是白拍了嘛!”演员导演看她真的生气,也是直挠头。

演员导演拉着夕溪不肯放人,兰云更气了:“要拍也行!”她大声喊,“你让那个女人过来,给我们夕溪跪下来道歉!”

沈御风走进大宅时,正看到这一幕。

夕溪被人扶着,站在一株盛开的红梅下,因为脸色苍白得像是一张薄纸,侧脸上的巴掌印看得清清楚楚。

他在原地停了停,终是返身走了出去。

因为兰云的喊话,整个片场安静得似乎能听到银针落地的声音,所有人都站在原地,过了不久“吧嗒”一声,工作人员关掉了灯光。

“咦,你怎么会在这里?”张曼妮不认得沈御风,却见过沈忠,下一秒她忽略全场,缓缓走到沈忠的面前骄傲地发问,“程一辰让你送东西来了?”

沈忠没说话,而是掠过张曼妮,走到夕溪的身边恭恭敬敬地叫人:“夕溪小姐。”

夕溪一看到他,目光立刻越过沈忠的肩头搜寻他的身后,确定那人不在才又压低声音问:“你来做什么?”

“夕溪小姐,”沈忠板着脸程式化地说,“明天祭祖。”

他把后面四个字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夕溪可以听得见。

“哟,我当是傍上了谁呢这么大口气要我下跪,原来不过是一个老司机。”张曼妮满心满意都是被忽略的气愤,转身不无尖刻地说,“这年头啊,人都笨了,不懂得吃一堑长一智,谁到底要跟谁下跪认错,我看还不一定呢。”

“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张曼妮这样子落井下石,导演也有点看不下去,“小林,带你们曼妮姐上车。”

“我不……”

张曼妮还想说什么,导演却不由分说地推她:“哎呀,车上暖和,把你冻坏了我们怎么跟程先生交代!”

“不拍就不拍,给她钱让她走!我就不信还找不到个合适的女演员了?!”张曼妮一边走,一边念,嘴上半点亏也不肯吃。

兰云还想发火,却被夕溪拦住,她轻声说:“兰姐,我心口有点痛,我们走吧。”

“走走走,咱们去医院验伤去!拿了报告我就得把这剧组给告了!”兰云立刻伸手扶着她,又问,“你可别吓我,不会真的有什么事吧。”

夕溪摇摇头,慢慢地朝外走,沈忠一直站在原地等着,等夕溪走到他前面的时候,才慢慢移步,在后面跟随。

踏出老宅的一霎,夕溪的心凉了一大截。

他,来了。

刚才在拍摄现场那样的闹剧,都没有让她的心动过一分一毫。此时此刻只看到了那个身影,她竟然鼻子一酸,有想哭的冲动。

“怎么了,走呀。”兰云见她停住脚步觉得奇怪,转头就看到一个暗影里走出一个男人。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脚步稳而轻。走到近处兰云才看清楚,心里不由暗赞。这男人真是天生的模特架子,容貌也清俊好看,只是一双眼镜亮得吓人,看你的时候,似乎能从你心上刮出点什么似的,但等他再走近一点,这种凌厉的感觉似乎又会慢慢消失,只让人觉得他的眉宇之间,尽是书卷气。

“兰姐,你跟夏天先回去吧,我这边还有点事。”夕溪转头对兰云道。

“可是你的脸……”

“他们会带我去医院的。”夕溪扯起唇角想给兰云一个微笑,刚弯出一个弧度,又皱了一下眉。

人精似的兰云,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拍拍夕溪的肩说,“回去安心养伤,谁的电话也别接,这边有我处理。有什么事立刻打我电话。”

她说完,看夕溪答应了,才回头找夏天。

夕溪看她走远,这才又回头看向沈御风,这么冷的天他居然只穿了衬衫西裤站在外面。她的心拧了一下,慢慢地脱下自己的外套想给他披上,他却忽然转身向着车子的方向走。

“不是的……”她追上去,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又或者她根本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走到一半,脚步忽然顿住,回头看向她,眼神犹如利刃一般。

夕溪来不及站稳,被脚底的石头绊住,踉跄一下,手上的棉大衣也落了地。

“扑”的一声,厚重的衣服落在地上,月光下扬起细密的微尘。

两人对视,同时沉默。

“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北风鼓起他的衬衫,沈御风看着她血痕未消的侧脸,一双眼睛如天边的寒星那样冷,“这么多年你拼了命地争取要出来做事,为的就是做这样一份受人侮辱的工作?”

听到这样的质问,夕溪的心就像是深秋的枝头最后一片摇曳的枯叶在大风中缓缓地扯断,飘落,又被路人碾得粉碎。

她已经够狼狈了,只是想要得到他一点点安慰的话而已。可是等来的,却又是他的冷嘲热讽。

原本柔软的心,瞬间冰封起来,夕溪弯身捡起那件棉衣拍都不拍就套在自己身上:“有什么分别呢,”她冷笑着说,“这些人对我的羞辱,哪里及得上你对我的千分之一。”

从乌镇到江城,总共需要两个半小时的路程,在夕溪说完那句话赌气的话之后,沈御风就没有再开过口搭理过她。

夕溪坐在车上,越想越憋闷。恨他,更恨自己。这些年她一事无成,除了在惹沈御风生气的这件事上面,功夫倒是日益精进。就像是此刻,明明他就坐身边,却又像是相隔了遥远的距离。也许这就是他们之间感情的宿命,就算是靠得再近,始终像是隔着一道墙。

过了江城大桥后,天空忽然下起雨,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像是眼泪在平滑的表面拉出一道道水痕。车子缓慢地向前行驶,穿过市中心,开往郊区。

“我需要卸妆换衣服。”到了这个时候,夕溪才忽然意识到这件事,她下意识地挺直了后背,打开了车厢内的隔板对沈忠说。

六大望族,沈周李顾白陈,沈家排名第一。沈家出自姬姓,以国为姓,是黄帝后裔。从古至今,嫡系一脉相承至今,以贵族自居,最重要的就是脸面。她作为沈御风的妻子、沈家的长媳,出去当艺人抛头露面已经是大忌,如今回家祭祖,还浓妆艳抹,这简直是天大的罪过。这件事的重要性,她知道,沈忠知道,沈御风就更加清楚了。

沈御风不亲自开口,沈忠就不能回答她,她的那句话就像是在车内有回音一样空寂。这是去沈家老宅的方向,她的心里每想到一遍都会增添一分紧张。他明明知道她在老宅会遇见什么,现在却任由这种情况发生。

沈御风在惩罚她。

夕溪想到这里,鼻子又是一阵酸涩,如果不是因为在意,没有人可以这样伤到她的心。她不在意张曼妮,所以那些屈辱根本不值一提,但她在意他……

她恨自己的在乎。因为这种在乎,他永远可以用这样冷暴力的方式惩罚她,那种痛,不亚于抽筋剥骨,区区的一脚和一个巴掌,又算得了什么。

摆脱了市中心的灯火通明,他们的车子驶入了小镇,灯光越来越稀疏,证明目的地快要到了。

“沈忠,我需要卸妆换衣服。”她的上身趴在副驾驶的座椅靠背上,声调中多了一丝恳求的意味。

车内仍是一片安静,只听到闷而低的引擎声。夕溪的心一点点地揪起来,咬着下唇的力道越发的重了。半晌她重重地靠回去,车子的隔板重新被封上,空气就像是停止了流动,连呼吸都静止。

终于,她忍不住偏头去看沈御风,夜色从车窗外向内压,不时显现的流光从他棱角分明的面容上划过,为他的眉眼染上浓墨重彩。车子眼看就要到了,他的惩罚还没有结束,也不知会何时结束。不行,她绝对不能穿成这样进沈家!夕溪想到这里,心不断地往下沉,到最后她不得不豁出脸面去,口气一点点软下来喊他的名字:“沈御风……”

他的眉眼依旧冷峻,半晌开口道:“当初你宁死都不要放弃这份工作,沈家上下有谁不清楚?事到如今,犯不着为了这件事低声下气地来求我。”

沈御风这人平时就冷,此刻对着她就更寒三分,那语气高高在上,就像是从天边飘来的一样,却像是一颗大石头,毫不留情地扔下来砸碎她仅剩的自尊。夕溪有心理准备,但听了这话还是半天缓不过劲儿来,挣扎了半天才用低得不能再低的音调喃喃地说:“我不要脸,沈家还是要脸的,是不是?”

她说完便咬唇垂头看着脚尖,想以此忽略会在他脸上出现的任何凛冽表情。

沈御风偏头,只看她从桃红色的掐芽领口处露出一段牙白的脖颈,他的眸色暗了又暗,过了多时才缓缓地吩咐:“沈忠,去崔家。”

崔家跟沈宅相距不远,都在一个小镇上,家族世代都是裁缝,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时装定制的设计师。沈家上下出席各种正式场合,衣服多是在这里订做。穿过两座石牌坊,车子停到了崔家的宅门前,重重的树影后,崔家的宅门并不那么显眼。沈忠下车上去敲门,许久大门缓缓打开。对夕溪而言,就像是打开了一个通向过去的时光隧道。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站在这里的样子,心里有忐忑,但更多的却是某种隐秘的幸福感,其实那个时候她就知道,这种幸福感代表了一种罪恶。

开门的是崔苒,崔婆婆唯一的孙女,她的目光在看到沈御风时大盛,又在瞧见夕溪后黯淡,进而神情变得倨傲起来。

“现在做衣服是不是太晚了……”夕溪走在沈御风的后面,踌躇道。

沈御风并不说话,直到进入堂屋,崔婆婆掀开软帘见到她时,气氛也一下子缓和起来。

“夕溪来啦?快来,让婆婆看看你!”

“崔婆婆,你还好吗?”夕溪不好意思地走进去,心里却是欢喜的。因为她心里清楚,这张年迈的脸上扬起的笑容,是真心的疼爱。

崔婆婆恐怕是这个家族的圈子里为数不多喜欢她的人了。

“好,好。”崔婆婆的脸上笑开了花,拉着她的手左右瞧着,“你的脸怎么了?”

“啊,”夕溪尴尬,顿住一下又连忙干笑解释,“哦,拔牙,肿了。”

崔婆婆叹了口气:“你看你,好像又瘦了。是不是最近太辛苦了?前阵子沈先生来找我给你做衣裳,我说要重新量尺寸,可他总说你太忙。不知道穿上会不会不合身。”

他找崔婆婆帮她做衣服?

夕溪的心忽悠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沈御风他……她转脸去看他,他早已经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看文件,将自己隔绝在寒暄之外,一言不发。

“这么晚了才回来,沈先生真是……”崔婆婆一遍说着一遍吩咐,“苒苒,带你夕溪姐去卸妆。”

崔苒虽然不喜欢夕溪,但还算是恭敬:“这边请。”

她刻意地忽略了夕溪的名头,就像是沈家的人常常做的那样。每当这个时候她都必须正视一个事实,那就是她跟沈御风的婚事,从未被沈家正式承认。

等两个女孩的身影消失在软帘之后,崔婆婆示意沈忠跟她去拿衣服,两人走出来她才问:“怎么这样晚?”

“先生不想打扰夕溪小姐的工作,说不管多晚都得等。”沈忠低声道。

崔婆婆又叹了口气,其实沈家的人心里都清楚,大少爷对夕溪的纵容,超出了所有人认知的程度,在沈家,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可以去家族企业以外的地方做事,更不要说是当明星。当年夫人态度坚决,想进家门必须放弃工作,却被沈御风给挡了回去,一心维护夕溪,尊重她的选择。这也是为什么,夕溪会这样为沈家所不容。

“先生还是那样,不肯让夕溪受一点委屈。”崔婆婆说。

沈忠听到这话叹了一口气:“要是夕溪小姐明白就好了……”

等夕溪卸了妆,崔婆婆的衣服也送进来,玉白色的连袖复古长裙穿在她身上没有一处不妥帖美好。即便是讨厌她的崔苒,都无法掩饰自己惊艳的目光。其实夕溪不化妆,才更能体现出她那种与生俱来的东方之美,面色白的犹如拢了一层白雾,眉眼如画的漂亮。

她重新回到堂屋,沈御风正正好抬眸对上她的眼睛。那一刻他的目光流转,似乎有什么情绪,说不清道不明。

“怎么了?”夕溪尴尬,笨拙地开口,“难看?”

沈御风却没有回答她,而是站起身对向崔婆婆告别。

“沈先生,慢走。”崔婆婆带了崔苒一直送他们上车,车子开出一段距离还一直恭敬地站在门口。

这就是沈家的规矩,也是沈御风在沈家地位的佐证,沈御风虽然答应了她的要求,但对她的示好却没有任何表示,那么待会……夕溪想到这里手拽着的那裙摆的一角不知不觉握得更紧了。

回到沈家已经是半夜,宅子是明初建的,只一个花园就占据了半个小镇。现在的沈家没了当初那么兴旺的人丁,再加上沈家一贯低调出世的家训,原本号称99间半的大宅,现在只启用左右各五进。即便是这样,也还是大得让人害怕。

车子开到大宅前,沈忠为夕溪开门。她穿着高跟鞋默默地走到沈御风的身边,从崔婆婆那里拿来的裙子漂亮是漂亮,就是太薄太冷,风一吹她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瑟缩起来。

沈御风最恨她这样,明明疼却要忍着,明明想要却清高得要死,明明知道很冷却死活不肯向他开口,就好像生怕欠了他一分一毫,永世不能偿还一样。他想到这里唇角一抿返身先往里面走。

因为相处久了,只看他的背影,夕溪就知道他心情是好,是差,还是更差。如果说刚刚见她的时候他只是烦躁,那么此刻的他脾气显然是差中之差。她每次回沈家,都有种送羊入虎口的感觉,要是沈御风不肯给她好脸色,她后面就不要想着好好把那几日过下去,于是只好忍着,默默跟在后面。一路走入大宅,不断有佣人看到他们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叫“大少爷”,在看到夕溪时,眼光莫名就变了。

进门绕过照壁没走两步沈御风突然就站住转过身来看着她。

夕溪差点一头撞在他怀里,还好及时顿住,抬头瞧他,眼里尽是迷茫,下一秒却见他脱下自己的大衣,不由分说地裹在她的身上。

“哎……我……”被沈御风的大衣温暖裹住的那一刻,她脑子里尽是嗡嗡的响声,他人高马大,为了方便动作,微微俯身,侧脸擦过她的鼻尖,皮肤接触的瞬间,他的暖也仿佛罩在她的身上,夕溪连睫毛都在微微颤抖。

“你们去熙园。”他收回手看都不看她,直接对沈忠吩咐。

“按规矩,我总要去见见……长辈吧……”夕溪本来想说“母亲”,但如同她第一次踏入这个家门,无论怎么努力,就是开不了这个口。

“没有这个必要,沈忠找秦医生过去给她看看。”沈御风说完,利索转身就走了。

她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许久才听到沈忠在她耳边说:“夕溪小姐,我们走吧。”沈忠说完看她脊背直挺挺的一动不动,一双手垂在身前绞着不知所措的样子,又道,“先生这也是为你好,回来得这样晚……现在过去,恐怕情况会更糟。”

看那些从夫人房里出来的佣人的脸色就知道了。

夕溪却好像没有听进去沈忠的话,又停了好久才转身朝着熙园的方向走去。

车子刚刚进入江城还下着雨,跟着她去一趟崔家折腾一回早也停了。每次她听到要回老宅就害怕,沈御风不是不知道。看她那个样子,筋疲力尽,落魄狼狈,要是再见一见他母亲,他真担心她会当场晕过去。他想到这里,眉头又微微地拧了一下。

沈家的老宅大而古朴,只穿着衬衫西裤的沈御风却跟它没有任何不容之处。他走进母亲休息的兰园,这里仍然是灯火通明。踏入走廊便有人弯身下来为他擦掉皮鞋上的雨水,厚重的帘子掀起来,母亲正在同二妹沈妍聊天。

他前脚进去母亲看他的脸色就不对,在发觉他只身一人后就面色就更冷了三分。

“大哥,怎么就你一个人啊?夕溪呢?”沈妍看母亲的脸色不好,故意先开口问。

“她累了,”沈御风淡淡地说,“需要休息。”

他答的如此直接,连问话的沈妍都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沈夫人廖淑仪冷冰冰地开口:“如果觉得规矩累人,当初就不该嫁到我们沈家。”

沈御风并没有急着说话,而是在旁边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佣人进来放了茶盏在桌面上,又迅速退去。再没有眼力见儿的人也能感觉得出,沈御风一出现,反而比刚才只有夫人和二小姐的时候气氛冷了。

沈妍看看大哥又看看母亲,欲言又止,她很清楚,这种场面根本没有她说话的余地。

许久沈御风终于开口,用一种极其平淡的语气说:“她不是嫁入沈家,她只是嫁给我。”

一句话,把路堵得水泄不通。

“嫁给你就得守规矩,不管沈家承不承认她,该做的事情她就一定要做到。”廖淑仪听他这样讲话,脸色越发的难看,声音也得的紧,“沈家的长子娶的媳妇,在外面做戏子这种下三路的行当已经让人忍无可忍,回家又不懂规矩,祭祖这样的大事还要拖累你,看不出哪里好,值得你这样为她。”

“她的好,不需要别人认可。”沈御风不咸不淡地回答。

廖淑仪还想说什么,忽然有人掀起帘子进来,都是沈家的管事的人。祭祖是大事,沈家的人一般提前一两周就到大宅里了,只有沈御风事情最多,所以这会儿人才到,很多人需要见他,请他确定或是处理一些事情。她看人多了起来,也不再说这件事了。

江城本身就坐落在江边,水汽原本就重,又是刚下过雨,满院子都是氤氲的水汽。沈忠把她送来就走了,只留夕溪一个在熙园的阁楼上等待。她以前一个人在这总是害怕,所以沈御风就吩咐只要她熙园里里外外所有的灯都要开着,不仅如此还又额外添加了一些照明,给她壮胆。这也不能够怨她,沈家的宅子,特别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像极了影视剧里的鬼宅。她心思又是极其敏感。

家庭医生秦刚来了为她敷药又回去,期间没有半点的交流。其实他这样,夕溪反而更自在。她最害怕的就是跟沈家有关的人寒暄问候。想得到别人的认可是一件极其累人的事,这一点她早早地就认识到了。

夕溪当沈家的媳妇也有4年了,虽然不被承认,但只要有大事沈御风一定把她带在身边。他跟她不一样,她因为各种原因,比较敏感,总能够第一时间感觉到别人微妙的变化,也比较在意别人的想法。但他不一样,他只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只要是认定的事就完全不管别人怎么想,当年也是因为这样她才会被留下来。

夕溪想到这里,深呼吸,叹了口气。她觉得室内有些闷,于是把窗子打开了一条缝,她的唇角微微地上翘了一下,从这个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熙园的门。如果今天他还回来的话,在这里就能第一时间看到他,但是现在,满院子都是摇曳的桂花树影。桂花飘香的日子已经过去,但这里仍好像有余香缭绕似的。

她还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沈御风任她挑一座院落居住,沈忠报了几个院落的名字,她听到“熙”字就默认这个院子跟她有缘分,于是选了这里。真正住进来才知道,这个“熙”跟她的名字半点关系都没有。其实这里本来的名字是“犀香园”,因为桂花也叫木樨花,后来因为沈御风祖母的名字里有个“香”字,为了避嫌,就更名为熙园了。再久一点她才知道,沈家大宅的院落几乎都是以花命名,梅园就种了许多梅花,兰苑就有很多珍品兰花,郁园都是大朵的郁金香。她是喜欢梅花的,很后悔没有选那里,后来偶然听沈忠说梅园因为偏僻一直被封,没人去住,而沈御风是在熙园跟祖母一起长大的,又觉得自己特别幸运,可以选中这里,在他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真是,傻呵……夕溪就这么一直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沈御风回到熙园,已经是凌晨两点,他进屋上了阁楼才发现那个女人趴在窗口睡着了。他蹙眉上前想要叫醒她,却发现她的怀里还抱着自己的外套。心里一下子就软了,他弯身抱起她,往里面走去。

夕溪迷迷糊糊的,觉得自己看到了沈御风,又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她嘟嘟囔囔地叫他的名字,又模模糊糊听到他应了,才又微微地笑一笑,继续自己的美梦。她记得自己在梦里对他说:“沈御风,你要是永远像在我梦里这样,那该有多好啊……”

只可惜他是她的梦,但她却永远不属于他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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