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梅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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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意外谁都没有想到,包括夕溪自己。坠入水中的刹那她人还是清醒的,因为身体不能够保持平衡一头栽下去,后脑擦过冰面,听到巨大的响声,全然入水后只觉得湖水冰冷刺骨,她不太会游泳,本能地挣扎,却不断地呛水,耳边只有汩汩的水声。是不是就这样死掉了呢?最后黑暗来临,她感觉竟然是既欣慰又孤独。就像她被吊起在十二米的高空所想的,人啊,就是这样,来到这人世是一个人,去时,还是一个人。如果就这样死掉,好像很多事情就可以有个了结。
非常悲观的思维,却是她真正的想法。
在众人都仍在错愕之中时,第一个冲到岸边跳入水中的竟然是李巍然。
“他不会游泳!快下去救人!”制片人朝晖见状,心都调到嗓子外,一边大喊一边脱衣服跳进水里,“快再下来几个人,导演不会游泳!”他一边喊着一边朝着好友游过去,“李巍然你疯了吗?!”
这时候回神的工作人员才接二连三地跳下去救人,而梁晨还吊在威亚上,现场乱成了一锅粥。
李巍然的位置较近,先被朝晖弄上岸,夕溪是最后被人从冰冷的湖里拖拽出来的,她被打捞上来的样子太可怕了,因为呛水面色苍白地昏迷着,武术指导亲自上来替她做心肺复苏,起先她一直没什么反应,最后李巍然急得冲上去一把把正在施救的人推开,双手交叠在她的胸口奋力按压,情绪几近失控,终于在最后的关头夕溪吐出一口水,他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因为拍摄地点隐秘,医院急救车来的并不及时,夕溪本来就穿得单薄,湖水又冷,最后到达县医院,几乎奄奄一息。经过检查她的外伤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重,主要是在几个关节处,还有后面靠近脖颈处有一道伤口。但入院不久就开始发高烧,并且一直昏迷不醒。医院通知唯一清醒的朝晖,夕溪需要转院,朝晖安顿好了李巍然和夏天,派了一个另外一个工作人员陪同医护人员将她转到了杭州市的医院。
然而夕溪并不知道这些,长时间的昏迷,让她整个人都游离在一种如梦似幻的环境里。这个梦境很美也很舒服,因为她在梦中几次睁开眼睛看到了沈御风,对于她而言,这大概就是天堂该有的样子。
他还是那样英俊,看她张开眼睛,就会对她笑,那种样子非常温柔,看得她都痴迷起来。梦境纷乱,但都是她曾经奢望的与他相关的日常生活,他会坐在沙发上陪她聊天,漂亮的手指拂过她的发丝,勾起唇角笑起来,这是细密而长久的陪伴,一切都很完美。唯一叫她觉得奇怪的是,他说话的声音有点小,内容好像也模糊不清,但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自己不能要求更多,即便如此她也很受用,她就是这样傻傻的,觉得只要看到他开口的样子,不管他说什么自己都不会觉得无趣。后来她觉得累了,他就把她抱起来,动作很轻,他抱起她时,她心里还暗自懊恼,自己会不会重得像小猪一样,累到他?她尝试掩饰自己的尴尬,不去看他的眼睛,可当他把她放在床上,要抽出手臂时,她又舍不得他走,伸出一双手勾住他的脖子,主动吻上去……
夕溪就这么病着,因为没有意识不能进食,所以主治医生只能给她输营养液维持生命,她手小而软,血管很细,护士每次都需要找好久才能将针头插入,被折磨几次,手背上全是青青紫紫的痕迹。
沈御风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刚刚走出机场,听闻报告之后就直接驱车前往指定的医院,由于走得太急,他身后的车队一时之间都没有跟上来。还是沈忠接听了电话请示他:“少爷,车队……”
“让他们回去。”沈御风想都没想地说,语气少有地带着情绪,沈忠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放在身侧的手都紧紧地攥着,脸上似乎有微薄的怒意。
本来沈忠还想提醒少爷是不是需要通过电话解释一下他们忽然改变行程的原因,因为沈御风下一个安排是要回到沈家同各位叔伯会面。然而看现在的情形,似乎没那种必要了。
沈忠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见过自家少爷如此样子,如果用一个词形容此时的他,那就是慌张。在他的印象里,沈御风从小就跟别的孩子不同,天性使然再加上特殊的生长背景,他少年老成、喜怒不形于色,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能冷静自持,甚至当年他父亲去世的时候,他都表现得十分沉着。但今日,从江城到医院的这一路上,他却开口催促了沈忠数次,好像他开车开得很慢似的。而事实上沈忠已经将车速提高到峰值了。
奇怪的是,沈忠觉得,这时的沈御风,才真真正正作为一个人该有的样子。
而夕溪小姐是他能够正常表现喜怒哀乐的诱因。
一路上沈御风只盯着窗外不说一句话,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脸色也一点一点地沉下去,好像能够滴出水来。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冷静如沈御风,第一次觉得倍受折磨,那种感受就像是有人用螺丝刀一点一点地旋转插入他的心,脑海里不断闪现的画面,层层叠叠都是他所能够想到的最坏的样子。他坐在车子里,盯着的是路边急速划过的风景,心里却排山倒海全是夕溪的影子。其实当初她答应结婚,他曾表明她不必再为生计奔波,而母亲廖淑仪则是摆明了告诉她不能再出去工作,少有的,夕溪对他们的“提议”置若罔闻,她就是那副样子,别人那些话听是听的,但是照旧我行我素。在他的印象中,她曾是那样容易屈服的一个人,却在事业上有种异乎寻常地坚持,而这种执着他觉得甚至超越她对于他的感情。他一向不会重复自己的观点,但婚前几次看她在片场辛苦的样子,还有她参加真人秀,被导演组耍的团团转,她都毫不介意,那些劝她放弃的话就到嘴边了,她似乎也有所觉察,每到这时候都会用那种无助的眼神望着他,正是那种近乎祈求的眼神,叫他竟然软弱的连一个字的说不出口。他妥协了,在她柔软的坚持下妥协,这些年过去,他一直都很努力地控制自己不去干涉她的事,也阻止了家人对她的控制。却没想到她有一天会傻到把自己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沈御风想到这里,心里的小火苗又“蹭”一生冒上来,不由自主地右手握拳,重重锤在车窗的窗框上。他的力气很大,车窗震动,前面开车的沈忠从后视镜看到他的样子也怔了一下,不过又很快地恢复了神色。
很快的沈御风也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他闭了闭眼睛,打开车窗,任由冷风灌入,希望借由这种冷让自己的情绪稍微得缓冲、平复。
沈家的这一脉绵延千年,到如今已经成为一个过度庞大的家族。家族内部的每一个分支,每一个派系之间的关系就如同古树盘根错节、难以厘清。正因为生在这样的一个特殊的家庭,他在幼年时就经历了太多该有和不该发生的事,作为沈家嫡子,唯一的继承人,想要在那间九十九间半的大宅中存活下来,本身就不是件容易的事。经过几个世纪积淀下来的财富,巨大的利益,无上的权力,这些统统都可以成为人们不择手段、玩弄亲情的理由。所谓的钟鼎世家,看似锦衣玉食,实则每走一步都暗藏杀机。然而,也正是因为他是那个一路从刀山火海走来的人,他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别人看的都要透,都要淡。一直以来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要一种平衡,既不想得利于谁,更不想亏欠谁。也正因如此,他成长的过程中逐渐表现出对任何人都冷漠疏离的特质,到最后甚至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对他这种冷淡颇有微词。他原以为在自己漫长的人生里不会再有什么意外,可却偏偏遇到她。他也曾经试图控制他们之间的距离,可她却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靠近,当他察觉到自己的失控时,她似乎已经在他的心里扎根了很久很久……
她总是可以轻易牵起他内心太多的情绪,就像是蝴蝶的翅膀可以扇起太平洋的风。他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要用理智抑制这种感情,却又发现自己无办法冷静地去理解和分析。
她还好吗?都伤在哪里了?是什么问题造成了她威压的失控?是意外,还是另有原因?
这些问题他每想一次,心上就像是多了一个洞。
“先生,到了。”四小时的路程他们只用了一半时间就抵达了目的地,不知道是因为着急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沈忠在医院门口停下车说话时竟然莫名的气喘,当他准备下车为沈御风开门时,他的长腿已然跨出车外。
因为坐了太久,沈御风关上身后的车门站定,他在正午的阳光下竟然感到有微微的眩晕。有种奇怪的感觉从心脏出发涌向全身,最后将他紧紧包裹,连呼吸都不顺畅。
恐惧,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直面这种陌生的情绪,他尝试又走了两步,脚下忽然一飘,沈御风立时站住,沈忠也紧跟着停下来,想扶着他又不敢,看他的眼神有些怪异。
沈御风什么也没说,很快闭了闭眼睛稳住情绪,才又接着往里走,然而恐惧的情绪并未因此而消失,相反的他每向前行进一步,那种情绪都会加深,由心脉渗入骨髓,像是血脉里都浮了碎冰。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事到如今,他会如此的害怕失去她。
“秦医生就在浙江,他早我们一步,应该已经到了。”看到他又重新开始走动,沈忠才在他身后轻声报告,话音刚落,就在转角处看到沈家的家庭医生秦刚并着一名医师正从转角处走出来,两人正低声讨论着什么。
秦刚看到沈御风和沈忠,跟身边的人交代了两句,便径直朝着他们走过来。
“她怎么样?”秦刚人还没走到他面前,沈御风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口,全然没有平时遇事的气场和风度。
秦刚微微挑眉,对他这么不合常理的举动表示诧异,他仔细审视了沈御风略白的面色,心中越发有些感慨,接下来他很快地用惯常的语气安慰:“放心吧,没有沈忠在电话里跟我描述的像是在生死关头一样那么严重,她一开始是县医院,才转到这里来,他们刚刚又重新帮她检查了一次,报告拿到了,我也去看过她。具体来说,左脚指头一个骨裂,一个骨折,左手及右膝挫伤,只是因为天寒入水进医院不久就开始发高烧,之所以昏迷到现在有很大一部分这个原因,另外水里有冰块,她撞到了浮冰,脖子被冰划破出血,虽然很快止血了,这一下撞的不会轻,可能伴有轻微的脑震荡。”
听秦刚这么说,沈御风的心这才微微地放下,但表情仍是严肃的,脸色依然有些苍白。
秦刚从未见过沈御风如此,上上下下地看了看他,忍不住哼笑一声道:“照我看,现在奄奄一息的不像是夕溪,倒像是你。”
一句话,将沈御风的状态完全点破。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失态,面色稍霁。
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也只有秦医生可以当着沈御风的面说出这番话了。
站在自家大少爷身后的沈忠闻言,都忍不住在心里给秦医生点赞。一路上的高压气氛,终于在当下得到暂时纾解。
“我的工作已经差不多了,夕溪人呢现在正躺在二层的VIP病房,既然这么担心人家,还愣着干吗?赶紧去看看吧。”秦刚开玩笑的度掌握得很好,笑了一下后随即指向二楼,示意沈御风夕溪病房的位置。
沈御风还是那张扑克脸,脚下的动作却比任何时候都快,他上楼,沈忠非常有眼色的并没有一起上去,给予这对夫妇空间。
虽然已知她没有大碍,但真正走到病房前,沈御风竟然又踌躇起来。他的手放在金属的门把手上,一次两次,第三次才轻轻转动开锁,将门推开。那种令他止步不前的情绪到底是恐惧还是心疼,他已经不想再去探究了。
他来了,她却仍然没有醒。
沈御风走到病床边,俯身,看着她。夕溪如果能够这个时候睁开眼睛,一定能够从他的眼眸中看到前所未有的宠溺和温柔。
因为重病夕溪昏睡得并不安稳,额头不停地冒汗,干涩的嘴唇也时而嗫嚅着发出梦中的呓语。高烧持续到现在,她的意识也好像渐渐开始恢复,但因为身体虚弱,仍是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眼睛睁不开。清醒时她只感觉无比的痛和累,混沌时,还是会有错乱的感觉,回到梦中看见沈御风。只是这一次他不似之前的梦里那样天使般闪闪发光,而是无比真切,连他身上的气息都能闻得到。她甚至,还能感觉到他在用湿润的棉棒帮自己擦拭嘴唇,动作轻柔又笨拙。时间静默了好久,他忽然开口问她,声音无比的清晰:“你为什么这样笨?”
夕溪的心像是被人按了一下,酸楚难当。她在心中苦笑,这句话她曾经问过自己千百遍。大约从爱上他的那一刻起,她就从未聪明过,一切选择从心,关于他的事,她每一次的选择都没有经过大脑做清晰的判断。但三不五时,她却还会因为自己笨而觉得庆幸。正是那些没有理智的决定,才会一步一步地将她带到他身边,不是吗?所以每每牵住他的手,或者每一次同他并肩在一起时,她都感激自己的傻和蠢。叫她觉得这些随心的选择都是很好的决定,和其他的一样好。
沈御风看着夕溪,他来之后昏迷中的她的情绪好像也在慢慢得平静,睫毛扇动却不睁眼,嘴上一直念念叨叨地说着什么。他蹙眉,尝试趴上去用耳朵贴在她的唇边倾听,但仍然听不懂她所说的内容。
没多久,换了一身白大褂的秦刚推门而入。他走到沈御风身边时,闭着眼睛的夕溪,唇角微微上扬。
“她是不是……醒了?”沈御风不解地问秦刚。
秦刚拿着小小的手电筒俯身替她检查,他翻了翻夕溪的眼皮,砸吧了一下嘴唇:“我看,不太像。”
沈御风不说话,只盯着夕溪看,还不时抬手试试她额头的温度,那些点滴好像一点也没有用,她的额头依然很烫。沈御风还是有些心神不稳的样子,又不肯在秦刚面前表露,顿了好一会儿才又问:“她这样高烧,没有问题吗?”
秦刚早就看穿了一切,眉毛一抬,反问老友:“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样的事你也不是没经历过……都跟你说了人还活着,能有什么问题?”
沈御风听到这话,不由瞥了他一眼,秦刚却像是没有接收到他警告的讯号似的,不怕死地继续:“其实当年她就那么不管不顾地嫁给你,我已经觉得这女人脑子坏了,所以你放心,她这次就算是发烧也不会烧出比她当时更大的脑洞来!”
这样的玩笑,真是够了。然而沈御风却没有反驳,事实上,她当时的决定也令他非常吃惊。按照秦刚听到他们结婚消息时所说的原话,你沈御风这个人,除了有钱,长得不错之外也真没什么好图谋的了。秦刚当时还当真掰着指头数他的缺点来着,个性太硬、总黑着一张脸、不爱说话,温柔体贴什么的就更不用提了,身体内压根就没这种基因存在。试问哪个女人能长期地受得了这些?
秦刚说完这些又想起了什么,转脸看着沈御风道:“夕溪这次新戏的导演是李巍然,你知道他们两个很熟吗?”
沈御风一直当他不存在,听到这话方才肯抬眸看他:“哦?”
秦刚看他的样子,不像知道什么,思考了片刻,并不打算把社交媒体上的娱乐八卦转述给他,于是开始转移话题:“沈忠说你一天没吃东西了,要不要跟我一起下去吃个饭?”
“她什么时候可以进食?”沈御风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所以没有追问,只垂眸看夕溪青青紫紫的手,拧着眉头问。
“怎么着也得等她醒过来吧,不过她这次的病来势汹汹,就算是醒了身体肯定也很虚弱,能吃点流食就已经很不错了。”
听到秦刚这么说,沈御风的眉头拧得更紧了。秦刚在边上等了半天,沈御风只看着夕溪不回答他的话,本想再调侃几句,却又被这鹣鲽情深的情境所感动,最后还是摇摇头选择径自默默走掉了。
那一夜,沈御风待在夕溪的身边没有离开,他不习惯用外面的东西,沈忠晚上就送来全套的床品和洗漱用品来,将一切都准备妥当才放心。看到自家的少爷陪在夕溪小姐身边的那一幕,沈忠甚至祈愿,希望夕溪小姐自己醒来可以看到这一切,就不会再任性地以为少爷一点都不关心她了。
从沈御风到医院开始夕溪昏迷了整整三天,她越是不醒,沈御风的心眼看着就急躁起来,秦刚一开始还能安慰住他,后来沈御风几乎硬逼着秦刚同他一般二十四小时守在夕溪身边才肯罢休。第四天凌晨,夕溪的发热症状才褪去,沈御风才肯放了秦刚,让他回家休息,自己却仍未走开。
不是不能,而是不舍。
又过了半日,夕溪才终于稍微转醒,她只觉得脑袋里像是装了一千公斤的沙砾,痛闷沉重,想翻身,可完全使不上力气,在床上蠕动了好久,越发绝望时忽然感觉一只手臂横过来,小心翼翼地帮助她成功侧卧。她朦朦胧胧地朝着那个方向瞧过去,借着清浅的月光,就看到她朝思暮想地轮廓。夕溪心跳的节奏都比平时要快一些。
他,真的来了吗?
他,就在她身边吗?
这分明是她根本不敢奢望的事,就这样发生了吗?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清醒,或者看到的不过是幻想,她很想叫他一声,但喉头干涩肿痛,根本无法发出声音。想抬手去摸摸他的脸,但用尽了全力只有指尖有些许的动作而已。
很轻很轻的动作,并且是在黑暗的室内,他却好像知道她的意思似的,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手递过去。
手掌的温度是那样的真实,夕溪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眼睛又用力张大了一些,但是依旧不敢确定眼前的一切。
沈御风看着她半张的眼睛,知道她还是有些神志不清,可她的抓住他的手指,又分明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她的指尖凉得瘆人,温度好像在一点点地消失,沈御风忍不住将那只手握紧放在自己的脸上,替她取暖。
“疼……”有他在身边,夕溪反而可以放任自己虚弱地呻吟。
沈御风微微一震,一颗心因为这声虚弱的呻吟而摇摇欲坠,好半晌平复自己的情绪,轻声问她:“哪里痛?嗯?”
夕溪其实一直是个很能忍的人,入行这么久也不是第一次出这种意外事故,刚出道时她为了赚钱给外婆治病拼命接戏,常常同时进行两部戏,晨昏颠倒地拍也罢了,还敬业得不用替身。有次一个清宫戏需要骑马,她骑的那匹马受惊在郊外一路狂奔不止,她又没休息好,最后无力抓紧缰绳,直接从背上颠下来。胸部肋骨折断三根,那么重的伤,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过,可偏偏听到他这句简单的问话,眼眶便不由自主地湿润,眼泪涌出顺着脸颊就落下来。
这肯定都是幻觉,夕溪这么想着,却还是爱极了这样的幻觉,她喜欢这样的他,那种感觉就好像会永久的陪在她身边一样。
“沈御风,我……好想你。”她又休息了好久,才慢慢地开口,吐出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在胸中百转千回的四个字。
我好想你,沈御风,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想你,在你身边的时候更想你。就这么贪心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着你,想到最后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疯了,却仍然没有办法戒掉你。
她说完这句话,另一只手又在黑暗中伸手捉住他的衣袖,就那么紧紧地,紧紧地攥在手心里,生怕他跑掉似的。
夜深人静,室内似乎只能听到她一个人的呼吸声。夕溪精神恍惚,眼皮子又开始沉重地往下掉。良久,她忽然听到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在她耳边呢喃了一句什么。他的鼻尖擦过她的脸颊,像是动物之间最温暖的调情,最后他的唇在她的耳际摩擦,她甚至能够感受到他说话时唇齿开合的弧度,但他的声音又太轻了,犹如在苍茫宇宙中投掷出一粒微尘,落下去就不见了。明明是一句回应她的情话,那么重要的事情,她却听得并不太真切。
正待她积蓄力量恢复意识,想要再次确认时,黑暗中传来轻微的响动,夕溪眯起眼睛只看到不远处出现一道白光,那白光本来只有一粒米那么宽,后来扩大,然后很快地又消失了,最终传来“咔哒”一声后黑暗如困兽回笼。也正要感谢这响动,夕溪被惊醒,她所有的意识一瞬间全部回归,眼睛也完全的张开。
她再次确认,很快知道身边只有无边的黑暗陪着她,并没有沈御风。她又警觉地看着门的方向,那里黑沉沉的,好像从来没有被开启过。屏息倾听,门外也没有任何脚步声,而她紧紧攥在手心里的不过是她盖着的被单一交。
这果然,这还是一场梦吧。
她向他提出离婚那样无理的要求,曾经那样生气的他,一定一定不会对自己如此温柔的。
夕溪想到这里,紧握着被单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放开,这一瞬间的失落和孤独自不必提。
满满的幸福若不曾拥有,便不会有失去后那样鲜血淋漓的痛了。
夕溪被这个念头萦绕,一颗心沉入深深海底,再也浮不上来。
“就算醒来看不到你,也要常常来我的梦里啊,沈御风……”
这是夕溪再一次坠入无边的梦境前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要不是出了大事,沈忠绝对不会这么没有眼力见儿的在这时候打扰沈御风。大半夜的沈忠托秦刚去到病房找到自家先生,是因为沈家大小姐沈妍出大事了!
虽然早有准备沈御风却没有想到沈妍会做这样的傻事,何况是在程一辰摆明了跟她提出离婚的事实面前,他的这个傻妹妹竟然为了他宁愿拿一条命去威胁自己的大哥。无边的月色笼罩着整个城市,沈御风的脸色在疾驰而过的昏暗路灯下越来越冷。
他们赶到江城医院时天才刚蒙蒙亮,沈御风下车脚下生风直奔病房,这个时候的沈妍才刚刚从手术的麻醉中渐渐苏醒,在看到他来的那一刹那,脸上既有一种释然,又有一种警惕,最后变得恐惧又倔强。
沈御风双眸幽深,抿起的唇角有如石刻般的线条。他走到病床前,眼神很快地扫过沈妍左手腕缠绕的纱布,听说是缝了三针,可就算是医生手艺再好,也会留下印记。沈妍从小那么爱漂亮的一个人,最珍惜自己的皮肤,几乎到了偏执的地步,如今为了程一辰却什么也顾不了了。
沈妍的手腕动了动,他的眼睛终于最后落到她的脸上。氧气面罩下她的唇一开一合,一双眼睛绝望地看着她的大哥,她用力动着手指,示意他自己有话要说。
沈御风的眉头微微地蹙了一下,唇微微一动,最终还是慢慢抬手帮她取下氧气面罩。
“哥……”沈妍见他仍然目光凛凛带着寒意,不禁又急又怕,凄惶地叫了他一声,眼泪已经顺着眼角滴落在枕边,她哽咽了一声,有气无力地问,“我真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死……”
这话像是在对沈御风解释什么。看到自己的妹妹如此,沈御风的感觉就像是有千万根针瞬间扎在心头。他的眼神变得温和,眼底晃动着怜悯,最终缓缓开口问她道:“值得吗,妍妍?”
非常简单的一句话,却直指问题的中心。沈妍虽然身体虚弱,精神却很清醒,大哥说这句话时,她才明白大哥并没有怪她的意思,这样的状态下,她悬着的心才稍稍地放松了一些。然而虽然可怜自己的妹妹,沈御风脸上不认同的表情依然没有褪去,沈妍明白大哥的脾气是多么的冷硬,心里的绝望又不由自主地叠加起来,眼圈慢慢又红了,闭了闭眼睛休憩了片刻才又对上沈御风的眸子,一字一顿地开口:“道理,我都懂啊……”她艰难地道,“但是哥哥,我没有办法,程一辰是我的命……”
因为刚做完手术,她说话仍然有气无力,但恰是这一句低喃让沈御风的心中猛地震了震,他望着妹妹的一双眼,她说这句话时,通红的眼底最深处分明有一道伤痕,如被利刃划过,永不能愈合。
“求求你了,大哥……”沈妍见他不说话,再次用尽力气开口,她的手还在打着点滴,却艰难地抬起来,一点一点地向着旁边挪动,最终握住沈御风垂在身侧的手。触碰的瞬间,她的冰冷刺激着他的温热,沈妍用满是眼泪的眼眸看向他再次哀求,“大哥,我知道……程一辰他这次做了太过分的事情……但是妹妹求求你,妹妹求求你了好不好,求你再放他一次,不要……”她说到这里,胸中一口气提不上来,沈御风见状,立刻要给她戴上面罩,却又被她抓住另一只手的手腕,“不,你让我说完……我没事的……,”沈妍深呼吸最后说道,“大哥,这么多年,他在咱们家日子也并不好过,这里面有我的错……但是哥哥,你想想看,要是今天出事的是夕溪,你会不会……”
沈御风脸色一变,沈妍心里一突,没有再继续下去。她提到“夕溪”两个字的时候,它的眼里忽就凝聚了一团寒气。沈妍忽然就畏缩了,即便是在她这样非正常的状态下,她也不敢去触碰这个话题,夕溪是沈御风的底线。
然而那团寒气只是闪现了一时便很快地消失在沈御风墨黑的眼眸里。他最终反握住沈妍的手,拍拍她的手背,然后将她的胳膊重新放在被褥的下面盖好:“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好好休息,不要再做傻事,其他的事不必再操心。”
沈妍听他的语气依然十分平静,一时也摸不出他意思的深浅,却也不敢再冒险试探,看着他的眼神怯生生的,欲言又止。
“你们的事情我不想多管,以后只要程一辰老实本分,没有人会去为难他。”沈御风看自家妹妹如此,慢慢地开口补充到。
长久以来的计算和冒险,不过是为了听到大哥松口的一句话,沈妍闻听,脸上自然地显示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正要道谢又被沈御风制止:“但你也要答应我,以后不去做这样的傻事。为了任何人伤害你自己都是不值得的,明白吗?”他一边说着这话又看了看她的腹部,“何况你现在也不是一个人了。”
沈妍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牵扯唇角,乖乖点头:“嗯,我保证……大哥,我一定保证。”
那急切的样子,让他忽然想起她小时候,沈妍被母亲惯坏了,脾气不好经常做错事,她怕被父亲责罚,所以最先想到的就是大哥这个保护伞,每次来求只要他应承帮她揽下,她就会露出如此神情。只是如今,隔了十多年的岁月也隔了太多的是是非非,原本亲密无间的兄妹也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出了无限的嫌隙来,最后终于聚成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再也回不去了。
沈御风到底是心疼这个妹妹的,他又问候了她两句,帮她带好氧气面罩,陪了一会儿这才退出了病房。此时天已经大亮,日光透过窗户照射到走廊上,叫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此时的他不眠不休已经快五天了,脸上的疲惫可想而知,然而如他所料,现在在外面等着他的除了沈忠还有母亲廖淑仪和表妹廖静之。他甫一迈出病房,远远坐在凳子上等待的三人便一齐迎上去,而走在最前面的当然是廖淑仪,她双拳紧握,步子迈得最快,满脸都是难以抑制的怒气,当她停在沈御风面前时竟然抬手就是一巴掌,空荡静寂的病房外这一声显得极为响亮,但巴掌的落点却意外的在廖静之的脸上。
她在廖淑仪出手的一瞬间挡在了沈御风的身前。
“静之你?!”廖淑仪的手停在半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时廖静之白皙的脸上已经浮现出了鲜明的指印。
“对不起姑妈,我不能眼看着你伤害他!”廖静之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捂着自己的脸颊,而是走上前去按下姑妈的手臂,想要挽住廖淑仪的手臂。
廖淑仪想都不想地甩开了她。她裹挟着怒气而来,自然力气特别大,廖静之没有防备,被她一推,重心不稳眼看着就要倒地,被沈御风按住肩膀,稳住了身形。
她看向沈御风,他却并没有看着她。
“都是你!”廖淑仪再次气势汹汹地对沈御风道,“你看看你把你妹妹害得?我当初在画室是怎么说的,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是不是?没听进去也就罢了,你还……”她说到这里感觉到什么似的,指着沈御风的手指握紧了又收回,顿了顿又开口,“你明知道妍妍现在是什么情况,居然还做那些事,我真是不敢相信,你会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的一脉血亲逼至绝境,小风,你怎么会冷血成今天这个样子?!”
廖淑仪一边说,身体还在微微的抖动,她虽然生气到极点,她的声音还是被刻意的压低其实并不大,但是在安静的病房区依然显得十分不那么和谐。
沈御风一语不发,仿佛对此全然未闻,待到她的火气都发完了,才口气淡漠地吩咐沈忠:“送她们回去休息。”
“我不想回去,看谁敢请我走?”沈御风话音刚落,便被廖淑仪拒绝,“谁让我不痛快,我也不会让他好过!”
廖淑仪几乎失去了理智,沈忠和廖静之听到这话双双怔住,沈御风本打算走开,此时止步返身对定廖淑仪:“我刚才在病房里答应妍妍的事,母亲,你不要令我反悔。”
他的声音依旧寻常,听不出有什么波澜,却更叫人害怕。空气似乎在一点一点得凝滞,让人喘不过气来。廖淑仪的胸口更是剧烈起伏,她万万没有想到沈御风竟然敢这样在人前公然地威胁她。然而她胸中的话都快要冲破喉咙了,却又在沈御风的气势面前渐渐地弱了下去,因为她知道现在还不是跟他完全翻脸的时候。
忍字心头一把刀,廖淑仪的脸色惨白的像是一张纸,胸口起伏得厉害。
沈御风看了看沈忠,沈忠会意,向前一步到廖淑仪的身边:“夫人,还是走吧。”他看了看沈御风的脸色,又对着廖淑仪低声说道,“下面善后的工作还需要少爷亲自处理呢,这肯定也是小姐的想法。”
廖淑仪当然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今天自己女儿做出这样的事情是为了什么,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用自己的命逼着沈御风对程一辰手下留情。在场的都是知情人,今时今日程一辰的心思已经不止动到了夕溪身上,还将那个游离在外的小女孩牵扯进来,并且以此威胁夕溪,只这一招就够一个死罪。廖淑仪和沈妍都明白,虽然夕溪一个字也没吐露,以他的霹雳手段,程一辰在威胁了他心爱的人之后会落得个什么下场,这件事本来是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所以沈妍才会出此下策。如今事情好不容易因此改变,廖淑仪要是在这个时候激怒沈御风,沈妍之前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因为爱女受伤而爆发的怒气过去,廖淑仪也逐渐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剩下的怨气、愤懑只好统统都塞回去,装进心里。
廖静之看姑妈露出妥协的表情,便自告奋勇:“表哥,这里到底还是需要一个人照应,不然我留下来陪……”
“这里有很多医生护士,待会儿秦刚也会过来二十四小时看护,妍妍不会有事,你也陪着回去罢。”也许是因为刚才的她挡在他的身前,他对她的口气倒不似往常冷硬,但依然带有不容置疑的意味。廖静之抬头,他两道淡漠的目光正扫过来,还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看得她心里既恨又冷。但是就算是千般不愿,她也只好遵命,却还是在转身前做了一个抚脸的动作。然而他都看见了,却仍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廖静之心里又是一阵疼,锥心刺骨,她跟着沈忠和姑妈朝着电梯间的方向走,每走一步都似乎在尖刀上行走,汹涌的疼顺着心脉涌上大脑,带着她的爱,同时也带着她深深的恨。
不知道睡了多久,夕溪终于再次恢复了知觉,她微微地皱起眉头,只觉得自己浑身软弱无力,睡衣下的皮肤黏腻非常,喉咙疼得厉害,肩胛骨也是,如此这般好不难受,她不自觉地呻吟出声。
“夕溪,”耳边有个声音微微发颤,惊喜之余又带着深深的担忧,一时让人分辨不出是谁。过了一会儿,她感觉有手指在她的脸上移动,轻轻地为她拨开凌乱的发丝。那个触觉是她并不熟悉的,气味同样也是,她本能地有些抗拒,一惊便张开了眼睛。因为室外的阳光,她起初只觉得眼前白光一片,适应了一会儿偏头去看,李巍然的脸才在视线中慢慢得清晰起来。
不知为何看清他的一瞬,她的心就像是掉下万丈悬崖般那样失落。但又不好表现得太明显,只得闭了闭眼睛才又看向他:“对不起,耽误了很多时间吧……”
她的声音很小,气若游丝,这话刚出口就像是一阵青烟消失不见。但只是这样的一句,李巍然红了眼圈。他没想到,她已经病成这个样子,还在对剧组停机的事情内疚。
夕溪呆呆地望着他,心里一阵恍惚,此时才真正地看清李巍然的样子。这是她全然没有见过的形象,衣衫不整、胡子邋遢、满眼都是红血丝。她心头牵扯,酸的发涩,想起之前的那个如梦似幻的晚上,又觉得狐疑,不禁问道:“你……一直在这里?”
李巍然被她问得一怔,眼里闪过复杂的神情,但是很快地,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十分缓慢地点了点头……
“谢……”她原本想说些感谢的话,但是因为太虚弱,又觉得说不出口,都堵在喉咙压抑的膈得难受,终于还是没说完,又闭上眼。
“你休息一下,”李巍然只当她是太虚弱又握了握她的手放回到原处才站起来,“我去叫医生过来……”
夕溪闭着眼睛点了点头,用耳朵辨识着他离开的声音,当门被关闭的瞬间,她想起梦境里沈御风离开的身影,原来那天晚上他真的根本就没有来过,而陪在她身边的一直都是另外一个人。她想到这里,立刻意识到什么,忽然睁开眼睛盯住天花板。
已经决定要放弃了,她到底又还对那个人抱着什么样的希望呢?
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夕溪想到这里,那颗因思念他而提起的心便开始坠落,一直一直地坠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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