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笙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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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溪的病刚刚好,一夜的风吹第二天又开始打喷嚏流鼻涕,夏天急得团团转,又是给她加被子又是冲感冒冲剂,只想把疾病的苗头给压下去。好在她这天没有戏,可以在家里休息。她早上吃了药,刚躺下没多会儿就看到夏天急匆匆地冲进来:“夕溪姐!”
夕溪蓦然一惊,抬眼看她,夏天还未开口,她眼角的余光就瞥见窗外一闪而过的身影,心忽然就空了一下。这个世上,再也没有别个人可以让她有这样的感受。没过多久,沈御风就掀帘子走进来。
“你……来了……”夕溪看着他的眼睛,下意识地就吐出这三个字。
“先生刚刚下飞机,就来这里看夕溪小姐了。”跟在沈御风身后的沈忠,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他说完,又递给夏天一个眼神,两人约定似的,都蹑着脚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房子空了,耳边好似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夕溪挣扎了一下想要好好地坐正,却见沈御风上前一步,把她身后的靠垫扶正。
“应该在医院好好养病。”他的语气听起来格外温和又……陌生……夕溪不自觉地抬起眼,确认他的眼神没有分明责怪的意思,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也不是一片冷漠,而是带着些许的担忧。
夕溪垂下眼帘,嘴唇嗫嚅了两下,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不该说,怎么说。最后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才慢慢地说:“我没事。”
这屋里也没别人了,她分明是同他说话却又别扭地把脸别过去。沈御风默然片刻,慢慢地问:“你……你是在生我的气?”
他语速很慢,言语里全是认真,除此之外,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患得患失的感情。这是头一次,夕溪从他的音调里听出了些许的情感波动,所以觉得十分奇异,有那么一秒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幻听。因为在她的印象里,沈御风说话从来都是从容淡定,一切尽在掌握,哪里有这样的时候,话语里似乎还赔了一分的小心。她这样想着,随即在怔忡之间脱口而出:“我哪有……”
等说完之后,又觉得自己语气不对,分明是在撒娇或者是邀宠了。所以话音落了,更是红了脸,恨不得一头栽在被子里。
沈御风顿了一会儿,忽然主动地解释:“最近确实是有许多事必须亲自处理,加上之前一直想要建立的基金会落成,就更忙了些。”
她还是第一次听他说工作上的事情,所有的精神瞬间的被吸引,不由地问下去:“什么基金会?”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忽然侧过来,松散的发丝因为晃动从她的耳朵后面落下来,在腮边轻轻地晃荡。她正要抬手去整理,不期然他伸手过来握住,又慢慢地帮她别在耳后,指尖划过她耳后的肌肤,触感是那样的真实。夕溪的半侧脸,霎时血红一片。
这时夏天忽然出现,端了杯茶来,他立刻就收回手,非常自然地拖了床边的椅子在她的跟前坐下,接过茶水向夏天点头致谢后只握在左手,并没有喝,“是关于流行疾病疫苗注射的基金会。”
“非洲?”夕溪喃喃重复,这才屏息凝神仔细地看他,发现他的肤色好像真的有所变化,比她记忆中的颜色更健康。
他颔首:“去年西非埃博拉病毒肆虐的时候我曾经去了塞拉利昂。在跟当地的无国界组织接触,聊了许多,也知道了许多。以前也只是在新闻上去了解这些信息,等真正置身其中,发现其实非洲的问题就是全人类的问题,所以想为那里的人出一份力。”
他说的十分流畅,夕溪却听得云里雾里。
“非洲的问题,是全人类的问题?”这超出了她所认知的范围。
他看她懵懂的样子,唇角微微的上翘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原位:“这都是很枯燥的东西,你没必要……”
“我想知道……”夕溪没等他说完,就迫不及待地开口。
她是真的很想知道,他平时都在忙什么,在想什么。虽然她不是完全的明白,但她会用尽力气去记住甚至理解的。只要他肯对她说。
他没想到她的态度会如此的积极,怔了一下,唇角微勾,尝试举例:“比如若是埃博拉这年在非洲控制不了,次年也许就会来到中国。这些问题我们平常是不会去想的,或者我们会因为距离得特别远,而觉得这不是我们的问题,但是事实上这些在全球化的世界中是很重要的。”
这是他们认识以来他第一次说起自己在做什么事。夕溪虽然不懂,却认认真真、清清楚楚地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刻在心里。只是很简短的陈述,却让她觉得他好像变得愿意跟自己交流了。这个小小的发现,足以让她雀跃上好久好久。
她想到这里就很开心,眼睛一闪一闪的,见他的话告一段落了,她又开口问:“但是这种事不是有联合国可以做吗?”
她这样问不无道理,这样的基金会为什么会是沈家,再退一步问,为什么会是他来亲自操持?这是以她的智慧仅仅能够想到的问题。等问出口了,又觉得有些害羞。
然而沈御风并没有嘲讽他,而是很自然地解释给她听:“其实UN也是人做的,有大量的政府协调,有资源和人员等等各方面的限制,这样的限制会让问题解决起来更加的复杂,所以说什么事并不是推给UN就可以高枕无忧。”他怕她不明白似的,又道,“有一个案例是五岁以下孩子的死亡数,十几年前的数据是1200万。但是如果打了疫苗、做好预防,这其中三分之二的孩子都可以健康地活下来。一个15年的目标是把这个数字降到600万,这个目标后来也达到了,可是还有600万,那些毕竟也是生命。所以这样的事情一定要有人愿意去做,由非盈利的慈善机构介入。”
“所以你这几年都常常在国外?而且还会跟家里的长辈……”
她忽然想起几次的家宴,席间的暗潮涌动,还有长辈对他的不认同。非盈利的慈善机构,也就是说,他很多时候抛出去的金钱并未想过要收回,夕溪虽然不懂经营,但也知道这样的事情做得多了自然会影响许多人的利益,毕竟捐款是一回事,而亲自操作又是另一件事。原来他都在做这些吗?为了让远在非洲的孩子们可以得到更加完善的医疗条件和保护。夕溪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不称职,不是针对她是他徒负虚名的妻子,而是针对自己的爱,她爱他却不了解他,也好像,并没有打算去了解他。就像是那日沈奕曾经说的,她好像从不主动去问沈御风的情况,而现在她忽然觉得正是因为自己的不主动,错失了知道他是一个怎样令人敬佩的男人的事实。
夕溪本来想再说点什么,结果兰云大呼小叫地就跑进来,之前的一面之缘让就让她念念不忘,兰云对这个男人的好奇已经达到了极点。
“你是专程来看夕溪的?”虽然觉得他长得好看,但兰云的问话却一点都不客气,见面就单刀直入地抛出问题。
夕溪看着沈御风,怕他会觉得尴尬,没想到他倒是十分坦然地点头:“对的。兰云,你好。”
兰云吃惊地深处手指问指着自己:“你知道我?”
沈御风颔首,其实夕溪身边的人他都知道,她们的身份、背景、每一分细小的经历,全都被调查后呈现在他面前。他对她的事情不闻不问是希望给她充分的自由,但是这种自由却必须是在她完全安全的条件下,所以他对她并不是不关心,而是知道这些被他过滤到最后留在她身边的人,绝对不会伤害到她。
“那……你叫什么?是做什么的?”兰云的问题异常简单直接,她语气又冲,听上去很鲁莽。
他今天的脾气似乎出奇的好,对兰云如此直接的问题也耐心地回答:“沈御风,”他说完似乎顿了一下,眼睛看了看夕溪又重新转回来看着兰云,才慢慢说出自己的职业,“生意人。”
听到这三个字,夕溪也是一怔,他的回答同自己曾经跟兰云说过的高度一致。这是注定还是巧合呢?
很简单的六个字,只有夕溪知道,这对于外人来说已经是他非常给面子了。
不过也奇怪,兰云这样话篓子的人,在面对他的时候,似乎也问不出什么别的问题来。再听完了回答之后,也就没有再继续。倒是沈御风十分认真地询问兰云的意见:“我想带夕溪再去杭州检查一下身体,需要一些时间,你看可以吗?”
真的是,非常客气而且尊重。
莫名的兰云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可以倒是可以,不过希望时间不要太长。毕竟还是在拍戏阶段,没办法同导演争取太多的时间。”
沈御风自然答应,又同兰云寒暄了几句。李巍然就是在这个时间进来的。昨天晚上他们闹了很久,回来也是凌晨,所以今天时间的安排自然也与往日不同。事故之后,李巍然每天都会来看夕溪,今天依然不例外。他推门弯身进来后,自然而然第一时间看到沈御风。两个男人的眼神对视,自然却又有什么不同。不知为何,夕溪的心里一悚,陡然窜出一丝凉气,好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姑娘。
兰云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此时此刻也是感受到了那种低气压的环境。眼睛滴溜溜地眼眶里打了个转,然后才对李巍然笑着说:“巍然,今天你要给一些时间让夕溪再去做个全身检查。”
这本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是夕溪身边站着的那个男人是谁,李巍然似乎在进门的一瞬间就有所感应。有他站在这里,夕溪所表现出的那种紧张似乎显而易见。并不是揪心的紧张,而是如同少女见到心上人一般的不适应。
他早就觉得在试镜时她所表现出的情感那样的成熟而自然,难道都是因为这个人吗?
“巍然?”兰云见他半天都没有回话,忍不住又叫他的名字。
李巍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右手握拳在口边咳嗽了两声又重新放下:“当然可以。”
房间里默然渗出一丝微乎其微的叹息,是夕溪发出的。沈御风转身向着她问:“还需要准备一下吗?”
因为卫生间是在外面,夕溪早就习惯睡觉时也穿得整齐,这样就能随时走出去。沈御风这样问,她自然摇摇头,掀开被子双腿垂下来,本来准备穿鞋,不期然却被沈御风俯身一把抱起在胸前。太忽然的公主抱动作,她忽然惊慌如小兔子一般,慌忙抬头的瞬间看到他的眼睛,又好像从那样的默然相视中,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不知怎的,就乖乖地伸出双臂环上他的脖颈。
他的气息那样近,她的身体贴在他的胸前似乎能够感觉到他的心跳。这一刻屋子里的其他人都在望着他们,而他只望着她,夕溪却谁也不敢看。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的心跳却好像分分钟就要冲破胸口,以至于自己是怎么被他放进车里的都不知道。
车子开出村落,夕溪的情绪才逐渐平静下来。但大脑依然是紧张的,牙关也咬得很紧。眼睛平视前方,不敢多看身边一眼。昨天的后半夜,这里似乎下了一场夹带着雪花的小雨,汽车飞驰可以看到两侧的山顶上萦绕着氤氲的水汽,沈御风近在身边,他身上的气息似乎同她眼前的景色特别的贴合,慢慢地有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感觉侵袭着她因之前的突如其来的紧张而引发疲惫的大脑。其实有很多问题需要问他,比如为什么来?为什么忽然向她解释行踪?还有为何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样的举动?一连串的疑问堆积在心里都想问清楚的,可是想到自己好久好久都没有见到他,又十分珍惜这一段可以坐在他身边安然静默的时光。每一寸都想握在手心里,当作世界最宝贵的礼物来珍惜。
身体和心灵都疲惫,再加上感冒药物的作用,夕溪不知不自觉又睡着了。沈御风偏头看她,她的脑袋一点一点地随着车子的移动,偶尔还会被稍微地惊醒,最后忽然一歪,倒在他的肩头。瞬间的接触,就像是有温暖的微风在心上吹了一下,他之前整个旅程所消耗的那些精力都变得不值一提。他原本是裹挟着些许的怀疑之心而来,之前关于这个剧组出事,夕溪同导演之间绯闻的大肆报道,也通过母亲和妹妹的口传到他的耳朵里。
要亲自去看看她。心里很自然的这么想,又觉得自己幼稚如宣誓主权的兽。几经踌躇,还是来了,却又在瞧见她的那一刻,心中只剩下怜惜。
虽然睡着,她的手却依然紧紧抓着座面的边缘,沈御风看见了,缓缓伸出手去将她的手指一点点地掰开,认真细心动作十分轻柔。她的手冰冷,他慢慢地将那一只握在自己的手心。其实从一开始他就发现她在他的身边就会紧张,然而他很快发现她的紧张并非来自于陌生和疏离,反而是因为她极度想要靠近,物极必反。这些年来,想要靠近他的人太多了,原因也是各种各样,但是唯独她原因是那么的复杂,同时也极其单纯。
多天前他不得不离开,却担心她的倔强脾气,不会照顾自己。所以只好同沈奕打电话想他过来替他照看夕溪,彼时的沈奕仗着同他隔了万里之遥开自己大哥的玩笑:“那么多扑火的飞蛾里,大哥你只给了夕溪机会。”当时他并未多说什么,心里却是百转千回,审视自己容她待在身边的原因,也许他们一开始结合的原因并非是因为爱情,但是他却在过程中越来越发现她的美好。大约是因为他一直是生活在黑暗里的人,所以才特别的渴望光明。所以在他们二人之间,所谓的飞蛾不是她,而是他吧。
夕溪这一觉睡得缠绵,所以并不知道沈御风内心的想法。
车子到了杭州郊区便转向,最终来到一个山青水碧的地方。一座建筑沿着青山的脉络绵延展开,融入这如画的美境之中。沈忠把车停好,自有人上前来开车门,但只开了一个缝隙便收到沈御风阻拦的眼神,示意他拿一件斗篷来,沈忠忙去准备,沈御风一直到将她细心裹好后,才亲手将她抱出来。
这样的体贴让夕溪全程都并未被惊动,任由他送到房间安睡。
秦刚是在他之前到的,站在院中看到这一幕也不禁摇头,转身到厨房捏起刚出炉的桂花糕来吃,一边吃一边忍不住抱怨:“这个沈御风也是不成样子。”
话音刚落,就被人狠狠拍下他的手:“这么大了还偷食,像什么话。”
这一下“啪”的一声,响是真响,疼也是真疼。秦刚大大咧咧地喊了声:“妈!你到底是不是亲妈?!”
成嫂却不松口,点着他的脑袋教训:“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她说着用托盘盛了汤水和桂花糕,一路向着沈御风所在的屋子去了。
秦刚就跟在母亲身后,方便替她开门。门轻轻被推开,沈御风刚用热毛巾擦了手,抬眼看到他们,只轻轻颔首算是打招呼。
成嫂把托盘放在桌子上,去到卧室慢慢地走近去看那正在熟睡的人。她还是第一次见这个叫作夕溪的姑娘,躺在床上睡得安静,脸小而苍白,但真真儿的是红唇乌发,惹人怜爱。她正看着,听到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回首一看正是沈御风,说了一句:“这孩子,睡得这样没心机。”
沈御风音色低沉地“嗯”了一声,道:“早上似乎吃了感冒药物,所以睡得很好。”虽然在对着成嫂说话,他的目光却须臾不离开床上的人。他的脸色虽然平静如常,眼底透着一种若有似无的担忧之情,成嫂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欲待要说话,但是想了想,还是止住了,最后叹了口气,慢慢地从卧室退了出来。
成嫂原本是沈御风的奶娘,也是秦刚的母亲。沈御风接管沈家之后,她便从沈家出来,沈御风知道她喜欢山水,便为她安排,让她一直隐居在这里。这儿本来就是一处古迹,如今被重新修缮使用,别有风情。庭院是江南园林惯常有的样子,后花园内水榭楼台,太湖石造景,美不胜收。如今是冬天,百花凋谢,唯有梅花凌寒盛开,整个园子暗香浮动。
秦刚和母亲走出来,在后花园的水池边坐下闲话家常,此时正是午后,阳光明媚照在人的身上也是暖洋洋的。大约有一盏茶得功夫,才见沈御风从回廊的那一头信步走来,他的神情原有些心不在焉,脚步也慢,看到这母子二人才将步伐加快了些,朝着他们走过来。
秦刚见他走近了,才站起来打趣道:“怎么样,你家那位演艺界劳模夫人还没醒吗?”
话才出口就被成嫂训斥:“秦刚,你怎么说话呢?还有没有规矩?!”
沈御风倒是没那么介意,只温和地笑了笑。
秦刚又要说什么,电话铃却响了,他低头看屏幕,眼中讶异的神色一闪而逝,顿了许久方才说道:“嗯,你们聊着,我接电话。”
等他走远了,沈御风才又看着成嫂微笑道:“好久没见您了,身体可好?”
成嫂将手里的鱼食统统投喂到鱼池里,也站起来,神情自然是恭敬地,连说了两个“好”字。
沈御风点头后开口:“今日天气好,我陪您在后园走一走吧。”
成嫂自然是同意的。后花园的面积很大,依傍着修缮完好的明清建筑群,显得典雅大气,冬日的阳光下,松柏苍翠、奇峰叠嶂很有意蕴。因为刚刚从温暖的室内走出来,迎面冷风吹来,沈御风只觉得神清气爽。两人踏着鹅卵石铺就的地面一路向上,不一会儿便站到了假山最顶层的清风亭之内,成嫂望见他依然愣怔的神情,许久才含笑问道:“夕溪小姐睡了这么久,一定是太累了。”
沈御风摇摇头:“之前出了些事故,高烧了许多天,没休息好又投入拍摄。”
言语之间,全是心疼。
此时有人过来,将亭台内部的取暖设施开启,看茶,又消失。成嫂听了他的话,只看着他没有言语。沈御风却抬头去看蓝天白云,不期然被阳光刺痛了,眯了眯眼睛,垂头静默了片刻,长长地吁了口气。
他是个不外露的人,成嫂一向知道,这一生大概也就几个人能够看到沈御风如此疲态,等沈御风回神同成嫂的目光对视,她慈爱的目光中满是担心。于是不等长辈开口,他又笑了笑:“您放心,我刚刚结束长途旅行,还在倒时差,并没有什么事。”
成嫂听了这话笑了:“真是少见,你也知道自己状态不成?我还没开口,你自己先认罪。”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又说,“不过孩子,我作为旁观者提一句,她和那个孩子的出现,太过巧合,理由也过于天衣无缝,我想来想去,都像是一个完美的骗局。我是担心你,你不要像你父亲,玩了一辈子鹰,最后被鹰啄了。”
这个话题被人忽然提到,沈御风的额角倏然一跳,他忽然转脸坐回去,半边的身子都埋在阴影里。
成嫂没有再说话,也随着他坐了,又抿了一口热茶,定定地望着他,眼神柔和而清明。
“一开始我同您一样都有这样的疑问,”沈御风的话说了一半,声音越来越低缓,心里似乎隐隐浮动着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停了许久才接下去,“但是查来查去,也没有什么问题。”
现在不像过去,信息如此发达,若是做过,便留下痕迹。然而调查夕溪的结果最终呈现在他眼前的就像是一张白纸,没有任何的可疑之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和她的交集似乎比他想象的要早。
此时又有人过来,端了成嫂准备的瓜果零食,一样一样地放上来竟然摆了满满的一大桌子,沈御风最后不由拧眉看向她:“您又来了。”
成嫂笑了笑,眼角眉梢的皱纹也显出来:“别人不知道,我可是最清楚。这些年在这个家里,你最是吃苦受累。”
沈御风不说什么,捏起一块栗子酥放在嘴里,慢慢地合起眼帘,这样经久不变的味道,似乎只有在这里才能够享受得到了。
等人都下去了,成嫂才又说:“前两日我去老宅瞧了瞧,原来被填的水塘又开挖了,形状样子都跟以前一模一样。我当时就想对小爷说,池子可以再挖,伤疤不能再有了,你一个人在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可千万,千万……”
成嫂的这句话,声音越来越低,最后都隐没在满满的担忧里。可眼睛却不看着沈御风,而是平静地看着前方,亭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旧时的疮疤被揭起,她似乎能够听见她一手带大的孩子那极力克制的呼吸声。过了很久很久,沈御风才开口:“您放心,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的我,再也不是原来的我了。”
沈御风听着她絮絮的话,仿佛回到小时候,彼时母亲早逝,父亲一病不起,他作为家族的长子长孙在矜贵的同时也经历着不为人知的磨难。比如在小时候,他经常正好好地玩着水,就莫名地掉入池塘,或者会出现在忽然着火的房间,而身体总不见好,一边吃着中药一边还是会不断地弱下去,越医治,病痛却越深刻。
后来他长大一些才渐渐明白,九十九间半的大宅,累积了几个世纪的财富,人与人之间盘根错节的利益冲突,都可以成为致死的理由。外人不会理解,他能够安然活到今天,接掌家族,走过的是怎样一条刀山火海、九死一生的路。
“是啊,以前和现在的你,自然是不能比的。”成嫂转过脸来望着他的侧脸,夕阳西下,将他的身子染上了金色,是真正的面冠如玉,“当初为了她,你放弃了廖家那边的姑娘,我只道你是因为同廖淑仪赌了一口气,所以没说过什么,但是今天看你的样子,似乎并不是这么想的。对姑娘的上心程度,超过了我的想象。既然是调查了,一定也是周密的。但你也要记得,这个世界上的事儿啊,百密也有一疏。若是对方真是成心,伪造一切都有可能。你与其他人不同,要顾及的太多,人生在世,最怕一个爱字。动了真感情,想要理智地看待全局,就更难了……”
几年来,成嫂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同他讨论这件事的人,他自知成嫂的脾气,平日里绝不会如此多话。所以只静静地听,过程中,神情反复了几回,都没有打断。从清风亭望下去,那一池的静水,上泛着点点如珍珠般的光,偶然有锦鲤跃出水面,扬起一串水珠,场景别样好看。池塘不远处的红梅盛开,灿漫迷人,让他想起那一晚的夕溪在乌镇的片场,即便是受了委屈,依然格外坚毅的表情。
他看着她,想起梅园里月光下独坐的母亲。
如此想来,她对事业的不放弃,似乎始终像是在为自己留下一条路。而在她的眼中,他们的婚姻,似乎总像是分分钟会走向尽头。到最后,他终于收回目光到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银环,神情如雕塑一般,只有墨黑的瞳仁透出骇人的光。
“当初找到了孩子,为了让她长大后能有条路认祖归宗,便做了决定要娶夕溪,当时心里不是没有一闪念,觉得自己做错了。但是每看到她,就好像会心安一样,觉得这人世间,还有一个人,可以让我不用思考如何面对,只要看到就觉得稳妥。也不是没有机会让她离开,之前是不能,现在……是不想。您知道的,对我而言,一向这样,不奢望,不强求。但是遇到她,”他说到这里,深深地叹息,不无坦诚地说,“莫名的,心中就丛生出占有的念头。多少次都想就这么舍了去,重新平静客观地看待一切,但是终究还是做不到。”
这番对话,成嫂心里早有准备,但亲耳听到这些话从他口中说出,心里还是不由地震了震。然而沈御风的性子,她比谁都清楚,最后只能叹息:“罢了罢了,也许是我这个老人家多心。这么些年你都过来了,这最后的一道坎,你一定也能过去的。”她说完,又转移话题,问了他几句闲话,一直到夕阳西下,两人都再也没有提过夕溪一句。
夕溪醒来已是日落之后,她刚睡醒没多久,因为睡得时间太长了,略微有些头痛,人还靠在床上愣怔就听到外面有一个略显老迈的声音问:“还没醒吗?”外面的人低声应了句什么,紧接着就听到敲门声。
夕溪本能地答了一句:“请进。”
门被轻轻推开,走进来一个老妇人。穿着旧时的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走过来挨了床边坐下,细细端详了夕溪一番方才开口:“本以为就少爷一个人来,却不期然见着夫人了。我这个老婆子真是开心。”
非常有礼貌,亲切中又带着一丝的审视。
夕溪并不认识她,但直觉上这个人似乎也是沈家的长辈,于是慌慌张张地要再坐起来一些,但无奈越睡越乏,如今身上一丝力气都没有。
慈眉善目的成嫂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伸手帮她做好,腰、背、脖颈处都拿了东西帮她垫好,又帮她掖了掖被角才说:“我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不过是沈家退休了的老人,承蒙先生惦记,偶尔也会来瞧瞧我。夫人不必跟我客气,有什么需要都要跟我说才好。”
夕溪以为自己会在医院的,却发现他完全没有把她带到预想的地点,眼前的这个人长得再慈祥也是陌生人,所以更不好开口去问,只好抿了抿唇:“劳烦您了。”
“没有什么劳烦,惦记倒是真的。”成嫂说到这里也笑着叹,“我其实老早见过夫人的,你们结婚前先生还曾带了照片给我瞧,这对我们先生来说破天荒头一次的事儿,那时候我心里就惦记着什么时间能见着您呢。这一看吧,果然是真人比画还漂亮,叫人不得不爱到心眼儿里头去。”
她在夕溪的面前表现得极为健谈,根本无须夕溪多应酬,自己也能絮絮叨叨地讲出一大堆家常来。夕溪倒也不觉得烦,甚至十分享受这种温馨的感觉,觉得她很像自己去世的外婆。后来秦刚带人来了,她才起身对儿子道:“你在这里忙着,我去厨房把粥端过来。”
夕溪这才稍微意识到她的身份,但依然不是十分明确,但因为刚才的一番谈话她明显的对这位老妇人产生了依恋之情,听她这么说心里陡然升起一丝留恋之意,脱口而出:“你要回去呀?”
成嫂看着她,也发现了她眼中的不舍,因为生病的缘故,那双眼睛更显得大而无助。她怔了怔方才笑道:“让他先给你检查身体,等都好了,咱们有时间再聊呢。”她说着还看了看窗外。
夜幕早已降临,她想他们今晚应该是会在这里住下了。成嫂和言细语的,夕溪的心里满满都是温暖之意,听她如此交代,不由自主地点头顺从。
秦刚在夕溪的面前也从来不多说话。成嫂走后他便开始给她检查,并将所有的伤口换药包扎。整个过程偶尔蹙眉,似乎对她的恢复状况不太满意。
过了许久,夕溪才开口问他:“这里……是哪里呀?”
秦刚手上正忙着,听到她问才抬头看了一眼回答:“我家。”
房间里的一切都是古典的中式风格,冰裂纹的窗下立着红木制成的花架,一株茂盛的金边吊兰,自上而下将枝叶散发开来。近处纤尘不染的黄花梨木梳妆台前白瓷瓶里还插着一支梅花。
夕溪看到梅花,不自觉地轻笑了一下,正被刚刚进门的沈御风撞见。只觉得她的笑如吹绿了河边柳树的吹风,渗人心脾的温暖。
感觉他进来了,夕溪的心上也如同有风呼啸而过,抬头同他对视,从他的眼底看到温和而好奇的光。
见她在看他,沈御风便随口问一句:“在笑什么?”
夕溪抿了抿唇,伸手指了指瓷瓶里插着的梅花:“没什么,只是看到这场景,想到了一个不好笑的笑话罢了。”
这话让秦刚也觉得奇怪,在她脚上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后,起身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回头瞧了一下问:“什么笑话,说来听听。”
夕溪下意识地去看沈御风,想了想才说:“曾经读过一个作家的散文。说古代的秀才就是那么活的,每天早上被书童扶起来,赏一会儿梅花,吐一口血,然后再重新被服侍着躺回去。”她说完又觉得房间瞬时的气氛有些尴尬,于是又补充了一句,“我说什么来着……真的并不好笑吧……”
沈御风非常敏锐地捕捉到她追逐他的视线,最后竟然非常给面子地点点头评价:“还不错。”
收拾器材的秦刚听闻这话,咧咧嘴巴,忍不住给了沈御风一个暧昧的眼神叹道:“这间屋子里,还真是有一对笑点很奇怪的夫妻呀……”
明明是讽刺的语气,音调却意外的喜感,夕溪笑了,沈御风竟然也弯起唇角,瞧着夕溪的目光,变得越发柔和。
秦刚深知自己在这里也不过是像是一只灯泡的存在,于是打了个招呼早早地退出来。只留这两人相对无言。屋门被“咔哒”一声关闭,夕溪的眼神倏然一闪。她抬眼看沈御风,却发现他正全神贯注看着她的脚,她心里莫名一动,还来不及动作,他就已经走到她的跟前,握住了她的脚。他这样突如其来的一握,手腕的力度并不重,夕溪的眼里却似乎有星光四散坠落。夕溪低下头去,去看那一只手,多年前站在学校的展览栏前看到的那幅画似乎与眼前的这一幕相应,往事重重叠叠涌上心头,那些敢想的,不敢想的都冲破了心底最深的牢笼一般涌出来,想说些什么,可又觉得什么都不用说,只要如此这般,时间静止到天荒地久便再无奢求。
房间一时间没了声音,静得让人心里发慌。夕溪清醒过来时,沈御风还握着她的脚,她只觉得从被他握住的地方开始从下到上烧出了一条线一般,一路烧到她的耳朵根子。许久她才微微地动了动脚。
沈御风好像这才意识到什么,松开手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站起身来顾左右而言其他:“蝴蝶结秦刚打的?”
他的音调并不是很自然,神色也是。在夕溪的角度看来,这一本正经的样子根本是故意做出来让她看的,他真的是少有的会露出这样失态的表情,连带起他周身的氛围都变得十分温暖可爱。
嗯,夕溪想到这里还确定地点了点头,就是可爱。
沈御风,居然也有如此可爱的样子呐,她忽然以一种好奇的眼神看着他,好像看着一种神奇的变化。难道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是因为她的意外?所以他决定要在她状态不好的时候对她好一点?还是他决定在他们分开前留下最后的温柔?她说不清楚,但可以明确的是他这一次同她见面,分明跟以前不一样了。人还是那个人,眼神却柔和了许多,叫人看着看着心就不知不觉地软下来。
“我让人同成嫂说了,在梅亭吃饭。你把衣服穿好,我带你去。”
他这么说着,人已经走到了门口,大门打开后,有几人拿着不同款式的衣服进来放下又退出去。夕溪抬头,打眼一看那些衣裳就知道这里里外外都是出自崔婆婆的一双手。
还未等她开口问,沈御风又解释:“成嫂是我的奶娘,也是一手将我带大的长辈,更是秦刚的母亲。”
这话夕溪分明早已经听沈奕说了。但真的从他嘴里说出来,成嫂的重要性又添了几分。她对他应该是十分重要的人物,才会把夕溪也带到这里的吧。
而夕溪顷刻就了解了他的用意,他同时也是在向她解释为何要她穿得这么正式,在她不是很方便的情况下。
“其实你不用解释的……”他这样周到,她居然开始不安。她并不是一定要他事事都解释给她听,因为他不是那样的人,她并不想他为她做这样刻意的改变,因为在她看来,这种改变也许仅仅是因为怜悯。
沈御风凝视她的脸颊,又看到那种总是在她的眼神里重复出现的惊慌和彷徨,他忽然靠近她,蹲身下来,伸手托起她的下巴,令她的眼睛不得不看向他,良久,又将她腮边的碎发拨开,方才开口:“你不需要看人脸色,包括我,也不需要。”
他的口气仍然是淡淡的,但这话听到夕溪的耳中却令她不由地一愣,在同他对视之后心里又渐渐地一松,但转念一想他忽然对她这样温柔的原因,胸中因一时分辨不出缘由而缓缓腾起了困惑:“沈御风……我……不明白……你好像忽然……变了……”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觉得她现在的表情好像特别脆弱,像是小朵白梅,不让她落在掌心会流失,但若是握得紧一些就会显出破碎的样子。沈御风的胸中忽然有一种悲凉慢慢地散开,并不是他熟悉的那种感情,但是却将他的心胡乱的撕扯,他想到他守护着在医院里昏迷的她,她在睡梦中喃喃地喊着他的名字流泪,还有在停留在他手心里冰冷的手指,这一切的小细节在他离开医院后的那些晚上一直不停在他的脑海里重复。叫他不由地问自己,任性将她留在自己身边的这些年,他虽然令她衣食无忧,也一直极力向族人宣告她的地位和存在,但他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主动地去关心过她。他想来想去,觉得这应该是她不断想要逃离的原因吧。
她直面离婚这个问题,让他避无可避,但有些话他真的无法违背自己本来的性格说出口。他沉默良久,最终以一种陌生而机械的姿态,抬手摸了她的头顶一下又放下,然后略显狼狈地移开了目光,将眼神聚焦在不远处的某个点上,似乎陷入了沉思,良久他才缓缓开口:“我跟夕阳的认识并不像是你所想的那样浪漫。当时我在查一些事,她是其中一个很关键的人物。见到她时只是觉得这个漂亮的女孩子非常喜欢红色,喜欢大声笑和大声说话,虽然是华裔,弗拉明戈舞跳得也格外的好。但她跟我完全是不同世界的人,”他的声音低沉,那段他和夕溪之间从不曾提起的共同回忆仿佛打开了时光隧道的大门涌入这个狭小的空间,这是夕溪不曾想过的,也是他自己从不认为会向某个人坦白的事实,现在却愿意为了他们的婚姻率直地说出来,“这些年来我常常在想,要是当初我知道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我还会不会让做出那个关于寻找的决定。”
夕溪也没料到他会忽然说起这个,听到“夕阳”这个名字,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慌,这一点点的惊慌像是飓风的前兆,从眼底垂直向下,在她的心里掀起汹涌的波涛。他不看她,这给她机会让她堂堂正正地瞧着他的脸,一张写满了真诚的脸。她还注意到他紧紧扣住的双手,微小的动作,泄露了他此时紧张的心情。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就像是对于他们之间的爱情那样,想触碰却又收回手。夕溪怔怔地听着,周身仿佛也被这些往事绑住、缠紧,直到等他说完,她才忍不住干涩地问他:“那么,如果时光倒回,你……会怎么做?”
沈御风神色微茫,又过了好久才慢慢地回转视线,重新看着她的眼睛:“如果我曾做出最初调查的决定,那我也不会遇见后来的你。”
不知道该是庆幸还是遗憾,如果没有遇见夕阳,他也不会遇到夕溪,那么他和她们的生活也许会和现在完全不同。然而没有人可以回到过去,仔细地想一想,人生不过是由每一个瞬间的选择连接而成的轨迹。而关于夕阳和糖糖,他亦有一些事隐瞒她。虽然告诉她似乎可以让事情变得简单一些,但太多复杂的因素参杂在内部,现在还不是坦白的时候。
沈御风的这句回答声音极低,但是却有余音一直在夕溪的耳际回响似的,一直到他们两个出现在梅亭同成嫂一起用餐,夕溪还觉得他关于遇见的哪句话在耳畔嗡嗡地回响,与她心里的许多念头和情感纠缠在一起,却没有一样可以分辨得清。
那一晚的秦刚并未跟他们一起用餐,而是借口第一医院的朋友找他商量一台大手术,驱车赶往杭州。只不过车子进了市区他走的并不是去往第一医院的路,而是奔向隐藏在西湖边竹林里的酒吧“魅色”。
时间还不到十点,酒吧的生意才刚刚开始。室内的人并不多,秦刚可以很轻易地找到那个女人。这样的天气,她倒是穿的清凉,一件连身裙将她身体的玲珑曲线包裹得一丝不苟。其实她并不是极美的女人,但因为自幼研习舞蹈的缘故,气质惊人的好。他走向她的过程中,她正好抬眼瞧见他,在他站在她身边的瞬间,忽然对他咧嘴一笑,露出娇憨的表情:“你来啦?坐!陪我,喝酒!”
“沈妍,你干什么呀?!”秦刚目光凌厉地扫视她眼前成排的酒,眉头拧起了一个大疙瘩,语气很冲,但眼里全是担忧。
沈妍一点也不怕他,笑一笑,趴在桌子上,纤细的手指拂过前面的酒瓶子,伏特加、威士忌、红酒、香槟、金酒……像是划过钢琴的琴键,可以听到“叮叮咚咚”的声响似的。
“喝酒呗。”沈妍微微摇晃着身子,手臂在空中一挥,划了一条直线:“这些都是我今天喝的,秦刚,你说我是不是,很厉害?原来我可以喝这么多酒,我是不是比那些什么女明星强多了,我比夜总会的小姐也还强多了呢!哈哈哈哈……”
如果是以前的秦刚,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样自轻自贱的话会从沈妍的嘴里说出来。然而现在却真真正正地从她的口中吐出,一个字一个字,那样清晰,烙在他的心上,生疼生疼的。他本来应该什么也不说地将她拽走,或者联系沈家的人,让她禁足。但是他却不想那样做,因为他知道她疼,知道她难过,知道她若不是毫无办法绝不会允许自己堕落。所以他更难以去禁锢她做这样的事。于是他叹了口气,拉了椅子在她的身边坐下,倾身向前,一副好言相劝的姿态。
“沈妍,你为什么要这样活?”他看着她握着酒杯的手,猩红的指甲就像是他心底里淌出的血。
这句话戳到了沈妍的心窝,她敛起笑容,眼神里露出悲伤的表情。
秦刚的心微微一颤,平缓了一下语气又劝她:“你真是的,大病初愈,又……就别糟践自己了。”
他说话间顿了顿,那句话始终没有说出口。沈妍为了程一辰铤而走险,以命相挟沈御风放过自己的爱人,在得到了自己大哥的特赦后就在医院躺着保胎,却还是未能留住腹中的胎儿。
“你还关心我吗?你真是个好人。”沈妍垂下眼帘,憔悴的面容残留的一抹笑看起来有些凄凉,“但是秦刚,你不觉得现在说这些都晚了吗?”
秦刚当然听出了她口中嘲讽的语气,但是他依然没有生气,他把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过了一会儿如长辈一般好言相劝:“对自己好什么时候都不晚。何况你还年轻……”
“但永远也不会有孩子了。”就在他之后一秒,沈妍说出了那句话。语气是那样轻巧而淡然。凉薄中带着残忍,接话的时机又是那样巧,“你知道别人管我这种人叫什么吗?”沈妍轻哼了一声道,“不、会、下、蛋、的、母、鸡。”
“沈妍?!”
“怎么,不能生还不让我说么?”沈妍一边说着,一边又给自己和秦刚都倒上伏特加,然后不由分说拿起自己那一杯碰了碰他的酒杯,瞧着他的瞬间红唇的尽头勾起一抹冷笑,接着仰头一饮而尽。她的皮肤本来就白,在灯光下更显得娇嫩,细薄处有暗蓝的血管清晰可辨,喝酒的姿态洒脱好看。
秦刚怔怔地看着,她却早已空杯向下,对他抬起倔强的下巴:“喝呀?为什么不喝?是不是想让我替你喝了?”
她真的就是在自虐,说话间就去拿另一个杯子。秦刚看着这个场景,眼里直冒火星,却没法对她发脾气,他用胳膊挡了她一下,自己拿起酒杯,满满的一杯伏特加咕咚咕咚地灌下去,没有片刻的犹豫。等喝完,他将空杯子头朝下震了一下,又撂回桌上:“这样你满意了吗?”
“好!”沈妍很满意,用力地拍了两下手,接着又拿起那瓶威士忌,刚要倒酒,却被他一把劈手抢过去。
沈妍不甘,立刻又去抓别的酒瓶,秦刚干脆一只手捉住她的一双手腕,不许她有丝毫动弹。
沈妍瞪着眼睛看他:“连你也欺负我?!”
“什么欺负,你不是想让我陪你喝酒吗?”秦刚轻轻笑了一下,带着昔日那种特有的纨绔,慢慢松开对她手腕的钳制,拿起她要抢的那瓶伏特加开始往自己的嘴里灌。几乎要赶上酒精纯度的伏特加,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一口气喝下去,眼角眉梢都是壮烈。
沈妍这才开始慌了,努力甩开他的手,站起来就夺他手里的酒瓶,因为她的动作,秦刚的牙被酒瓶口狠狠地磕了一下,沈妍顿了顿,看他还没有停的意思,又扑上来,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瓶子夺回去,扔在地上。
争抢结束,酒瓶早已见底。
秦刚眯着眼睛同她对峙。
酒吧的环境太吵了,一个并没有破碎的酒瓶子根本无法惊醒那些迷醉的人。沈妍亦盯着秦刚,胸脯上下起伏得厉害,秦刚却很冷静,冷静的近乎残酷。昔日的青梅竹马,今日的陌路朋友,这样四目相对的瞬间,眼前似乎有不停息的影像闪过,都是昔日的影子,记忆里那么真实,可真的想起来却又如梦幻泡影,吹一下就消失不见。
良久,沈妍终于哂笑:“这些年你跟着我哥,可真是没有白跟着。”
所以多年前曾经那么喜欢她的少年,只要看一眼就能够猜透心思的初恋,今天也变成了沈御风一般让人捉摸不透的可怕模样。
对于她的挑衅,秦刚仍然一句话也没有反驳。这么多年过去,叫他明白一件事,人要是想活得潇洒,一不可抱怨,二不必解释,能做到这两点,便真正是个成熟的人了。所以他和沈御风,他们并不是可怕的人,而是比许多人都要先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罢了。
明明喝了许多酒,沈妍的口中却只有苦味,随着同秦刚对视的深入,这种苦味仿佛越发的加深。最后仍是她先放弃,避开他的视线看向不远处的舞池里仿若群魔乱舞的景象。半晌才道:“秦刚,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那天晚上,你为什么没有来?”
这个问题在她心里存了许多年,虽然嫁人了,一度也要准备着做一个母亲,但是有些事不是说忘记就可以完全变成空白。当年青梅竹马的他们被母亲廖淑仪逼着分手,花样年华,他们相约逃跑,要私奔到天涯海角,越好了时间地点。却只有沈妍一个人冒着大雨在约定好的地方等了许久,最后等到的却是母亲的保镖。如果不是他,她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想着跟一个男孩子私奔;如果不是他,她不会小小年纪就被送去俄罗斯那个鬼地方念书;如果不是他,她也不会在那里遇见程一辰,更不会有之后一连串的悲剧……但这些都不是最紧要的,紧要的是为什么。
她的目光重新调回,秦刚却只低着脑袋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六棱的杯子折射着室内的光,玻璃的表面瞬时斑驳,就像是那些旧时光,来来去去不过都是些没有力气的回忆罢了,经过大脑处理已经分辨不出真假,再留恋毫无意义,末了他双唇一撇,对上她的视线:“沈妍。”
她眨眨眼睛,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又听到他说:“傻瓜。”
而他自己呢,更傻。下着大雨的夜被母亲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沈家有着严格的家规是旁人无法想象的。母亲以为是他勾引沈妍犯错,气得拿着皮带抽他,谁能料到一向温和的母亲,那晚下手之重前所未有,那种疼痛的滋味,至今回想仍清晰可辨。他知道沈妍一根筋,外面又下着雨,他不是怕疼,而是担心她会一直等下去,最后会因为他而生病,所以想了又想,只好吐露了他们约定的地点。也因为这件事,母亲在沈家抬不起头来,三日之后什么都没有说,带着他离开了江城。江城是母亲的家乡,是她的根,却因为他的缘故,她老人家一辈子也没有机会再回去看了。那时候年纪轻,没有想过自己做出的决定会带来这么严重的后果。他嘴上说着责任自己扛,但是肩膀根本没有想象中那样厚重。
年少的爱情可以是美好的想象,也可以是万劫不复的深渊。都说食得咸鱼抵得渴,可母亲在那个时候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从出生起就根本没有吃得咸鱼的资格。因为那个人,是沈妍。
然而这些他都不想解释。既定的事实并没有让对方理解的必要,所以他对她说:“疯发完了吗?我送你回家。”
他说着站起身,走到她的身后,为她拿起外套,沈妍一把按住他的手。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却是一脸的执着:“秦刚,今天我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告诉我,为什么,那天你为什么没有来,你告诉我原因,我死也死得痛快!”
一直在舞蹈学校就读,浸淫在全是女生的环境,她的生命中桃花本来也就不多,第一次秦刚背叛她,第二次程一辰几乎以同样的方式结束他们之间的感情。她不懂,这是为什么,是她做错了什么,才会总是这样一厢情愿地爱上别人吗?她不甘心。她不能去问程一辰原因,但她总可以问他吧?
可秦刚只沉默地从她的手下抽回自己的手,紧接着不由分手将她拉起来,又用外套将她狠狠地裹起来,她的领子乱了,他便凑过来为她整理,歪着的脑袋正巧在她脖颈的旁边,开口时,她的皮肤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嘴唇的变化,他终于回答了,不是她想的那些复杂的原因,或者是他不堪重负的事实,而是轻飘飘地一句表达,他说:“因为爱得不够。”
她万万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可反而又是这句话,让一个晚上都气血上涌的沈妍忽然安静下来。她就这样怔怔地被他牵着,走出了酒吧。
西湖的冷风吹来,沈妍打了个冷战,格外清醒。今晚月圆,月光流泻,树影斑驳,不远处一对情侣坐在路边,吻了又吻,旁若无人。心里有热泪,眼睛却干涩难忍,沈妍的唇角抖动了两下,终究没有再问下去。
这世上的一切感情,若是最终没有个好结局,皆因爱得不够。
秦刚若爱她,不会背叛他们私奔的誓言,一声不吭消失在她生命中。程一辰若爱她,不会在被沈御风逼上绝境的时候过来求她,请她再为他牺牲一次,哪怕她还怀着孩子。
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爱得不够。所以她才羡慕夕溪,羡慕到嫉妒,嫉妒到怨怼。为什么她就可以轻易得到旁人都无法享有的爱情。为什么大哥就可以为了她而无视沈家的家规,为什么她还是过得这么好,她真的很恨她。
秦刚还打算送她上车来着,她却突然抬手招了辆出租车。车子在他们面前停下来,沈妍打开车门,回首对他轻飘飘地说一句:“你可以滚了。”
现在的她已经完全恢复了沈家大小姐的模样,矜持骄傲、高不可攀。
秦刚抓着车门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又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慢慢松掉。最后就这么看着她侧身进入车内,她的身影那么瘦,肩头如刀削一般,朝向他的瞬间,甚至可以在他的心上割出一条缝儿。
冷风拂过,疼,却不能喊。
秦刚回到家中,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夜已深,却意外瞧见沈御风一个人在亭子里喝酒,一杯复一杯。他停住脚步,嗤笑一声,跳过勾栏,大步朝着沈御风走过去坐下,不拿酒杯,而是直接拿起青瓷小酒瓶又灌了几口。
头更晕,心却更加清醒。这才是最悲凉的事情。
沈御风微微抬起好看的眉毛盯着他,良久才问:“看到沈妍了?”
秦刚一愣,又偏头干笑了一下:“你早看出来了?老狐狸!你怎么知道我去见她?不想问问她都干了些什么吗?”
他这时才恢复自己本来的样子,在朋友的面前嬉笑怒骂,有血有肉。
沈御风放下手中的酒杯,不置可否。又沉默了半天,才缓缓地吐了口气,将胸中的郁闷都发散出去:“她来杭州我是知道的。沈妍,现在太需要找人发泄了,这种时刻,除了找你倾诉,不做第二人想。”他说着,又瞥了秦刚一眼,“何况她找你,我也放心。”
“你就是要陷我于不仁不义。”秦刚心里憋闷,太难受了,他从见着沈妍的那一刻开始,心里就被煮开的沸水一遍一遍地浇上去,起初还疼,后来也就麻木了,可麻木并不是好事,因为最后会觉得自己左边的胸腔空了一块,现在挖出来看看,也许早已没了心。男儿有泪不轻弹,秦刚闭了闭眼睛方才叫沈御风的名字,他说:“沈御风,以我的经验来看,夕溪这个女人,你可一定别放她走。不然你会后悔的。”
这人世间,所有的轻易放弃,就像是处心积虑的得到,都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不期然听到他说起夕溪,沈御风的眼角眉梢都松弛了一些,不过他很快又恢复,又开了一瓶酒为秦刚满上,自己先举杯,仰头喝下去。
秦刚看着眼前的一幕,心像是又被人撕裂了,他拿起酒杯也一口气灌下去,任烈酒烧的他从喉头到为胃部都灼热起来:“你和沈妍,真不愧是兄妹!”
一模一样的动作,他在同一个晚上还要再回忆一遍。
沈御风哂笑道:“你也不要不甘心。这些年你以我为借口,游离在沈家之外,不就是为了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吗?”
静寂的深夜,他的声音显得格外清冷。秦刚好似腹部被重重夯了一拳,半天吐不出胸口的那点气。自沈妍之后再无爱恋。不让任何女人近身,不相亲,不结婚。这辈子,只不过希望像个小偷一样,以最卑微的姿态看着她。他秦刚的人生也就剩下这一点念想了,想安静地看着她笑,看着她闹,也可以安然地看着她幸福,但万万没想到,会看着她沦落到这样悲惨的境地。可为什么混到这么悲惨的地步又要把他叫到跟前?是为了折磨他,还是奚落自己?
秦刚现在才明白,相爱的人若不能在一起还不如这一辈子都不再相见,也许才是真正的福气。
“沈御风,你真残忍。”他看着老友的侧脸,一字一句地说。是的,这些事,老狐狸也都知道。他只是从来不说罢了。
沈御风看他的眼神似笑非笑,手指绕了酒杯口一周,唇角才渐渐收拢:“谎言才美好,现实都残忍。”
秦刚幽幽地望着前面的小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也不要得意。我没了沈妍还能抱着回忆过活。你要是失去夕溪,拿什么来回忆你们这段感情?你啊,根本就没有好好陪过人家。”
沈御风似微微一怔,调回目光望着不远处植物的暗影,身影如雕塑一般,冷风吹过来,浮动他的衣袖才能看出是个活生生的人。秦刚的这番话似乎触动了他的心弦。不久前他在病房里看着夕溪奄奄一息的样子,还在吹梦中偶尔叫出他的名字,他却还是没能待到她醒过来就离开。原因很简单,他沈御风不是一个人,他的身后还有整个家族。这些年来为了稳定好这个大家族,他的付出超过所有,然而最近,当他一个人独处时,他总不断在问自己,这些年来他虽然试着尽自己最大的可能去保护她,但好像真的没有认真地跟她在一起过,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急于离开。那天知道她出事故的时候,他是要发疯了。他从小经历了那么多的变故,心里珍惜的东西总是守不住,每一次的失去就像是从他心上剜出一块肉,鲜血淋漓的,每一回都痛到极点,以为自己撑不下去,可是咬咬牙又忍了过去。但他现在知道自己的忍耐终究是有极限的,那极限就是夕溪。原来人世间最痛苦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舍不得。可现在他明明将手握紧了,却还是感觉她时时刻刻会从指缝中溜走似的,也因为她太痛了,不想让她再难过,试过像别人所建议的那样去割舍,但却始终下不了那个决心。
夜半微醺,沈御风和秦刚也散了,只有园子里的秋千,被风吹拂时轻轻地摆动。沈御风沿着回廊,快要到的时候,发现房间的灯还是亮着的。他瞧着那光亮,明明是很微弱的,但又觉得明亮非常。他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但真正到了门口又停住了。心里泛起的踌躇让他的脑子有些混沌,不久前秦刚的话还如在耳边。
虽然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他对她的小癖好却一清二楚。夕溪不拍戏的时候,作息时间规律,十点钟一定上床。不仅如此她对光线敏感,习惯在黑暗的环境中入睡,是个走到哪里都要带着真丝眼罩的家伙,可一旦她的这些小习惯一旦涉及他,就会180度的打转态度,只要同他在一起,不论多晚她却总要等着他,好像有种天生的仪式感,他人不来,她就不上床休息。
不会又趴着睡着了吧……
沈御风这么想着抬腕看表,现在已经接近凌晨,他摇摇头,定了定神,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却意外地看到夕溪还醒着,看到他来了,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脸愣怔地瞧着他,迷迷糊糊地喊了句:“沈御风……”
他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心里忽然安安静静的,刚才坐在院子里喝酒的愁不知不觉就消了一半。不过下一秒他又觉得她的神情跟往日不同,语调也凄凄婉婉有点委屈的意思,于是定了定心问:“怎么了?”
夕溪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背,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到他面前,还没等他看清楚就自发自动地先道歉:“对不起,我好像过敏了。”
明明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她好像很尴尬,说完就飘开了眼神,不敢同他对视,一张脸涨得通红。
沈御风蹙眉,很自然地牵过她的手去瞧,果然从手背开始向上,她的胳膊上出现了大小不一的红斑:“是什么过敏?晚上的饭菜吗?鱼虾?还是别的什么?”
“莴笋。”夕溪嘤咛似的回答。
晚上成嫂做了一大堆的菜单,里面有道石锅鱼,配菜是莴笋,是老人家的拿手菜。成嫂在一边招呼让沈御风为夕溪夹菜,他欣然给她夹了那么一筷子。
“你过敏为什么不说?”他有些急了,非常直接地问。
“可……这是你第一次给我夹菜啊,所以我,想吃。”她说到这里脸又红了一层,又竖起手指比了一个“1”才说,“只吃了一小口而已,我以为会没事的……”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又因为瞧他拽着自己的手看得仔细,脸上的绯红延展开来,不知不觉耳朵根子也红起来,很没出息地出现了比过敏还要严重的缺氧现象。
他们之间每一个第一次,她都无比珍惜。
她的皮肤原就跟冰底玉石似的白的通透,这样一害羞,连身上的肤色也有点变化,沈御风终于发现了什么不对,慢慢放开她的手:“你先进卧室不要吹风,我去找秦刚。”
后悔。沈御风前所未有的开始体会到这两个字的意思,他不但不该给她夹菜,还不该把本来就已经醉了的秦刚给灌的昏迷不醒,好好的一个名医,被他从床上挖起来,只能摇摇晃晃地硬撑着最后一点的理智,给他找了口服的过敏药和涂抹的外用药膏。
“真的不需要去医院看一看?”沈御风几乎是扯着他的衣领子,摇晃着他问的。
秦刚差点被他这疼地吐出来,不耐烦地拍开他的手说:“没,没那个必要。”
他回答完这句话,沈御风才放开他,由着他栽倒在软软的床上。
夕溪觉得自己刚刚回到卧室坐下没多久沈御风就回来了。她下意识地往他的身后看了又看:“秦医生呢?”
他还在看药品的说明,头也不抬地对她道:“睡了。”
接着他就拿起茶杯,为她倒水。她很少见他亲自做这些事,但好像并没有特别生疏,相反的他好看的手同白瓷的茶壶茶碗十分相配,看上去赏心悦目,她就那么瞧着,心里就有什么滋生出来,连带着身上的小风疹都没那么痒了,可心痒……
他准备好了,又对她道:“伸手。”
她就乖乖地把手伸向他,小媳妇的模样。
沈御风的唇角微不可见地上翘了一下,最后只见他把药到出了两颗放在她的手心里,又将水杯递给她:“吃了它。”
那语气,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样子既生疏又温柔,夕溪莫名地又想起被他抱着的两次,一颗心就像是被人软软地戳了一下,后知后觉地陡然生出无数甜蜜来,低低地“嗯”了一生,接过药丸放在嘴巴里,再灌一口水仰头喝下去。
是真的很苦,很苦。
但因为药是他给的,她也甘之如饴。正拧着眉头消化口中的苦味呢,他变戏法儿似的,向她伸出手,手心里躺着一颗糖。
夕溪愣住了。
他的手却又往前伸了一下,语气十分温和,盯着她的眼睛却是似笑非笑:“不是怕苦的吗?”
他,怎么知道的?夕溪呆呆地瞧着他,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下一秒就看见他将糖纸拨开来,捏出奶糖,亲自塞进她微微张开的嘴巴里。
香醇的甜味在口中四溢开来,顷刻将药丸的苦涩带走。不知为什么,这一刻那张她原本熟悉的俊脸,在这样别样温暖的时刻,变得有些不真实起来。眼前的分明是他,可好像又不是往日的沈御风了,说是在梦里吧,过敏的痒和口中的甜又是真的。正发呆呢,恍惚间,又感觉到他的手再次牵起她的手,打开药膏在灯下认真地帮她擦药膏。
他的指尖意外的软,擦拭的动作很轻,像是在摩挲着自己最心爱的宠物。怎么会这样呢?夕溪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心里既空虚又充实,梦游一般的感受,只有手上的暖意绵绵确切地传递着,便如同春日里柔柔的风,倒不是吹在脸上,而是吹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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