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鸳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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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沈御风在一起的晚上,夕溪一整晚的好睡。他虽然为人冷漠,但是睡觉绝对有好习惯,起床轻手轻脚自不必说,难得的是睡不着的时候也决不翻动。他从来比她起床要早,今天也是一样,夕溪睁眼也不过七点,沈御风早已不在房间,但他在的地方,她总不会缺人照顾。沈家都是些极有眼神的人,才听她这屋里动静,已然有人在门外问需不需要准备洗漱更衣。她刻意没有让人惊动成嫂,只在全部准备好又用了早饭之后才去找她,今日阳光明媚,成嫂正在院子里浇花。见着她来,满脸堆笑地热情招呼:“这么早醒啦?他们两个去爬山了。”
夕溪点点头,转眼就瞧见院子里的秋千,跟后花园的那个设计的不太一样。她行动仍然不太方便,慢慢挪动着想过去。成嫂看见了,急忙放下水壶,过来搀着她的手坐上去。
“这里……好像有很多秋千。”夕溪在上面悠悠地晃动着,仿佛才这件简单的小事中也找到一丝童年才会有的乐趣。
“觉得奇怪吧。”成嫂放下水壶,从另一个人手里接过送来的茶端给夕溪,“这里也没有小孩子,我一个老人家居然还做了这么多秋千。”
“也不是这个意思……”夕溪捧着茶碗在手里,珐琅瓷的盖子打开,一股香甜的味道扑鼻而来。
“你还在吃着药,不宜喝茶,这是少爷嘱咐我给你煮的桂花蜜。再加入一些红枣、桂圆,对你的身体有好处。趁热喝吧。”
夕溪闻着这味道已经觉得甜香四溢,先是小酌了一口,发现这糖水入口更加香醇,虽然是蜜糖,却不会让人觉得腻,相反的甘甜清冽,唇齿留香。她非常喜欢这个口味,不知不觉地喝了半盏下去。
成嫂看出她的欢喜来,又笑着说:“小爷一大清早起来就让我给你煮好备上。他说你爱喝水,又喜欢吃甜的,一定喜欢这个东西。他这个孩子啊从小就是,对什么人好,嘴上从来不肯多说一句,但心里呀却是样样都给惦记着哪!”
夕溪听完这话,半晌没动,端着这盏茶就跟端着什么宝贝似的,半天也没放下来,好像在细细地品味这茶水的香气,但心思又被拉出很远很远。成嫂的这番话好像点醒了她,这四年来,虽然跟他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但真正回忆起来,那些同他置气的瞬间总会片刻消失,而保存在记忆里,总有些微小的细节,都是他为她所做的事。
成嫂说完话,看夕溪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讲,神情里好像有些茫然。这时候的她好像显得特别脆弱,就像是深秋的树梢头上一片将落未落的叶子,叫人心疼。老人家暗暗地叹了口气,当时沈御风给她看夕溪的样子,她就觉得这个孩子长得有些薄了,虽然样子看上去十分温婉,但是眉宇间总有些化不开的愁绪似的。
成嫂看着她怔了,倒是夕溪先回了神,又接起刚才的话茬问:“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秋千呢?秦医生……有小朋友了吗?”
成嫂见她喝的差不多了,从她的手里拿过茶盏为她续杯,又端给她,这才笑道:“要是真那样,也就好了,”她说着,幽幽地叹了口气,“这儿啊原也是被人荒废了的地方,少爷知道我喜欢清静,就买下来给我养老,那时候他还在念书,不像现在这么忙,所以干脆这里里外外都给我设计好了,才让人照着建。我到现在还放着他那时候画画儿的素描本呢,那图画的跟你现在瞧见的几乎一模一样,你要是有兴趣,我待会儿拿给你瞧!”成嫂说到这里,兴致大增,眼睛也绽放出奕奕的光来,真的对她说,“我现在就给你拿,你瞧见了,保证也很喜欢。”
夕溪还来不及答应,成嫂已经转身往房里走,完全的像是一个显摆自己的孩子有多优秀的母亲。因为这件细小的事情,夕溪也明白了成嫂之于沈御风的意义,这大概就是在这里的他为什么会跟在沈家大院的他如此不同的原因吧。这里似乎有着他真正可以信任和依赖的人呢!
等着成嫂回来的时光,短暂而又无限绵延,太阳一节一节地升高,为大地带来一丝丝的温暖。她穿了沈御风特别要求人为她准备的厚厚的姜黄色羽绒服,所以并不觉得冷。一杯浓浓的桂花蜜下去,心也渐渐跟着升温,微风吹过,羽绒服帽子上的貉子毛也随风微微的摆动,似乎有了生命。
“来了,来了,来了。”昨日稳重的成嫂,因为要给她看画册,变得像个孩子似的开心。素面本被放在檀木的盒子里,保存十分完好。夕溪拿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的,她抬起右手,拂过本子素色的封面,心里高兴,脸上却不想要显出来。然而本子打开的一瞬间,她的表情早已泄露了内心,情不自禁弯起的唇角,和那双认真的眼睛,都透出了她别样的小心思。这么多年过去,夕溪看沈御风的画,一如当初第一眼看到他画的手,内心的震动没有丝毫的改变。一样娴熟的表现技巧,利落的线条和漂亮的颜色,若是没有天分和努力,不会画得出这样生动的画面。她就这样怀着悸动地心情一页一页地翻着,发现真的同成嫂描述的一样,现在这个宅子里的场景,就是他当初曾经画过的。还有秋千,真的散落在院子的各个地方,只在后花园,就有三个。
成嫂就站在旁边,看到她翻了几页就没继续,手指放在画册的秋千上,眼里闪过一缕光,思忖了一下才慢慢地开口:“真的是很多秋千吧?”她微微地苦笑一下,“小爷年纪小的时候,最喜欢坐秋千,夫人命人在家里弄了一个,常叫他坐上去在后面推着他荡秋千。后来夫人……”她说到这里明显地顿了顿,“小爷伤心,总坐在秋千上不说话,茶不思饭不想的。老爷最后急了,就命人把秋千给撤了,家里再也不许有这东西。所以在我这有这么多秋千,也算是小爷对过去的一种怀念和补偿吧。”
成嫂说完了这话,不由地看着夕溪。
夕溪的眉角微微一跳,绝没有料到会从别人的口中听来这些,她甚至不知道廖淑仪并不是沈御风的亲生母亲。她又垂头看那画纸,手指拂过纸面精细的纹路,心里悠然荡起了一种难言的滋味。是心疼、怜悯还是自责,一时之间她竟然也分辨不清。
“夕溪小姐,还是进屋吧,起风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成嫂在耳边温柔地提醒。
夕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她微微浅笑:“成嫂,这个……能借我看两天吗?我之后一定会找机会还给你的。”
她合上素描本,放在紫檀木的盒子上,双臂合抱着,如珠似宝一般。在内心的深处,她隐隐地意识到,这是属于他的独家记忆,而她才刚刚翻看了几页,意犹未尽。
“当然可以。”成嫂的微笑暖如春风,“你看吧,看多久都没关系。”
两人就这样说着闲话,一起进到屋子里去了。
此时的沈御风和秦刚沿着山上的木栈道慢慢地走下来,今日阳光灿烂,路边常青的松柏和冬青绿的别样热闹,映着如洗的蓝天,绵延起伏,望不到边际。天冷,山上并没有什么人,只有可爱的山雀,叽叽喳喳地叫着,显得周围更加寂静。
蓦的有几只灰喜鹊扇着翅膀,扑啦啦地从他们头顶飞起,秦刚瞬时抬起头看了一眼:“你们昨天,又提那件事没?”
他问得突然,沈御风愣了愣才回过神:“昨天的过敏药很管用。”
秦刚早习惯了他的答非所问,微微一笑,戏谑道:“瞧得很仔细嘛。”
路到尽头,很快看见了站在车边等待他们的沈忠,沈御风倒是没打算隐瞒,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早上睁开眼,第一时间就看她的手臂,她的过敏来得快去得也快,大概是内服外敷的缘故,手臂上的疹子经过一夜,已经有了消退的迹象。他这么想着,抬头望了望天,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起床了。
在他身边的秦刚,一直注意着他脸上表情的变化。运动的时候,是沈御风最放松的状态,所以并没有刻意的掩饰,于是能够清楚地看到他眼里的情绪几经变换,最终回到了某种幸福的轨迹上。
沈忠为他们打开车门,两人相继上车。秦刚不打算放过沈御风,车门刚刚被关上,就对沈御风道:“多留她几日吧。”
沈御风像是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偏头看了看这位好事的老友。
秦刚感受到这目光,莞尔道:“当初她答应要嫁给你,我就觉得可惜。虽然不知道你们之前有什么交集,但是这些年,夕溪是什么样子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她对你好像有种浓得化不开的感情,虽然我不知道这种感情从何而来。”他说到这里,正好接收到沈御风的冷眼,秦刚嘿嘿坏笑,“别否认,我知道你现在动心了。但就像是我之前跟你说的,你们两个之间的婚姻,看上去一直是夕溪一个人单方面的付出。所以就算是她对你的感情再浓烈,也会有淡掉的一天。依我看,你要在她放弃之前,多多给自己制造机会,到最后就算是真的不在一起,至少还能抱着彼此之间共同的回忆过活。要不然,沈御风,你会比现在的我更凄惨,这点我可以打包票。”
沈忠在前座听着这段话,差点一口老血咳出来。在沈家,没有人这样跟沈御风说话,所以要点醒沈御风,非秦刚莫属了。
沈御风听了这话,并没有言语,车里一阵静寂,连平时最了解他的秦刚看着他的脸色都揣摩不出他在想什么。他之所以这么说,是真的作为一个局外人,看这一对看得十分着急,希望能够推波助澜,让两人能够真真正正地在一起。但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得有点重了,会不会引发什么反面的效果。
车子一路前行,直到到达目的地,沈御风都没再多说一句话。下车时,秦刚同沈忠暗自交换眼神,忽然听到沈御风叫了沈忠的名字:“知不知道一个电影,讲魔法师的,小孩子,戴眼镜,外景像是在苏格兰。”
沈忠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显得有些困惑。
“嗨,这事儿你得问我,怎么能问沈忠呢?!”秦刚爽朗地笑了一下,“你说的电影是《哈利·波特》。”
沈御风听到这个回答,侧脸微微想了一下,又对沈忠道:“去帮我安排,我大约下午过去。”
他的语调忽然明快起来,说完还微微笑了一下,转身就沿着青石板铺就的路往里走。今天的天气预报是多云,这会儿的太阳忽然淹没在厚厚的云层里不露头了。云暗天低,更映衬了园中景色,青的越青,灰的越灰,黄的越黄,一切都像是沾染了浓墨重彩,一团一团,化不开的艳丽。绕过照壁,穿过回廊,他在不远处瞧见坐亭子里的夕溪,裹着一身黄色的羽绒服,用手托腮,好像是睡着了,头一点一点,小鸡啄米似的,甚是可爱。这本是个万物凋敝的季节,所以整个院子望去只有梅花清奇枝干,疏影横斜,味有暗香,但现在有了她的存在,就好像有春天来到的喜悦和浪漫。
秦刚没有跟着他,此时只有他一个人,轻手轻脚地走进她,就好像走近枯竭的生命中唯一盛开的花,怕惊了,怕扰了,更怕丢了。他一边走近,一边脱下自己的大衣,走到她跟前儿时凝视她的眼神,越发柔和,手上的动作是,只帮她轻轻地披上,不想惊扰。
但还是醒了,夕溪抬起头,用懵懂的眼神看着他。彼时他靠着她很近,居高临下,眼神却没有平时的冷漠,为她披好衣服之后在她右边的石凳子坐下,手指敲了敲桌面才问:“为什么睡在这里?”
她半晌没说话,也因为不知道说什么。这个场面让她想起他不久前出现在片场的样子,那时候他们二人之间就像是拉了一根绷得很紧很紧的弦,似乎一用力就断了。
沈御风静静地凝视她的样子,只见她神情凄惶,就像是陷入了陷阱的小受,内心无比的挣扎。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她这样,每一次提到分开之前,她的眼睛里好像都会出现这种眼神。他想起秦刚的话,心里有一种悲凉慢慢地散开,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忽然间牵起她的手握在掌心淡淡地道:“你的手,总是这样凉。”
想一想他们牵手,好像总是在冬天。在纽约也是,东京也是,现在在这里也还是一样。沈御风现在才发现,他们之间的共同回忆真的像是秦刚所说的那样可怜,扳着手指头都可以数地出来。原来这些年,他作为一个丈夫是如此的不称职。
夕溪的手就这样被他暖着,心也渐渐活起来,想了想才咬着嘴唇说:“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都习惯了。”
沈御风若有所思地颔首道:“那时候的你是怎么样的?”
夕溪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就在早上,她也是才听到关于他小时候的故事。这也许是这段婚姻最为可笑的地方,他们作为夫妻曾在神父的面前交换对彼此忠贞的誓言,却对对方是怎么样的人,有着如何的成长经历一无所知。
这个话题,要是他再早一些问她,她也许会从记忆里挑选出一些比较有趣的经历说给他听。又或者,在她同他赌气的时候问出来,她大概会干脆把自己掏空,将那个她曾经暗恋了他多久的,无望与冗长的少女心事统统倒出来。但偏偏却是这样的时候,她被他的回避拖垮,而他对她的态度又渐渐的发生变化,再加上成嫂所说的那些话,都在不断地撼动她内心早已做好的决定。心里没有来由地觉得又累又倦,看着眼前的那一株红梅许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哪有什么可说的。我想说的你也都知道了吧。父亲去世,母亲改嫁带着姐姐远走异国,和靠着拾荒为生的外婆生活在一起,一切可想而知。”
倒并不是觉得苦,只是觉得外婆辛苦,想快快长大。别人都想要回到童年,她却每一天都在盼着长大。要是长大了,一切都会好起来。可以自己赚钱,可以让外婆过上好日子。
只是天不从人愿,她好不容易进了演艺圈可以赚钱,却治不好外婆的病,要亲眼看着老人家早早离世。
沈御风握着她的手顿住,过了一会儿放开她的手,慢慢地抬起她的下巴。四目相对,夕溪只感觉到他安静地凝视,那双墨黑的眼睛里,仿佛有种某种同理心,就好像他在这一刻,透过她的眼睛瞧见了那个童年的夕溪,那个住在她的体内,蜷缩在角落里,不想要被发现也不想要被打扰的小人儿。他的眼神里有一抹微光微微闪动,良久,他才又把手拿开顺着她的脖颈滑到她的肩头,终于将她搂入怀中。
夕溪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接着就被他转过脸去温柔地亲吻着。
第三次。这是他们四年来第三次接吻,而他从来没有吻她吻得如此温柔,他的一只手揽住她的肩头,另一只手托着她一侧的脸颊,唇齿缠绵犹如流水一般的丝滑,可以将人溺死在里面。
从一开始的吃惊到迷茫再到完全被他的吻沉溺,夕溪根本用不到几秒钟,她开始自发的回应他的热烈,抓着自己衣襟的手,握得更紧。
一切如在梦中,这是从他坦然地出现在她生命里之后她幻想了无数遍的事情,到最后她真的以为自己这一生也就只能幻想了,却在此时变成了真实。他的认真和耐心,他放在她脸颊上和肩头温柔的手,以及他的嘴唇离开她的唇齿之后那近在咫尺的热烈的眼神。这一切居然可以如此真实。
沈御风的角度可以很清晰地分辨她的脸上那种如梦似幻的表情,可爱的像是一个小孩子。他忽然笑了一声,抬手轻轻地抚弄她头顶的发丝:“该吃饭了,吃过饭你也准备一下,我们下午离开。”
这会儿夕溪早前的困意早已经完全消失,她的世界里似乎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从急速到慢慢降下来,但还是比平时跳的快乐不少,就连沈御风的那番话,声音传到她耳中也带着“嗡嗡嗡”的混响。
“自己走?还是……”
“我自己走!”
沈御风的问话以最快的速度将她从沉溺中捞回来。她清醒地认识到,再让他抱着她去吃饭,那场面得是什么样子。倒不是别人的目光,而是她自己的心,轻飘飘的浮在水面上,已经完全不受到理智的管控了。
从来没有如此的依恋又如此地抗拒他。他虽然不再霸道地将她公主抱,但还是细心地扶着她的手臂,他们默不作声,并肩走过四壁长窗的回廊,绕过环植的青松翠竹,路过由他亲自设计的太湖石堆砌的峥嵘峭拔的假山,这短短的距离,却因为有他在身边,而变得格外浪漫缱绻。这时候的夕溪,好像也忘了自己腿脚的不方便,贪心地想,要是这条去就餐的路,永远没有尽头,那该有多好。
到餐厅的时候,成嫂、秦刚和沈忠都在等他们。因为是在外面,夕溪第一次看到沈忠也跟他们一起吃,进门的时候大家并没有刻意地看着他们两个,或者说什么暧昧的话,这让夕溪的心稍稍地静了静。想来沈御风的高高在上也有他的好处,那就是她跟他一起避免了被调侃的命运。
成嫂的家宴做得并不奢华,跟沈家比起来,可以说是简陋了。四个人不过八个菜,看似随意,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全都是本地菜,西湖醋鱼、龙井虾仁、东坡肉、桂花糖藕、笋干老鸭煲,色香味俱全的样子。
沈御风因为要照顾夕溪,坐下自然要慢一些。秦刚先忍不住,下手捏了个虾仁,被成嫂一巴掌拍下去,疼得嗷嗷叫。这个小细节,让室内的人都笑起来。气氛变得更加融洽,夕溪下筷子,发现成嫂的菜跟沈家的有所不同,沈家的大厨是淮扬菜系的名师,追求食物的本味,清鲜平和。而成嫂做的却是地道的杭帮菜口味,以咸为主,略有甜头。
饭菜的味道实在是太好,连平时冷静节制的沈御风都破例多要了一碗饭。
夕溪的饭量本来就不大,再加上现在有伤在身不能运动,更怕吃多了会胖。成嫂把这些都看在眼里,自己也不劝,而是看着沈御风:“先生就是这样,不会照顾人。夕溪太拘谨了,这种时候先生应该给自家太太多夹菜才是嘛。”
一句话说得夕溪脸红心跳,头差点埋到了饭碗里。而沈御风则停住动作,思考了一下,放下自己的筷子,另取公筷给夕溪加了桂花糖藕。
成嫂看着这场面,跟秦刚对视一眼,两人都笑出来,但看夕溪的样子实在是尴尬,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嗔了沈御风一句:“好歹也给夹点肉吃啊!”
“她平时的饭量比现在多,拍戏期间可能会在这上面有顾虑。”沈御风不紧不慢地解释。
夕溪讶然,偏头去看他。侧光里的他,眼神温柔澄净。她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他总是在这些事情上如此的“冷淡”,只是出于对她行为完全的理解。所以才这样,不管束、不强求、任由她自己做主吧。
夕溪这么想着,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飘飘洒洒地下着,一颗心都被笼罩在如烟似雾的境地。慢慢地夹起他给的糖藕,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咬着,像是怕吃完似的那么小心,神情也渐渐地起了变化。
跟沈家不同,这里吃饭的氛围轻松自由,四个人围在桌前,有说有笑,连沈御风这个平日里举著无声的人,在这里也不时被秦刚跟成嫂两个人拉下水,变得人间烟火味起来。这次更加让夕溪重新认识到秦刚这个人,原本在她的面前他也很少说话,但现在在这里,完完全全是另外一幅样子,甚至是有点俏皮可爱。夕溪想,这大概也是因为成嫂是他的母亲吧,她只是没有料到,原来他跟沈御风的关系是这么好的。
吃饭接近尾声的时候,秦刚忽然问起他们下面的行程。
夕溪看沈御风,沈御风默然良久才道:“吃了饭就离开。”
这原本是夕溪的本分,总不能借着检查身体这个缘由就离开剧组三五天。但不知为何就是觉得遗憾,是舍不得这里别样融洽的氛围,还是舍不得在一点一点变得温暖的沈御风,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楚了。
最后收拾完自己的衣服,夕溪小心翼翼把那个紫檀木的盒子一并装在旅行袋里,她用衣服裹着,这样旅行袋就不会从外面被看出棱角,很隐秘的心思,不想被沈御风发现。一如她向成嫂借阅画册时一遍一遍地嘱咐她,这件事不必要沈御风知道。她不确定旁人能否理解自己这样的心理,这种感觉就像是她曾经那样偷偷地、无望地喜欢着一个遥远的人,虽然知道不会有结果,却可以体味到过程中的那种快乐。反而是最后真的得到了,并不是因为对方不够好,而是因为变得越来越贪心,才会叫人不幸福。
一直到坐上车子,夕溪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沈御风还未上车,沈忠就递给他一摞子文件,他坐进来,只揉了揉眉头便开始工作。夕溪一开始只偏头看向窗外,如今冬季正在悄然远离,车子驶过山路,可见凋谢的梅花,枯枝遒劲盘横于碧空之下别有一番动人景致,她忽然想起他上一次去片场接她的样子,那时候梅花也开得正好,如此场景叠加在一起,叫人恍惚,渐渐地她的目光就转移到他的侧脸。真的是不由自主地会被他吸引,他的样子实在是好看,从额头到下颌弧度饱满而流畅,若不是沈家家大业大,他也许会被人诱拐走上演艺之路也说不定。但她又想到他的性格,好像又真的不太合适这个圈子。夕溪想到这里,微微地勾起唇角。要笑起来的时候,沈御风恰巧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霎时的对视,就像是被人发现的小贼,夕溪的眼神躲闪不及,那个笑停留在一半的弧度上不去下不来,好不难受。可他好像是成心似的,看到她的尴尬却不移开目光,而是那么坦然地看着她,好像是等待她下一步的动作。片刻的静寂,却全然无法让夕溪的心情平静,最后只能在慌乱中咬了咬唇,脑袋发懵地说:“那个……你的脸上有根睫毛……”
如果她没看错,沈御风的唇角好像微微地向上挑起,但是又很快地隐没。也可能是她看错了,但是却清晰地看他将脸凑过来,距离她不过寸许,以一种别样低沉的声音道:“哦,是吗?”
这种靠近,分明是让她帮忙了吧。她真的没料到他会如此动作,身体僵直,脖子微微地向后撑了一下,但好像也忘记了怎么呼吸。使劲地眨眨眼睛之后,才抬手用指尖轻轻地将他的睫毛捏了起来,又放下手:“好了。”
她说完,又坐正身体,可脸颊的两朵红云又好像出卖了她。她不禁懊恼,在自己的丈夫面前,她居然像是重返十几岁的少女,对他哪怕是善意的靠近都毫无还手之力。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一连串的反应,不想错过她眼角眉梢每一寸细微的表情。好像需要求证似的,瞧的那么认真。嗯,是认真而满意。他不自知地笑了一下,接着又垂头去处理那些文件。
夕溪用余光看他收回目光,这才有缝隙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胸中仿佛有朵小花儿,被初春的和风细雨滋润一场,竟然开始慢慢地发起芽来了。一瞬间,在这窄小的空间里,她的心却被渐渐地放大变暖。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不知道何时睡着了的夕溪感到了一丝晃动,张开眼时发现他们的车子刚刚停在了一间地下车库。下一秒她意识到自己的脑袋还靠在沈御风的肩头,离开坐直了身体,神情狼狈不敢正眼看他。直到沈御风帮她打开车门示意她下车,她才潦草地扫过他的眼睛,轻声地说了句“谢谢”,可目光还是不由自主落在他的左肩上,怔了许久才想起来问:“这是哪里呀?”
他却没有回答,而是无比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夕溪讶然寻找他的视线,他却早已与她十指环扣。幸福来临的突然程度,超越了之前所有的时光,并不是因为这个动作,而是因为这里没有任何人。在没有任何人的地方,他的亲近是因为他想,而不是因为要做给别人看。正因为有了这种认知,夕溪只觉得头晕目眩,坐了那么久的车子,真正下了车才体会到晕车了的感觉。
今天是周末,而这整栋大厦似乎都在等待他们二人的到来。她任由他的牵引,一起走进电梯,透明的观光电梯一路向上,直达顶层,她却无心欣赏脚下的美景。直到轿厢门“叮——”的一声打开,她才发现这里是电影院。
偌大的电影院,没有一个人。只有服务台的机器还在运作,爆米花的味道香甜四溢。她恍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就好像忘记了自己也是个艺人的事情,而是生平第一次进到电影院的内部。
此时此刻好像不需要多余的话,他不说,夕溪也不问。他牵着她的手走进放映厅,不算明亮的灯光下,也像是寻常的情侣那般寻找自己喜欢的座位。他最终选择了靠近后排中间的位置,选择的过程略微有些长,很可能是因为他很少或者从来不出现在这样的地方。夕溪的心里微酸和极甜两种口味相互交错出现,直到接过他递过来的爆米花,才又慢慢地被压抑下去,反而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
这是他所做的努力吗?努力地想要挽回她?或者他们之间的感情?
她想着这些的时候,眼里出现了一丝困惑。他好像发现了,终于开口问她:“不想吃?”
他作势要把那大桶的爆米花拿走,她却忽然把整桶都抱在怀里,眼里的神色,警醒而羞怯:“不是的,我喜欢,我想吃的!”
沈御风倒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的强烈,也没料到她会这样高兴,心里也觉得畅快,神色越发柔和,便拉了她一起坐下。随着他们落座,灯光也一瞬间变暗,电影就正式开始了。
只是刚刚响起音乐而已,夕溪的头皮忽然就麻了一下。那是她看了千百次的电影,爱不释手地买了全套珍藏在家中的《哈利·波特》。她瞥眼瞧了他一眼,又回神,垂下眼皮,睫毛如蝴蝶的须子似的,微微的抖动。至此情绪的堆叠好像到了顶端,她的手轻轻地按在胸前,百感交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被他牵着的手微微地动了动,他感应到了,转脸看向他。
“你,是怎么知道的?”她想要装得淡然一点地问,可话说出来却带着微微的轻颤,怕一大声,梦就要醒。
可他,是沈御风。所以永远的答非所问,开口就是:“不想看吗?”
当然,不是。
夕溪虽然只是轻微颔首,但心里却是波涛汹涌。想看、想看、想看。想要跟他一起看自己最喜欢的电影,想跟他说一说漫无边际的体己话。想分享他的沉默,想要跟他永远永远的在一起,哪怕这一路只能看着他的背影。
这么多话都堆积在心头,已经到喉头了却又生生吞咽下去。因为知道太肉麻,知道他不是这样一个习惯应付这种情绪的人。夕溪的手指动了动,眼里的神色瞬息万变,最后只是抿着唇角轻轻地道:“只是没想到能等到这一天。”
说没有奢望过,当然是假的。但却在些微的奢望之后立刻又否定自己。因为已经太辛苦,不想因为奢望而让日子变得更加难熬。就这么反复地把心事按在最深处折磨自己,还要装作并不太在意的样子。可还是有那点微薄的祈愿,在流星划过天际的时候,在每个烛光熄灭的瞬间,哪怕已经做了决定要彻底离开。也还是忍不住心存幻想。
电影开场,他们不再说话。夕溪努力地平复自己的内心,把所有的关注度都放在电影上。她不知道沈御风微微偏头看着她在微光里的剪影,肤色苍白如透明,眼神默然而虔诚,如一缕花中精魂,轻轻吹一口气就要飘散。
这一瞬间的想法腾起,心里忽然惶惶然地难过。他蹙了蹙眉头,将目光又调回去。可手却不由自主,找到她的手,轻轻地握在手里,拇指摩挲她的指尖,从此不愿再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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