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风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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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溪醒来的时候沈御风还在睡,她生怕吵醒他,于是只张开眼睛仔细地瞧,并没有一丝动作。其实她根本看不到他的脸,一整晚她的头一直埋在他怀里,此刻他的气息就在她的头顶,悄无声息的室内,只听得到他均匀的呼吸。她盯着他领口的方向,内心默然地帮他数着呼吸的次数,分明是在做一件无聊的事情,却又乐此不疲,心里有种隐秘的快乐,四散开来。

也许是因为太过疲惫,他根本没有宽衣,还是穿着昨日的衬衫,白色的扣子在透过窗帘而入的光线下露出珍珠独有的优美而典雅的色泽。她看了许久,想到了一些久远的往事,于是忍不住诱惑,想伸出食指去摸一摸那枚纽扣的质地,只伸到了一半,被他中间“截胡”,紧紧地握在手中:“我可以睁开眼睛了吗?”

他故意问。

夕溪的心头蓦地打了个突儿,撑起身子仰头,与他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顿了一下,两人同时笑了一下。夕溪笑的时候脑袋动了一下,额头蹭着他的下颌过去,因为是清晨他的脸上有胡碴,她很轻易地能够感受到粗粝感。两人的动作亲昵,在同一条被子下有燥热的感觉升腾。夕溪的脸很快的酡红一片,没有回答,他会意,只是垂头吻了吻她的额。

突然的动作,夕溪心底仿佛生出一道光。

好像是感觉到她的异常,他忽然开口问:“不喜欢?”

夕溪被他这样一问,倒是哽住了。良久才摇摇头,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

沈御风发现她好像常常这样。人明明是在眼前的,但是心神就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她发呆的时候很美,但他却极其不喜欢这种感觉,好像自己一松手她就会跑掉一样。抱着她的手又紧了紧,他像是一个想要吸引家长注意力的小孩子,语气忽然变得微酸,低声问:“在想什么?”

不同的场景,同样的动作。时光如海平面翻涌的浪,在胸中激起,在无边的记忆力被染上了金,永不停息,亦不会褪色。有些话在心里也翻覆了许多遍,早就准备好地想要对他说的。从一开始就等着他开口问,就那么安静地等啊等啊,在心里头把那个故事来来回回修剪了好多好多遍,直到自己都不记得哪里是真实发生的,哪里又是她的幻想。可一直都没有等到他的问题,于是只能把它埋在心里,谁知道过了这么多年,他终于想起问了,这一回却换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原来倾诉和爱情一样,都是需要时机的,一旦错过,便不再拥有。

心里有点空又有点酸,夕溪停了一会儿,随口回答:“没什么呢,想起了一些上学时候的事情。”

彼时楼下传来说话声,因为正在他接话的间隙,所以听的也算是清晰,沈忠和廖静之的对答,寥寥几句,不甚清晰。

其实不过是寻常的对答,但因为对象是廖静之,这关系也变得微妙。夕溪静默了好一阵子,末了主动提出起床的建议。不等沈御风回答,就执意先一步离开那份温暖,将自己心头的那一点点火苗扼杀在摇篮里。

她的举动在他的意料之中,夕溪因为一直低着头,所以没有看到原地未动的沈御风瞧着她的眼神是如何的无奈和包容。

沈家的当家回来了,这天晚上循例举办盛大的家宴。沈家的人全部到齐,除了几位直系的叔伯之外,难以计数的表亲也都在列,这种场面一年也没有几次。

夕溪一直坐在沈御风的身边,觥筹交错、言暖酒酣之间,她看到他的神色与同她在一起时有微妙的区别,仿佛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依然可以平静如常。今日不同往时,多喝了几杯酒,桌上就热闹起来。沈奕一边吃一边跟叔父聊天,廖静之则坐在廖淑仪的身边每上来一道菜都费心的给姑母讲解,沈妍一个人挨着一位叔父的续弦坐着,偶尔发出放肆的笑声,跟平日很不一样。她感觉到沈妍不时扫视到她的目光,仿佛漫不经心,但又别有用心。

从第一次踏入沈家夕溪就对这个地方有了某种认知,那就是这个看上去和乐融融的大家庭,才是真正藏匿着刀光剑影的江湖,有好人、有坏人、有墙头草,大家心事各怀,在一片歌舞升平的表象下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

酒过三巡,廖静之仿佛想到了什么,忽然对着沈奕发问:“听说你几天收到一个快递?谁寄来的?”

沈家从未有这样的先例,她这一问,酒桌上忽然安静了不少。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沈奕的身上。

沈奕不料她忽然来了这一出,眼中闪过一丝波澜,又很快地平静下来,垂头喝了一口红酒,才用寻常的语气答:“哦,是,学校的成绩单。”

廖静之微微地颔首,仿佛感觉到沈奕的尴尬似的,并没有再发问。

眼看着这事儿就被糊弄过去了,沈妍却忽然发难,大声说:“不对吧,你成绩单不一直都寄到大哥的工作室吗?”

沈妍的手里还拿着酒杯,酒水在杯中一晃一晃的,她的目光从夕溪的脸上掠过,很快地定格在沈奕身上,好整以暇地等着沈奕回答。

廖静之开口说这件事的时候,夕溪心里的那根弦就紧紧地绷起来,待到沈妍开口,目光故意在她脸上停留时,忽然就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无奈的神情从沈奕的脸上一掠而过:“我都多大了成绩单还要寄到哥那里,上回填资料我就改这里了。”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语气又变得些微不耐烦,对沈妍道,“我说二姐,你是不是管得也太多了。这点小事也要问?闲的。”

这最后的一句话,虽然是对着沈妍的,但其实大半的不耐烦是冲着廖静之去的。只是有碍于自己的母亲,不好直接说出口。

本来也就真的是一点小事,沈奕的性格大家也都清楚,是个十分随意的人。就算是将家里的地址暴露出去也很正常。也许是因为他最后的这句话说得太重了,也许是廖静之故意要为难他。他话音刚落,廖静之又忽然开口:“如果说是成绩单,那个包裹好像也太大了。”她说着还笑了笑,看着身边的姑母廖淑仪解释,“早前快递来的时候我刚巧经过,看见了,许是咱们沈奕在学校得了个什么大奖吧。”

廖静之因为是以表小姐的身份居住在沈家,所以平日里总有些寄人篱下的顾忌,并不十分多话。然而今天的她忽然变了一个样子,说话间还是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表情。沈奕本来就不喜欢她,见她这样脾气就上来了,忍了忍没忍住开口道:“表姐你怎么比我姐还烦,虽然我妈把你当一家人,但咱毕竟还是两家姓呢,你说是不?”

一句话堵得廖静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想发作又不能,好不憋屈。

“你怎么跟表姐说话呢?在这么多叔叔伯伯面前这么没礼貌,还不快跟表姐道歉?!”廖淑仪放下筷子,忽然开口,脸上尽是严厉。

“妈,这是我的错吗?我在自己家收东西,大哥都还没讲话,她一个外人插什么嘴?这么追根究底的盘问,有什么居心啊?”

廖淑仪没料到儿子连自己都顶撞,一时语塞,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筷子一放看着儿子气节:“你……”

“我看表姐问得挺好,”沈妍漫不经心地开口,“你说话这么前后不着的,不是在替谁瞒着什么吧?”

沈奕跟沈妍两人的年龄相差不大,两人的关系从小就不太对,这会儿听她这么说,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干脆直接冲她道:“沈妍,我收什么到底关你什么事儿啊?少在这儿阴阳怪气,我听着心烦。”

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牵扯到自己,夕溪也会觉得这场面十分滑稽。各位长辈都还在座,几个小辈忽然因为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吵起来,争得面红耳赤。前一秒分明还笑语如珠,这一秒就直接暴风骤雨、兵戎相见。然而她实在是笑不出来,倒不是因为收了件礼服是一件多么见不得人的事,而是她不压根就不想拿这件事来烦沈御风,或者当着他的面为此说谎。她的想法很单纯,只要遵守当初自己的答应李巍然的要求,安静地把事情处理好,使一切都归于原位,就可以了。万万没想到还有人真要拿这件事来做文章。

“谁阴阳怪气了?沈奕你……”

“啪”!

一只酒杯在沈御风的脚边碎开,正在争吵的二人皆是心中一凛,嘈杂如集市的饭桌猛然间安静下。

沈御风面色仍然很平静,但他的眼神却变得阴沉,冷冷地从沈奕、沈妍、廖静之以及廖淑仪的脸上一一扫过。从夕溪的角度可看到沈妍和廖静之的脸上一前一后露出胆怯的表情。沈奕避开了他的眼神,廖淑仪则是一脸淡漠的跟他对视。

令人窒息的一段安静后,听见沈御风淡淡地说:“不想吃可以离席,没有人规定你们一定要坐在这里。”

他的性格大家都知道,自然不会再多说什么。一位长辈问起他这次非洲之行的事,沈御风开口回答,就把刚才的一幕一带而过了。

在这过程中夕溪一直垂头看着自己眼前的酒杯,听到饭桌上又喧闹起来,才又抬起头,正撞上沈妍狠狠瞪向她的目光,毒辣的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了才解恨。夕溪哑然,竟不知她为何会这样恨自己。

房间里又恢复了生气,刚刚剑拔弩张的情景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大家又开始谈笑风生、其乐融融。沈奕一边吃东西一边又在心里冷笑了一下,他再看向兄长时,发现沈御风正若有所思地看着神色飘忽的夕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以为兄长一定会在饭后追问这件事,于是早早地把谎言都编好了放在肚子里。哪里知道一顿饭吃到最后一道菜直到散伙,沈御风一句话都没有问过他。事情就这么云淡风轻地过去了。

夕溪一路跟着沈御风,这次回家即使是在没有人的地方他都一直牵着她的手。熙园的位置最好,但是距离吃饭的地点却算是远的,两人饭后就这么慢慢地散步回去,走到一半的时候吹来一直寒风,夕溪虽然裹着大衣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沈御风也感觉到了,于是放开她的手,用手勾住她的手臂,将她搂在怀里。

虽然隔着厚厚的衣服,她依然能够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温暖而又舒心,刚才因为一席争吵而又变得喧嚣的内心也稍微地平静了一些,心里又有些害怕他会聊起这件事,于是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看了看他的侧脸。

“有什么要说的吗?”他忽然看着她问。

夕溪被他这么一问,背后像是翻了一个雷,仓皇地收拾目光,脚步停滞了一下才想起摇头:“没有,”她顿了顿又掩饰道,“只是想看看你的。”

说完又觉得自己这个借口太过生硬,垂下的脸庞变得越来越烫。

好在是晚上,即便是红也不会被发现。而这会儿的沈御风好像也在想着什么别的事情,有些心不在焉。听到她断然否认后,什么也没有说。

彼时的李巍然正在四季酒店里做一个小采访,按照惯例电影开拍后他就不接受任何形式的访谈,但因为这家媒体的老板是朝晖的妹妹,实在是无法推却。被派来采访他的是一位新晋女记者,问的问题并不算是很专业,但李巍然因为夕溪刚刚答应他要求关系,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比较好,所以采访还算是顺利。

“《侠骨》的拍摄工作已经结束,导演您应该觉得轻松了很多吧?”对方发问,脸上还存着一丝腼腆。

李巍然扯动唇角:“其实对导演来说,拍摄结束只是一个开始,后续还有很多繁琐的工作要做。所以现在的心情并不轻松。”

女记者抬了抬眉毛,低头看了下采访提纲:“电影界人人都说您的电影好看,虽然拍摄不按照章法,但真正的成片却如王羲之的《兰亭序》,一眼看过去,一气呵成,气韵非凡,所以大家都觉得李导是天才。”

李巍然觉得这女记者说话夸张,眉头一皱,思忖了一下道:“最近我常听到一句话,说许多人努力的程度之低根本轮不上拼天赋。这机会说的很有意思,我想我只是个仍在努力的人,资质并非是最好的。”

女记者唔了唔,接着问他:“我来之前把导演的电影又重新看了一遍,作为观众我只是单纯地觉得您的电影其实在情节方面并不复杂,但胜在画面好看,人物形象塑造立体,最关键的是对白非常有噱头,特别是感情方面的台词,总是能写到人们的心里去。”

大家都知道李巍然的作品都是自编自导,所以她说这一句倒是不奇怪,也算是变相地在夸他的作品。

李巍然不太明白她想问的点在哪里,看她说到这里停下来,就很自然地道:“是吗?谢谢。”

女记者没想到他回答的如此简短,抿起唇角又看了下采访提纲,故作随意地问:“李导这些年来一直用的都是一线大的大牌明星,但这次《侠骨》的女主角却选的是并不那么出名的夕溪为什么?”

李巍然的眼皮跳了一下,感觉对方问出这个问题时似乎眼神都变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蹚进了浑水里。然而兵来将挡,他想了想答道:“选角不在乎咖位有多大,只要演得好,没有经验都可以启用。”

对方仿佛早料到他有此托词,马上接话:“我听到传言好像跟这个回答的版本不同。”

李巍然喝了一口咖啡:“哦?”

“导演同夕溪在大学时有过一段情,好像这次拍戏的过程中也擦出火花,不是吗?”对方收起大纲,直直地盯着他,不肯错过他脸上任何细微的变化。

录音笔提示录音中的红色灯光还在亮着,李巍然垂下眼帘,拿起来按住暂停键,又重新甩回桌上:“是谁派你来的?”

“杂志社啊。”女记者抬了抬下巴,指向她刚刚递出被他放在桌上的名片。

李巍然站起身,系好西装的扣子。

“李导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对方看着他起身,一点也不慌张。

李巍然想到她最初的表情,脸上的那一抹不是羞赧,而是在思忖该如何切入这个最关键的话题。他哼笑一声,不再回答,转身便走了。

女记者看着他本来脸上笑笑的,他一转身,就变了一张脸,收敛了所有表情,从包里掏出电话拨出号码:“采访结束了。”

对方说了句什么,她拿开电话订着屏幕几秒,在收到银行卡汇款转入的信息后,满意的一笑,又重新对着话筒道:“报道会如期出版,至于有何效果,敬请期待。”

回到房间的李巍然当然不会像对方那么轻松,人上了电梯他就把这事儿前前后后想了一下,好像太顺利的,一切的一切,从他打算投拍《侠骨》一直到现在,除却夕溪本身不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其他的都很顺利,顺利得像是一场骗局。进了门,他只觉得烦闷,酒店的中央空调暖气打得很足,整个人反而越发地不得清醒,偌大的总统套如今变得似牢笼一般,而他则如困兽。他拉开窗帘,城市的夜景如常,千般景致、万家灯火,江城成放射性规划的四条大道闪亮如银河。他的手臂在巨大的落地窗玻璃上撑了好一会儿,才拿出手机打电话给朝晖开门见山地问:“这个记者是个什么人?”

电话那头的朝晖被他问得一怔:“什么?”

李巍然更烦躁了,转身往室内走,在沙发上坐下,揉了揉额头:“这记者真是你妹妹的手下?我看了她的名片,注明的好像是特邀记者。应该是不在编的。”

多年的老友了,朝晖同他这点默契还是有,立刻问:“怎么了,这人有什么问题?问了不该问得?”

刚刚的场景又如过电影一般在脑海里闪过,定格在那个女人最后的表情上,她的脸上没有好奇,而是带着一种胸有成竹的淡漠,如同窥伺着猎物的兽。那种感觉,非常不好。一定是哪里不对,但是一时间他又摸不着方向,于是摇了摇头道:“不是。”

朝晖被他弄迷糊了:“不是?不是什么?”

“不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而是不该被她知道的事,她貌似知道,而且不止一点点。”

夕溪选角的问题一直都被人关注,这没什么,还有他同夕溪的绯闻,因为她手上的关系,也有剧组的人把这些事透漏出去。这些都是很寻常的事情,可她是怎么知道他同夕溪有一段情的?这件事,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才记得。彼时他们在大学里也不过处于那种深度暧昧期,加上他又是天生的花花公子形象,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人并不是太多。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往事,这个人却好像了如指掌。谁告诉她的?还是她本来就认识他们两个?在这个时候忽然提到这个话题,目的是什么?她的样子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想要挖些新闻那么简单。她是代表自己,还是背后另有人指使?李巍然越想越觉得心寒。

“巍然,你想说什么,我不明白。”朝晖听得一头雾水,这会儿的语气有点着急了。

“投资方,”李巍然话锋一转又问,“《侠骨》的投资方,你以前听说过吗?”

“凯米娱乐?我们当初不是托人调查过吗?”朝晖没料到他提起这个,顿了一顿才道,“注册是在开曼群岛,主业是金融,副业是旅游……没什么问题啊,而且资金一步到位,根本就是个大金主。”

“我是问你,你以前听说过这间公司没有?”李巍然咬住这个问题。

“好像……没有,”朝晖有点犹豫,“世界上这么多公司,没听过的多了去了,再说现在咱不就算是听说过了吗?巍然,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次投资,根本连说服的过程都没有,对方就一口答应。”李巍然对着话筒,几乎是在自言自语,“这不合逻辑。”

“不给钱才不合逻辑好不好!”朝晖有点受不了他了,“再说都这时候了,你疑神疑鬼的干什么,有用吗?”

“中间夕溪出事,他们要求换女主角,但是我一去,话都没说两句就答应不换。这种态度也很奇怪……”

“哪里奇怪?我看老板是喜欢你,粉丝那么多,有几个有钱没脑子的也很正常!”朝晖带着几分调侃地说。

“从头到尾不问预算,不问开支。说钱不够就立刻转账。这种投资人……”

“这种投资人是财神爷!你敢怀疑财神爷?我真想跟你拼命!”作为制片人的朝晖,跟李巍然完全不在一个脑回路上。第一次能花钱花得这么爽利,不需要为钱发愁,一切做到最完美,哪里不好?他觉得好得很!

这回李巍然没再开口,而是直接挂断了电话。

朝晖坐在原处盯着被挂断的屏幕愣了一下,接了一句国骂,才又重新回到餐厅的包房里,看向对面的人:“抱歉,嗯……咱们聊到哪了?”

“第五次整形手术。”夕阳的声线很温和。

“所以现在你……”

“虽然还是很难被人接受,但比刚刚出车祸的时候要好上很多了。”她没等他问出口,便善解人意地开口。

“受了很大的罪吧!”他看着她用一根吸管慢慢地喝着一小碗白粥,样子仍然有些吃力。出于礼貌他不能够一直盯着看,但是扫视一下也能够清楚地看到她半褪丝巾下的伤疤。眼前的这个女人,从鼻子往上看绝对是个不输大明星的绝代佳人,然而可惜的是,脸部的下半部分因为多年前的那场意外事故,已经完全塌陷,以至于现在还需要每年到整形医生那里接受骨骼重塑和修复手术。

因为毁容所受到的打击当然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够概括的,造化弄人,朝晖在面对她的时候,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这四个字的含义。

对方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停下动作抬头看他一眼:“下面的话收回去,现在的我最不需要怜悯。”

如此的简单直接,没出事之前的她就是这样种样子,所以后来他们找人调查夕溪,居然发现夕阳和夕溪是一对同母异父的姐妹,他在吃惊之余,打电话跟夕阳确认,她竟然一口承认下来。这一对姐妹的性子完全是两个极端。夕阳像西方的学院派油画侧重于写实,浓墨重彩,夕溪像东方的水墨画,以虚写实,微妙见真章。

朝晖想到停住,清了清嗓子问她:“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见过你妹妹了吗?”

夕阳摇摇头:“她不知道我回来,你也不要告诉她。”

她同朝晖曾经是巴黎高商的同班同学,作为当时班上唯一的一对华裔,两人是过硬的朋友关系。

朝晖并不知道夕阳跟夕溪之前的迂回曲折:“你们不亲吗?拍戏的时候我们也有接触,从没听她提起自己还有个姐姐。如果不是后来我们找人调查她……”

夕阳的眼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她也不知道你是我的同学,这很正常。”她说着漫不经心的用吸管搅动了一下那碗白粥,“世界很奇妙是不是,你是我的同学,夕溪是李巍然的同学,你和李巍然又是好朋友。”

朝晖对夕阳毫无芥蒂,嗤笑一声道:“李巍然喜欢你那个妹妹可是很久很久了。久到我觉得虽然还没见过她,就已经跟她很熟了。”

“既然大家都这么熟,你不妨也帮我个忙,”夕阳理所当然地道,“两天后金星辰奖的颁晚宴,我想出席。”

朝晖怔了怔,早知道她无事不登三宝殿,但没想到会提这个要求。他下意识地去看她的伤处。

夕阳坦然地同他对视:“我会很谨慎,没有人会发现我的秘密,这一点你大可以放心。”

“有备而来?”

“当然。”

“你的目的是?”

“这跟你无关,我只要一张邀请函。以你现在的人脉应该很容易帮我弄到吧,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为难,舞会看到我时,也请装作不认识。”

朝晖默然,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又看,漂亮如琉璃一般的双眸,诠释神秘的光。他有点迷惑了,夕阳不会知道了什么吧?还是她另有目的。如果是另有目的,目标又是谁?为了什么呢?太多的疑惑,可她一个问题也不打算解答。

“怎么?老同学的情谊,抵不过一张邀请函?”她故意用话激他。

“怎么这样说。”朝晖被她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你住在哪里,我明天叫人给你送去。”

“我住悦榕庄,”夕阳说,“如果嫌远,就麻烦你给我发同城快递。”她说完站起来:“我的目的达到了,就不打扰你。只顾着说话你都没吃饭,这一顿,算我的。”

“别呀。”朝晖急了,“哪有这样的……”

“请一顿饭,算我还你人情了。别推辞。”夕阳不由分说,将信用卡交到服务生的手里。

朝晖双手插进口袋,无奈地说:“这么多年了,你可一点儿也没变。”

什么事情决定了就不会改变,也不肯承别人一点情。在他的眼里夕阳虽然是个神秘感十足的女人,却也有着男人一般不拘小节的性格。他还记得学生时期他在情人节的前夕对她表白:“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

她竟毫不犹豫地颔首:“我知道。”

她这样干脆,他竟然不知道该如何继续问下去。

夕阳好像心情不错,指了指被掩饰在丝巾后面的脸:“谁说的?如你所见,样子变了很多,不是吗?”

说完转身就走,朝晖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人都走出好远了,她脑袋后面像有眼睛似的,仿佛知道他依然看着她,所以又抬起手臂,在空中挥了挥。

朝晖愣了一下,很快一哂:“这女人!”

语气颇有几分无奈。

人这一辈子,该经历的逃不掉,像夕溪之于李巍然,像夕阳之于他。只不过他不似好友一般执着,必要的时候可以坦然的接受生命给予的遗憾。

夜已深,夕溪因为有些感冒,早早地喝了药睡下。时间还早,沈御风披衣出门,因为要准备寿宴的关系,沈忠还在外面忙碌,见他出来,行了个礼,以为他不过是在熙园里转一转,哪知他径直出了门,往北走了。

那个方向是……

沈忠心里一突,顺着他行走的路线望了望,一边吩咐人给他拿钥匙,一边隔着距离不远不近地在后面跟着。

因为大宅的特殊设计,往北的路很长,经过几个跨院,绕过几条回廊,才能够抵达。办喜事的缘故,家里的各处都点了红灯笼,随风摆动时在地上投射出绰绰的光影。沈御风不紧不慢,很有些信步闲庭的意思。一边走着,不时会抬头看一看暗蓝的天。江城今年的冬天要比从前晚了一些,像是现在,梅花还在盛放,而阶下的迎春不过才开了几朵,冷风中摇晃,瑟瑟发抖,更显寂寥。虽然出生在江南,他却并不怕冷,反而是夕溪分明是北方人,一到冬天就比谁都要裹得严实,稍微一被风吹,就容易生病。嫁给他的四年间,她冬天卧床生病的案例,不胜枚举,实在是不可思议。

如她这般美丽又体弱多病的人,在沈御风的印象里,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母亲。虽然她早就去世了,但因为早慧的缘故,他对那些关于母亲的片段和细节仍然记得十分清楚,如果把这些记忆延伸,他就能够拼凑出自己儿时的模样。其实他不太会常想这些细节,因为一旦记起,一切都会像是电影放映不能够暂停或者快进,而这部影片的终结,是他为母亲送终的那一幕,自己麻木如偶人长久的跪在灵堂前,隔着燃烧着纸钱的火盆,对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虔诚地磕头。

夜深人静,皮鞋与地面接触时发出的声音在窄小的过道偶有回音,更显寂寥。此时的沈忠手里已经拿着钥匙,但心里仍然不确定他是不是想去,那个地方。

终于,走过狭长的夹道,又拐了几个弯。沈御风在梅园的门前,停住了脚步。他先是怔怔地看着那一对铜制的兽面衔环,等感觉到沈忠地靠近才退后了一步,头也不回地对他道:“门打开。”

沈忠的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虽然手里握着钥匙,却没有立刻照着他说的话去做,而是看着沈御风的脸道:“先生,梅园很久没人来了,也知道他们打扫过没有,等明天找人来清理过了,再来吧。”

他说完又看着沈御风,眸色里全是担心,但沈御风的面色却一如往常,淡淡地问:“刚才不是拿到钥匙了吗?”

背后就像是长了眼。

沈忠无法,只得掏出钥匙开了门,要推门时又听沈御风对他说:“钥匙给我,你忙你的去吧。”

这分明是在赶人了。

此时梅园的门仅打开了寸许的缝隙,沈御风的眼睛如同能够透过那缝隙,见他人之所未见一般。

沈忠见此情景,想说什么,嘴巴嗫嚅了两下,终究还是紧闭,双手将钥匙送上去给沈御风,一步三回头地走开了。

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远,沈御风伸手推开了梅园的大门,这一瞬间本就存在的暗香似乎冲破了闸门,扑面而来,味道更加浓烈了。他的心里,似乎被人重重地按了一下,这味道如此熟悉,以至于充斥着他短暂的童年,令他这一生也无法忘却。只是那伴着暗香的温柔的笑,永远的消失在这小小的天地,再也不会回来。

每年的冬天梅园都会开满了红梅,今年依旧如此,他慢慢地走上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一步一步逼近母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虽然这里不常有人,但却定期有人过来打扫,所以一切都还算是干净。推门而入,堂屋的正中紫檀木的架子上,放置着一根梅花簪,是母亲生前的用品。他走到前面,拿在手里细细地瞧着,回想起母亲生病时父亲一日复一日坐在她床边的样子。因为母亲闻不惯药物的味道,室内常常熏香,他的记忆中,自己总是站在门口偷偷看着他们,而父母的脸都则是隔在袅袅的青烟后面,若隐若现的不真实。

他独自沉思了许久,又看了看四周。家具都还在只是陈设早已经没了,室内只有清冷的味道。他抿唇返身往外走,刚踏出屋门,就瞧见一个人站在仍然灼灼盛开的红梅之下,院落之大,只显得她的身影伶仃寥落,无限孤独。

微风丝丝缕缕地略过她的身体,偶有梅花花瓣飘落在她的头顶和肩膀,映衬着这月色佳人,如梦似幻。

那人起初只是站在梅树安静地望着盛放的梅花,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小的布袋子。等他走得近了才蓦然地回头去看,眼里先是闪过一丝讶异的神色,继而莞尔一笑,轻轻地叫一声:“表哥。”

沈御风停住脚步,朝她微微颔首。

“姑姑晚上回去的时候一直念叨着成嫂的百果金桔腊梅露,我刚刚电话问成嫂要来方子,想到梅园的花儿还没凋,就过来了。”她没等他开口问,自己先解释了一番。

目光从她的脸上,转移至她发髻的梅花簪上,竟然如同屋里的那一支,只是材质有所不同罢了。

她这么说着,又用探寻的目光望了沈御风一会儿,问:“我刚才来的时候还想为什么这门是开着的,原来表哥也在这里。你这么晚过来……是想梅姨了么?”

沈御风眸色深沉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听她这么说,才淡淡地应了一声,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廖静之喜欢他这样沉默的样子,同时也害怕他如此。她想到他看着夕溪的眼神虽然跟那个女人在一起的他看上去同样冷傲,可眼里却总是不经意地透漏出无限温暖,而现在她如此费尽心机地接近他,却只能换来他在夜色下平静地看着她一个人表演,想到这里她心里有一股悲凉慢慢地涌上来。

“晚了,早点回去休息。”沈御风并不打算同她继续交谈下去,提醒她之后,便打算离开。

“表哥!”廖静之握着布袋的手紧了紧,仓皇地叫住他。

沈御风看向她。

一时间偌大的园子格外安静,虽然他就在眼前,但这场面却让她觉着无比的孤独。清冷的月光下,她一直喜欢的人就在眼前了,却又像是跟她隔了千山万水。其实她知道自己希望渺茫,但却又忍不住一再试探,就像是明知道摆在眼前的是一杯鸩酒,却还是想要仰头喝下去。

“有个问题,我想要问表哥你很久了。”她苦笑了一下接着说,“但是一直都不敢问……”

“那就不要问。”他忽然说。

她没料到他会这样回答,倏然抬起眼看着他的样子,那张脸依旧淡然得叫人寻不出任何端倪。

他说着,人就要走了。廖静之心慌,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衣袖,像是漂浮在海上的人抱住了唯一的浮木,语调中却透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痛:“可是我,不甘心。”在心里百转千回的话,终于在这样一个夜晚,得以有机会在他的面前脱口而出,“今天,我就想问你一句话,表哥你当初娶夕溪,真的是单纯的因为爱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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