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剪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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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来得及开口,手机就没电了。夕溪看着熄灭的屏幕,片刻怔忡。心尖有点麻麻的,说不出什么特别,会挂沈御风电话的人,全世界她怕是头一份吧。

其实她平时就不怎么用电子设备,也总会忘记充电,如果有什么事大部分人都会找兰云而不直接联络她。现在的他会不会生气呢?她想到沈御风那张万年不变的脸,摇了摇头。

“到了夕溪,下车。”兰云抱着巨大的包裹先走下车,助理夏天不在,她就想当然地做起了夕溪的助理。

“我自己来吧。”夕溪抿唇思索了一下,最后不动声色将手机连同手包一起留在车内。

“那哪行,你没看别人的明星,恨不得带一整个车队来,我们人本来就少,你还要自己拿东西,那出场气势就没了知不知道?!”兰云总是可以抓住一切机会教育她。

她笑,想到第一次见到兰云的样子,那时她落魄街头,身上又背了巨大债务,为了筹钱只好拉下自己的面子每天早上五点钟要跑到制片厂外面跟一群人一起等待看能不能得到试镜的机会,演到一个小角色,或者当一两天的群众演员。如果不是兰云慧眼识珠把她捡回来,她说不定会被自己饿死。彼时兰云才从金牌大风独立出来,签了几个当红的明星又很快被人挖走,也是入不敷出的状态,但是签了她后,却把夕溪当作手心里的宝贝,卖车卖房支付她的各种培训费,好在她也算是争气,赢了选美比赛,积累了一些人气,运气也不错,狠狠红了几年,把什么都赚回来了。

“你怎么了,一整天跟游魂似的?”

夕溪对着化妆镜任由造型师摆弄,兰云看着镜子里的她问。

“摆平啦?”她问她。

“没有,”兰云想了想嘱咐,“待会儿主持人要是问你这个问题,扯别的,别被他搅和进去。琳琳的事儿,等风头过了,人们就忘了。不过,今天不止你一个艺人,还有其他人,主要聊怀孕生孩子,你一个未婚的,话茬估计也不会往你那边多丢。这话题是难为了你一点,忍一忍,这档是目前国内最火爆的谈话类节目,看的人很多,可以增加曝光率,还是很值得上的。”

“嗯,好。”夕溪知道她后面的解释是为了让她好过一点,怕她会有心理落差不高兴。以前她事业如日中天时兰云从不让她上这种节目,这两年她处于转型期,接戏的范畴变了窄了,只靠那些签了长约的广告,曝光率是远远不够的。

夕溪化好妆,穿上自带的出场服,珍珠色的裙子,外搭西装外套,比裙子稍短。造型师示意助手收拾东西,自己忍不住走到她身边称赞:“真漂亮。”

“谢谢。”夕溪笑了笑,听到外面编导敲门,便跟兰云走出去和主持人打招呼。

造型师的助理看人走了才问:“夕溪那套衣服是哪个牌子的新品?真是绝妙。”

造型师瞥了助手一眼道:“土老帽儿,这个世界上不只有C牌G牌H牌,这女人是出了名的不穿牌子货,她的衣服每一套都是独立设计师的作品。”

助理闻言惊呆:“她现在不过是二线女明星,这么有钱?”

“你这个傻子,没看到她耳朵上戴得那对红宝石耳环么?摘下来都够你开几间连锁店的了。我看她呀,不止做明星这么简单,背后肯定有个让人想不到的大金主……”

沈先生真是很少看电视的。沈忠想,因为夕溪小姐的缘故,他怕是把这辈子的电视节目都要看完了。

夜了,江城电视塔的外围忽然亮起灯来,每十五分钟从电视塔中段到顶端的曲线LED灯会忽然大亮一次,像是在放电子礼花。他们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多小时了,沈忠从后视镜观察戴着耳机正在看节目的沈御风的神色,他的脸上一点不耐烦都没有,一点也没。夕溪小姐上什么节目那么好看?他也好奇,打开驾驶位前的屏幕。

镜头正好扫到夕溪的脸孔,她一如既往保持在人前的端庄优雅,但从眼神看整个人都有些游离,隔了三秒才反应过来,对着镜头笑了笑,很温柔,明明谈话节目,她却不怎么出声。一点也不像同他在一起,永远在说很气人的话。怎么才没几天,她好像又瘦了。沈御风转念想到这里,微微地蹙起眉头。他平时并不看这类节目,两个主持人问问题,三五个嘉宾像是闲话家常,聊一些没有营养的话题。他只是好奇,节目为什么比他还重要。她为了上这个节目竟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他。

“夕溪呢,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一堆人凑在一起聊生孩子,男主持人终于想到木头人一样的夕溪,问。

“男孩,”她不假思索地答道。

沈御风的眉梢微微地向上挑起。

“你喜欢男孩子哦?”主持人似乎对她的答案很感兴趣,“可是你明明就长了一张会生女儿的脸呀!”

她听闻立刻怔了怔。沈御风微叹,娱乐圈打滚了这么久,居然还是学不会掩饰情绪,让人可以轻易读懂她的心。

“没有吧,”夕溪红着脸,“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错觉?不会啦。喜欢男孩子只是直觉,因为……可以……传宗接代嘛。”

真是,再没有比这更烂的理由。沈御风看着屏幕上她那尴尬又无辜的脸,无奈非常。

她说完,屏幕立刻出现“传宗接代”四个大字,正正地出在她的头顶上。主持人和嘉宾们都笑起来。

“我真的没想到会在你口中听到‘传宗接代’这四个字耶,夕溪,你是怎么样?要穿越回去嫁给古代的王爷吗?”主持人的语调不无惊讶。

夕溪的脸更红了。

“不过这么多年真的没听过你的绯闻唉,你难道没有喜欢的人吗?”聪明的主持人不肯放过她。

透过屏幕,几乎能看到她喉头微微吞咽的动作。良久才憋出“没有啊,我的情人是工作”这句托词。

男主持人一脸的不相信对自己的搭档说:“不过我最近是有听到一些跟她有关的消息耶。”

“真的吗?夕溪你有男朋友?!”女主持人很自然地接过话题,“是谁?你悄悄告诉我。”

“谁?”

“谁?”

现场一片询问声。男主持人故弄玄虚,故意没有理自己的搭档,只看着夕溪:“夕溪,我可以说吗?”

“我都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位。”夕溪一脸的迷茫。

“就是那个导演啊,李姓导演。”主持人最终还是说出来,唇角上扬,阴谋得逞。

这下子,全场哗然。能让主持人如此表现,一定是个名导,最近风头正劲的导演,又姓李,不是李巍然,还能有谁?

“啊,我知道我知道,”现场再也听不到夕溪的声音,有明星抢话道,“导演之前还公开说最喜欢的女明星是夕溪。回国筹拍的新片第一个也是找的她。”

“对对对,我也想起来了。”立刻有人激动着附和。

沈御风看到这里,关掉了屏幕。他又坐了一会儿,才对沈忠道:“开车”

夕溪回公寓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入夜的江城十分清冷,夜色沉静的令人发慌。她实在是疲惫得很,但洗漱后爬上床却始终无法入睡。脑子乱哄哄的,一天内发生的事情像是电影镜头,渐次在脑海里呈现。最后的是那一整集的直播节目,都因为她说的“传宗接代”四个字毁了,录影结束后其他的演员还在调笑她,是不是要穿越回去嫁给古代的王爷。她翻了个身,立刻想到沈御风的脸,如果是在古代,那她们的猜测没准就是正确的。

不知道在床上翻了多久,门外好像有响动,夕溪的身子僵直了一下,很快听到门铃声。她披衣而起,走到门前的猫眼往外看,门外站着的竟是沈御风。她打开门,吃惊地望着他,他却第一时间看到她的脚蹙眉:“你这里没有拖鞋?”

她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匆忙间赤脚走下来:“这里有地暖,就没穿。”之后她又用了几秒时间反应,才很快的返身到鞋柜,找出一双男士的拖鞋,放在他的脚边。沈御风又盯着那双鞋不说话,脸色不甚好看。

“没穿过的,”她下意识地解释,“买的时候想着也许哪天你会来……”

他“嗯”了一声,神色在一瞬间就缓了下来,声调变得别样沉郁、慵懒。他换上鞋往里走,夕溪跟在他身后打开了客厅的大灯。灯光大盛,她眯了眯眼睛,他挑了沙发最中心的位置坐下,王者似的环顾四周。

“要不要喝点什么?”明明是在自己的公寓,手足无措的竟然是她这个主人。

沈御风摇头,看着她的眼中像有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让她心跳加速。

“还是喝点水吧。”他深夜来访,让她没来由地心慌。她说着走入厨房为他倒水。沈御风看着她的背影,粉红色的两件式睡衣身后有一颗很大的桃心,松松地扎了一个发髻在头顶,光着脚踩在地上,像是一个小女孩。他本是充满怒意而来的,看到这样子的她,怒气就自动消了一半。还有那双拖鞋,他低下头,那双鞋子上印有“MR”的字样,而门口的那双女式拖鞋,印的是“MS”,连拖鞋都要买成对的,明知他不会穿还是放着,现在却理直气壮地对他提出离婚。

夕溪端着透明的水晶杯到他眼前,很漂亮的设计,从杯子的底部到边缘精致的蝴蝶浮雕,栩栩如生。这里的一切都很适合她,如她所言,是一个让人觉得温暖的地方。她把水杯放在他手里,杯子因为震动而泛起小小的涟漪,等他拿稳了,她便收回漂亮的手指,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沈御风微微眯眼。这么多年,她跟他世界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跟这里却契合得很完美,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你来……有什么事吗?”她的嘴唇咬了又咬,还是忍不住问一句。

“这里很小。”他喝一口水,答非所问。

他抬起头,那双眼睛好似能看进她的心。夕溪微怔,忽然想起今晚主持人的话,女人的话题,永远离不开爱情,他说:“人总不可能一辈子只爱一个人。”所有嘉宾都点头称是,只有夕溪默然。她一点也不赞成这个观点。就像是程一辰说他有多爱沈妍,她是不信的。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就不可能再接受其他可能,程一辰口口声声说爱沈妍,却允许张曼妮站在他身边,他对沈妍的感情说放就放,一定是没有到那一步,若真的爱到沸点,爱便能成疯成魔。就像她,哪怕是十年二十年过去也是一样,单听到沈御风三个字就能在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只是这样的爱情太奢侈,她快要负担不起。

沈御风忽然站了起来,他看着她,那种眼神前所未有。夕溪感觉就像是一瞬间自己整个人都掉进了他如潭水一般深邃的眼眸中,垂在身侧的一双手紧紧的握住,指尖掐进肉里。

他走向她,短短几步,每一秒都像煎熬,可下一秒又似身在天堂轻飘飘。

墙上的钟指针走到十二点,他终于足够靠近她的身体,行云流水一般俯身吻她的额头:“生日快乐,夕溪。”

只是短暂的接触,她却近乎缺氧,真是没出息。一定不会有人知道,这是他和她四年婚姻里最最亲密的接触。她被吻之后迷迷茫茫抬起头看他,沈御风人分明近在眼前,但表情却不甚真切,他同样直接地同她的目光对视,片刻后抬手拂过她的唇。刚才因为太过紧张,她一直咬住自己的下唇不放,现在唇下已经红成一片。

“你是不是知道自己紧张的样子特别好看?”他问。

“啊?”夕溪仍是那个呆呆的样子。

他温和地牵动唇角,拿出一份礼物放在她手上重复:“生日快乐。”

“哦,”把摊开她的手掌,把礼物放在她的手心。夕溪左手阖上,紧紧攥着那个小盒子,眼睛酸酸涨涨,总觉得下一秒就要掉下眼泪。她不允许自己这样,所以很快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脚尖,又举首掩饰性地对他笑了一下,“谢谢,谢谢你还记得。”

他慢条斯理地“嗯”了一声,又指了指那份礼物:“打开来看看。”

她无奈,只好听话的打开盒子。漂亮的蓝色丝绒的锦盒里,安静躺着一副绿宝石的耳钉。看见礼物的一刹那,夕溪的心下一秒沉入无边的海底。

“这一对,可以收起来了。”他意有所指的开口,微抬下巴,指了指她未卸下的耳坠子。

刚才看她在直播节目里,那对耳饰太过醒目。镜头切近景,她说话时会跟着晃动,在她的耳间摇曳生辉似的。只是那色彩跟她不搭,她安静,红色热烈;她低调,红色张扬;她似无澜的清流,红色则像熊熊燃烧的火。他听了李巍然的名字莫名烦躁不再等她,却又不说回去,沈忠无法只好一直带着他在城市里兜圈,也许是天意,路过江城中心地段他抬头不经意看到商场大幅的宣传广告,也不知怎么就进去买了这一副。这一副好,适合她的温婉,绿宝石边镶了细小的钻,就像是她温婉的性格里泛起的倔强。

“我……我去试戴一下。”夕溪看着他的礼物,一颗心如死灰一般的寂静。

“不能陪你过生日,今晚还是要回去。”他淡淡地交代。

“那我,”她喉头已经有些哽咽,又努力地压下去故作寻常姿态,“我送你出去。”

他默许,她跟在他身后出门,电梯来的即时,他很快走进去,轿厢门就要关闭,她忽然伸手挡在铁门中间。

沈御风认真地看她。

她却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想问我?”他难得主动。

“没有,”她摇摇头,眼里的情绪挣扎了几番,最终还是颓然地放开扶着电梯的那只手,艰难地扯动唇角重复,“没有。”

他根本不相信她的话,所以继续追问:“确定吗?”

夕溪把手缩回去,除了摇头还是摇头,然后眼睁睁看着轿厢的门再次关闭。

她只是想问,既然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又为什么要对她如此的残忍。但这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在他面前好像没有什么资格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话。

电梯阖上的那一秒,她的眼泪就掉下来。她抬手擦了一下泪痕,从电梯厅慢慢挪动回公寓,短短的路程从未如此艰难。好不容易回到房间,夕溪对定镜中那个落魄的人影,觉得她就像是一条被抛在岸上的鱼。

她以为他真的是来为自己庆生的,但他不是。

他的到来好像仅仅是来提醒,她现在得到的爱情和幸福都只是暂时的。

痛苦是贪婪索要付出的代价。

她凄然惨笑,慢慢摘下耳际那对红宝石耳坠,全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回忆是什么呢?

对于夕溪而言,那是这个世界上永不能碰触的伤。

那晚的夕溪擦干眼泪,第二日就致电兰云,表示自己愿意接下李巍然电影的角色。原来她还认为有避嫌的必要,现,完全不用了。心里有种空寂,似乎用什么都无法填满。唯有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也许在重压之下能够得到某种救赎。

兰云感觉到夕溪的积极,立刻同片方联络,一切顺理成章。她们很快被通知跟导演组再次约见。兰云很重视这次合作,亲自带夕溪到见面地点,本以为是签约来的,却被告知这次是来试镜。

“我以为我们是直接进组的。”兰云对这样的安排颇有微词。毕竟这次是李巍然主动发出邀约,而之前夕溪又同他接触过。这些都被视作是导演审核演员的过程,而试镜则表示导演扔在选择,最后结果未定。

“对不起兰姐,所有的演员都需要先试戏。即使签约也是这样,这是李导的习惯,也是我们制作公司的原则。”

李巍然的助理一边解释一边递给她一份试镜的稿子。兰云撇着唇角接过来,又随手塞给夕溪低声道:“这个李巍然还真的是有点怪癖!”

夕溪倒不介意,低头翻开剧本,她需要试镜的是剧本中的一段独白,已经用红色的记号笔划出来了。她看着,忽然蹙眉,兰云很快问:“怎么了?吻戏?”

兰云的第一反应是正常的,夕溪之所以在红了之后,后劲不足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她拒绝拍亲热戏,只这一项就丧失了很多机会,现在的爱情戏剧,男演员女演员之间的搂搂抱抱和亲吻戏是难免的,特别是主角。她曾经花费很多口舌想要说服夕溪,但都被她挡了回去。兰云无法只好由着她。

“我说,夕溪,”兰云忍不住低声道,“这部戏你是不是考虑一下放开些……其实……”

兰云看她太过专注,用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夕溪的目光从剧本上转移,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怎么了?”

“你也知道李巍然这次机会有多难得,我是怕你又因为亲热戏放弃。是不是你那个男朋友不想你拍?要不你把联系方式给我,我去跟他说,谈恋爱也要讲道理。”

“兰姐,轮到你们家艺人了。”此时,李巍然的助理走到她们身边通知。

兰云把吐出一半的话咽下去,挽住夕溪的手:“算了算了,你先去试镜。这些事我们以后再聊。”

夕溪没有解释,只颔首,走进试镜的房间。房间很空,也很安静。窗帘是被拉上的,前面摆了两张拼接的桌子,桌子后面坐了四个人,李巍然则直接坐在了桌子中间。他的手里拿着剧本,左边的耳朵上别着一支铅笔。房子的中间放置着一台很小的DV,夕溪需要做的就是走到摄影机前对着镜头念完那段独白。

此时的李巍然显得跟见面的那天完全不同,他用一种公式化的眼神看着夕溪:“怎么样,准备好了吗?”

“是,”夕溪的手重重地握了剧本一下抬头道,“我准备好了。”

“OK,”李巍然说,“那么,请直接开始。”

DV打开,夕溪站在距离它只有一米的地方,镜头切的这么近,面部的所有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

夕溪早就看过剧本,剧名叫做《侠骨》。如果不是因为最近发生了太多事,她也许根本没有胆量接这部戏。因为这部戏虽然是部战国群英戏,但对于女主角而言它归根结底讲述的是却一个极其简单的故事,那就是爱一个人而不得。女主角虽然外表柔软却内心坚强,然而她的悲剧就在于虽然拥有世间所有的繁华,却终其一生得不到自己爱的人。

作为一个演员,她当然希望能够诠释一个丰满的角色。

但作为一个女人,她深刻地明白这部戏将发掘到她灵魂深处最不愿意触碰的痛楚。

灯光全灭,只有头顶亮起强烈的灯光。夕溪站在原地可以感觉到那盏灯照在脸上,灯光的热辣顺着肌肤最微小的细胞蔓延至心底,似乎能在心上烧出一个洞来。在那个莫名的黑洞里藏着她最深的秘密,就像是那双红宝石耳环躺在锦盒的最深处,如果不是被兰云匆忙中在家里找到,她也不会距离伤害那么近切,近切到似乎可以看到沈御风的脸,看到他的眼神,看到他漫不经心其实是处心积虑地提醒她,她永远无法替代另一个人的事实,不管她做什么都没有用,不管用多少时间也无法掩盖。在他的爱里,她的到来是不对的,明明她最早遇见他,可是又那样迟。

虽然拥有世间所有繁华,却终其一生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爱。

这个剧本对她来说是何等的残酷。这个角色似乎就是她的预言,她不用去过剩下的生活,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只是她没想到这样的结局她还需要在戏里再演一遍。这对于她而言无异于是一种凌迟。

李巍然坐在远处,看到夕溪的脸上表现出最细微的变化,她连唇角都没有动一下,但是眼里似乎已经说出了千言万语,那眼神起初干涸,后来慢慢地涌出一股子氤氲的水汽,层层缠绕,似乎让旁人的心都一起溺在水里,透不过气。

“简歌,放弃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李巍然按照剧本,轻声同她对戏。

夕溪的眼睛还是看向镜头的,她微微地怔了怔,很快又笑了一下,那个笑却苍凉得似乎容纳了整个日暮之后的沙漠,凝神细听都是呼啸的风声:“放弃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慢慢地她唇齿开阖喃喃地说,“就像是一场洪水淹没了你居住了多年的地方,你眼睁睁地看着洪水来临,再看着它渐渐褪去,露出破败的残骸来,你知道那是你的家,是你隐藏了无数回忆的地方,但是你却永远也回不去了……”

从李巍然的角度,夕溪是真正地进入了角色,台词进行,她的眼神从伤感变成了空洞,就像是一个空了心的人,在这世上活着生命呼吸都不过是一个过场。明明是自己写的戏文,他却被她的表演震慑到了,良久他经过助理的提醒才想起来自己还需要同她对戏,于是他垂头继续对那一句台词,声音竟然发干得厉害:“那,你还爱他吗?”

他的话音刚落,她对着DV的眼睛瞳孔忽然的收缩又放大,似乎在思考,但是很快又露出茫然的神情:“我……不知道……”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回答得慢而怯,似乎没有一点点生气,但很快地又用一种无限自嘲的低语,“年少时我对自己说,如果我爱的人不爱我,就把他在心底葬了,明日太阳照常升起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因为只有一个人的努力,无论如何也达不成两个人的关系。但后来我遇到了那个人,他靠近我,又离开我。到最后我的付出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就像是吸饱了水的海绵,再绵延的痛苦也像是流水,从海绵的表面上滑落,留不住了。于是我选择放手,希望能够保持最后一点点姿态,可这么多年过去,我遇到很多人,看过许多风景,走过不同的地方,却始终有种幻觉……”夕溪说到这里,微微地抬起下巴,用一种干涩到近乎绝望的口气继续,“那就是他依然还在我身边。”

“ok。”久久,李巍然才示意助理打开室内的灯光,关掉了夕溪头顶的聚光灯。灯光更换的一瞬,光线明灭,她的肩头忽然晃了晃,又很快地稳住了。李巍然看她摇摇欲坠的样子,下意识地从桌面上跳下来,朝着她走了两步又停住,总觉得她脸上光影变幻,似乎还未回过神来,脸上全是汹涌的悲伤。当初写这些句子,全是多年来他自己的心路,如今经她的口念出,竟然让他更觉心疼,他想要触摸她的脸,又碍于场合不能出手,垂在身侧的左手终于还是握拳,只轻轻地唤她,“夕溪,可以了。”

他这一声足够温柔,夕溪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很陌生的眼神,如云似雾的,明明是看着他,却又像是没有在看任何一样东西。

不过是一个尚未出戏的眼神,李巍然竟然又呆住了。

直到下一秒他的助理打开门,兰云风一样的卷进来扬声问:“这就好了吗,这么快?”

“我说什么来着,她的戏很好的。”副导演也忍不住站起来,笑着对兰云比了个大拇指,“夕溪的戏从来都没的说,我看咱们李导也被镇住了。”

“那就好,合同的事情我们稍后谈?”兰云站在夕溪的面前,正好挡着李巍然的视线。

“哦,”李巍然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他朝着兰云点点头,“好,我叫助理再联系你。我们谈一下合约的问题。”

“成。”兰云也不含糊,又客套了两句就带着一脸如梦似幻表情的夕溪走了,关上门等下一个大咖来试镜的间隙,副导演才意犹未尽地对李巍然道:“我说什么来着,要比演技,夕溪在演艺圈是数一数二的。短短几分钟,她情绪就能酝酿得这么饱满,难得。”

“那为什么没红起来?”制片人朝晖是李巍然在美国的同学,对中国的演艺圈还不太熟悉,听到副导演这么说,就顺着问。

“其实一开始是红的,头两年真的是如日中天,拍电视剧一集都叫到了百万以上,后来也是作的,亲密的戏不拍,吻戏不拍,哪有电视剧的女主演能绕得出这个的?她又长得一副偶像剧的脸,于是只能演演配角,这圈子多现实,市场热劲一过,什么都能给盖住,演技再好也没用。”副导演解释。

最后小助理也加入讨论:“女明星这样,肯定是有人了呀。不过天涯八出了天也没有八出个所以然来。”

说到这个,副导笑出声来:“扒不出来只会有两个可能,要么,她本来就洁身自好,没有伴侣。要么就是背景太强,强大到我们这些人都很难想象。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背景这么强,也不至于因为这些小事红不了,是不是?”

“那很难说,”制片人朝晖手里转着笔杆子悠悠地接口,“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圈子有人想红,有人不乐意。全凭自己决定。她不红,可能是因为她自己也不想。”

这句话像是砸在李巍然心上似的,他蓦然回头看着自己的同伴朝晖。朝晖多了解他啊,两人在美国的情谊不止一朝一夕,李巍然想什么他心里最清楚,他们之间的那些青春往事他也明白。朝晖敲敲桌子,看出李巍然墨黑眼神后的警戒,干脆挑眉落井下石:“一个二十七岁的美女,不可能到现在都没有男朋友,又何况她还是个女演员,单身?说出去谁也不会信。你说是不是,巍然?”

“是吗?”李巍然恨恨地瞪了朝晖一眼,将耳间的铅笔拿下来又朝着门口的方向看了一下开口,“也许她是个奇葩,也未可知。”

言下之意,全是不甘。

兰云拉着夕溪走到影视公司的地下车库,隔着大口罩和平光镜的镜片也看得出她精神恍惚,最后不得不停下来去摸她的额头:“没发烧啊,你是怎么了?还没出戏?”

兰云的手是冰凉的,往夕溪的额头上那么一盖,倒是让她清醒了不少,夕溪微微往后退了退看着兰云,好半晌才说:“兰姐,我……我想自己打车回去。”

兰云一听就皱眉头:“你疯了?你以为这样别人就认不出你?你怎么打车,出了这大门要是被粉丝看到了怎么办?”

她的担心没有错,公司的周围经常会有蹲守的影迷,期望着能看到自家的偶像。虽然不一定会疯狂的追逐夕溪,但作为一个艺人,是断然没有什么隐私可言的。

“那,你把车子借给我开?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夕溪说着向兰云伸出手。

“你想静静非得要开车干吗?”兰云看着她的眼睛,不似平日里的平静温和,又问一句,“到底怎么了?”

“没事,”夕溪的手又向着她的方向伸了伸,假意一笑,“你不会是怕我弄坏你的车子吧?放心,我技术很好的,你也不是不知道。”

这句话兰云当然也知道她意有所指,最红的那几年为了躲狗仔,不光是专职司机夏天,连她和夕溪两人的车技也日渐好起来,堪比警队的反追踪技巧也是那时候练出来的。兰云看她眼里的坚持就知道拗不过她,只好从包里掏出车钥匙往她手里一拍:“真该让夏天那个小丫头放弃休假,赶紧回来看着你!”

她接过钥匙对着兰云点头:“谢谢,兰姐。”

夕溪弯起唇角把车钥匙收下刚要转身又被兰云拉住:“我看你这两天心浮气躁的才放你出去透透气,你自己可小心点,别真出什么乱子。”

她在身后絮絮叨叨的,夕溪不太想听,只摆摆手,直接上车开走。车子要出地库,后视镜里还能看到兰云站在原地忧心忡忡地瞧着车尾。阳光照进来,夕溪顺手摘了平光镜和口罩,又拿了手边兰云的太阳镜带上,很快汇入了江城的车河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大脑一片空白,只顺着下班高峰的车河走走停停,车里也不开音乐,只能听到发动机的低吟。太阳渐渐下了山,月亮的清辉透过车窗洒在身上。江城的夜色燃起,点亮了万家灯火,不知不觉就开到了北郊的891艺术园区。等她意识过来去踩刹车,已经到了沈御风的画室楼下。

这片子园区都是各家画廊或是画室在此租赁办公的,白天人多也很热闹,但到了晚上便没什么人气。因为是政府出资新建,便找了最好的规划团队,整个园区的设计别致新颖,虽然是冬天,仍然可以看到融融的绿意。

夕溪抬起头,正可以看到那栋楼。这间画室她只来过一次,还是在装修之前。彼时也是新家在装修的时候,沈御风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分明是她不会来的地方,却非要沈忠连带着一起问她的意见。最后她不得不亲自来看了一次,站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说,这样的LOFT不太适合隆重的装修,何况又是做画室之用,墙体稍微刷一刷,把他收集的那些名画啊、石膏像啊在屋子里摆一摆就好了。沈忠听了她的话,就跟得了什么懿旨似的,真就照着去办了。装修弄好了后连同新家的照片一起拿来给她看,新家的照片她没仔细瞧,画室的片子她却看得认真,因为她知道沈御风有多热爱艺术,但也正是因为这认真,不小心看到了他一直做做停停创作的雕塑,又伤了一次心。那会儿她就对自己说,这个地方,她是一次也不会再去的。可事到如今她算是明白,她人生里所有以他为中心发的愿,总是会被她一次又一次打破,没办法拦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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