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硝烟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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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醒来已经接近中午,夕溪睁开眼睛看着床头的时钟,怔怔地说不出话。
昨日躺在她身侧的人早已不在,她习惯性地抬起手臂摸了摸他躺的那一侧的褥子,心里却是满满的。之前因为他不在,她总是会神经紧张,睡得也很浅,现在他回来了,她就好像是有了靠山,可以在他的怀里很沉很沉的入睡,不必担心什么。放下之前那些纠结的心思,原来她可以从这些细枝末节里感觉到自己是保护的。
她正这样想着,忽然听到窗外有人窃窃私语。因为她不习惯,熙园平时除了沈忠并不会有其他人过来,但现在因为是廖淑仪寿宴的前夕,有太多的工作要做,所有的园艺都要重新来做,还有清扫的工作都要做到极致,因此这里会出现不熟悉的声音实属正常。
夕溪慢慢地起身,在自己的腰后塞了一个靠垫,这才听到他们讲话的内容。
一个较为年长的声音低声道:“听说姑爷回来了。”
另一个年轻一些的声音讶异道:“真的吗?啧啧,之前都跟程家闹成那样了。”
“嗯,”年迈的声音说,“今儿早上有人看见姑爷常开的那辆车了。看来,小姐和姑爷还有回转的余地。”
“那大少爷肯吗?”另一个人问。
“为什么不肯,”那人顿了顿,以一种略带轻蔑的口气说,“都说大少爷不放过姑爷是因为里面的那位,但沈家从来没承认过呀。你想想,这一年表小姐还少往这里住了,我看夫人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再说……”
“……哎哎,有人来了……”
那人说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很快的他们一轮的声音被两个人聊天的声音取代,夕溪立刻听出那是秦刚和沈忠。
这是夕溪第一次听到那些人议论关于沈家的事,以前她常听崔婆婆提醒不要听家里的人乱嚼舌根,原来说的就是这个。
本来都已经打算起床了,现在又好像被人抽干了力气,微微地往下滑了一些,刚准备再躺回去,就听到敲门声。
“夕溪小姐?”沈忠的声音很轻,试探她是否已经醒来。
夕溪眉眼一抬,怔了怔,很快又应了一声。
沈忠的声音马上又变得洪亮了一些,缓缓地道:“秦医生来了,少爷说你身体还是太弱,请他来他再给你瞧瞧。”
“哦,好,”夕溪整理了一下上衣,又重新做好,才又道,“进来。”
沈忠这才把门推开,恭敬地请了秦刚进门。夕溪本来看了他们一眼已经垂下头,但又觉得有什么不对,重新抬头定格在秦刚的脸上,平日里无比干净、英俊的脸庞好像特别的邋遢,好像是来的太匆忙了,连胡子都没有来得及刮。
秦刚就着沈忠拉到床边的凳子坐下,看她的目光有些惊奇,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皱眉抱怨:“某人派沈忠凌晨四点把我从被窝里挖出来给自己的太太看病调理身体,一路又开了四个小时的高速。所以衣冠不整,你知道该怪谁了?”
听他这么一说,夕溪的面色从茫然变为了羞赧,咬了咬下唇,才轻声说:“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其实她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之前的病也早已经没了大碍。只不过是因为最近天气变化过快,她的鼻炎又犯了,所以看上去会有些感冒的症状。沈御风昨日问她,她吱吱呜呜敷衍过去,本以为他不会放在心上,谁知道今天他就把秦刚给找来了。
秦刚听她这么说,向天白了一眼:“大冰山沈御风现在有了另外一个封号,二十四孝老公。你这边敢打个喷嚏,他那边都能兴师动众把天给翻过来。”
普天之下,敢这么说沈御风的,大概也只有秦刚了。
夕溪听他这么说,本来心里是觉得更过意不去,脸红得也愈发利害。沈御风处理好家里的各项事务,这刚一进门就看到夕溪的脸红得如熟透了的番茄,便微微地蹙眉问秦刚:“怎么样?又发烧了吗?”
他不问还好,一问,其他的三人都有些忍俊不禁。只看着她脸红,就觉得她是有了什么头疼脑热,所谓关心则乱,大抵也是如此意思吧。
夕溪笑了一会儿,抬头去看他,只是一眼,就被他的目光攥住一般。那双深黑的眸子,里面有自己的影子,以前总觉得她只能从那里面看到冷漠,但现在却像是融掉了暖暖的春光在内,可以传递给她无限温暖。
然而这种温暖只是一瞬间,下一秒她又想起刚刚听到的窗边的对话。说者无心,听者却用了意。无论是谁大概都无法接受自己的婚姻之外还有一个王牌的候补一直存在吧。她想到这里心里有什么东西微微晃动,摇摇欲坠。
秦刚忍不住又调侃了他几句,气氛渐渐放松下来,他快速的帮她检查完毕,嘱咐夕溪再睡一会儿,然后其他的三个人鱼贯而出,还给夕溪一分清净。
沈御风和秦刚一直到走出熙园才开始重新交谈。
彼时秦刚对他道:“其实她身体底子并没有那么差,总是小病不断除了因为天气变化无常之外,大概还是因为心理的原因。”
“心理?”沈御风听他这么说,很快地重复了一句。他知道她一贯心思重,但没想到会影响到她身体的地步。
“人的身体本来就跟心情挂钩。如果心情不好,身体自然也不会痛快的运转良好。除了之前她拍戏受的伤之外,她最近生的这几次小病都跟压力有关系,因为压力大,免疫能力才下降,给病毒乘虚而入的机会。”秦刚说到这里顿了顿,“我今天跟沈忠来的时候,听到下面的人在议论一些事。我忽然觉得理解了你老婆之前的决定哎。”
沈御风怔了怔:“什么决定?”
“不在这里住,也不跟你住,并且坚持不放弃自己的工作。”秦刚挑眉抿嘴头头是道地分析,“正是因为她一直逃避这压力的源头,才能健健康康地在你身边蹦跶了四年。要是换一种情况,像夫人当初要求的,不但住家里还要放弃工作,估计两年就成林黛玉了,我这个当影迷的以后对她只能缅怀了。”
秦刚是以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说出这个事实的,他话都说完很久了,沈御风都一直没有接口,走在他的身边,像是古井一般的平静。沈御风好像感觉到他在看他,于是偏头同老友对视了一眼。这一眼,仿佛穿越了时光,他们同时想到沈御风的生母,那个美丽的女人是如何在沈家大宅的梅园里静静的消耗着自己的生命,燃尽了自己所有的灵魂,最后只剩下一把枯骨,魂归天外。
那是沈家家宅里禁忌的话题,是他们谁都不愿意想起的前尘往事。因为她的去世,这所宅院里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将所有的平衡打破。而沈御风就是从这场风暴中一路蹒跚走过,在不见血的刀光剑影中艰难地生存了下来。
那段往事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但就好像是在昨天发生一般,一切的影像都是那么的真实。许久,秦刚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沈御风的肩头:“这话本来也不该我说的。但是我实在是忍不住。我妈从知道她跟夕阳的关系后,一直害怕夕溪会对你不利。我呢,跟老人家站的立场不一样,反倒是怕夕溪在沈家会撑不下去。这一次我把之前不让你放手的话收回,你与其执着地把她放在身边让她枯萎,不如忍痛割爱。你这辈子是不可能离开这个家的,而她还有机会重新开始。”
秦刚说完这个话,又看向沈御风。
这个男人的沉默一如往常,又或者比往常的还要沉默一些,似乎他周围的空气都渐渐稀薄,令人窒息。他的目光并没有看向他,而是落在前方的某处,他们本是站在明媚的春光中,但他的眼里却分明的只有绝望的孤清。
没错,就是绝望。
当秦刚意识到沈御风的眼神里所包含的意思时,也吃了一惊。他曾经见过他最狼狈的样子,在大宅里的各种心计之下,险些沦为内斗牺牲品的那几次,即便是奄奄一息地躺在病榻之上,沈御风也从未露出如此的眼神。而如今,他不过是让他放弃一开始就是作为一颗棋子而来到他身边的夕溪而已。
一只雀儿掠过枝头,飞向远处的高阁老树。秦刚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想说些什么来缓解气氛,但一时间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几番张口,终归还是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沈御风送走了秦刚,再回熙园的时候,夕溪已经梳妆好了。她平日里不喜欢化妆,基本都是素净着一张脸走来走去。最近因为家里要办喜事的关系,她穿衣服也比平常要鲜艳一些。今天就穿了一声的复古裙装,站在窗前等他。看到他来了,她便回身往下走,因为动作迅速,在门口同他撞了个满怀,被他一把抱住。
夕溪自然是满脸通红,沈御风的语气却仍然是低沉而平静:“怎么起了,不再休息一会儿。”
她立刻想起秦刚说的“兴师动众”那番话,站稳后,往后退了一些,摇摇头:“我没事儿。秦医生走了吗?”
沈御风颔首。
夕溪“哦”了一声,站在原地,在他的注视下,很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因为沈御风回来了,沈忠照例准备了茶点叫人端过来,这样的状况打破了他们之间微妙的尴尬,他牵着她的手,坐到桌前,直到茶点摆好了,其他人都下去了之后,他才慢慢地放开她,示意她吃一些东西。
“现在吃的话,中午就吃不下了。”夕溪看着这一桌子东西,蹙眉道。
“不想去吃午饭的话,叫人们帮你另起炉灶。”沈御风看她踌躇的样子,不由自主地说。
夕溪惊讶地看着他,却发现他的眼神是完全认真的。这几乎是平日里的沈御风从不会说出口的话,因为他的身份根本不允许他这么做。
夕溪试探地问:“这样,不好吧?我只是随便抱怨一下的……”
“没有什么不好,”他的语气几乎是宠溺的,看着她的眼睛淡淡地道,“你的身体不好,不必要的应酬不参与就是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夕溪总觉得今天沈御风看着她的眼神跟平日里有很大的不同,他的目光不再锐利,而是充满了某种患得患失的心情……
她低头抿了一口茶,沉默良久还是忍不住问他:“沈御风,我的身体是不是有什么不好?是……很严重的病吗?”
沈御风的心思还完全的沉浸在秦刚的那番话里,刚才她在窗口站着的样子,雪白的皮肤在阳光的照射下近乎透明。看到他走来,她的唇角上扬,回身的瞬间,裙角扬起漂亮的弧度,就像是一个天使在等着他归来。
如果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光明,那么也就无所谓继续生存在黑暗里。然而现在他明明拥有过了却让他放弃,这实在是太为难他了。
某种悲哀的情绪在胸腔中蔓延,他想起进门前沈忠告诉他,沈妍、廖静之和李巍然的动向,以及忽然回国的夕阳。事情的影响在不断地扩大和发酵,他从未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可悲。而眼前的这个女人就像是一个太美好而无法企及的梦。
夕溪看他一直缄口不言,心里就更害怕了。她想到之前的那场大病,她甚至还产生了许多幻觉,是从那里开始的吗?还是说是某种急症,连秦刚这样年轻有为的名医都觉得无法治愈?沈御风为什么会这样,那双总是冷静地看着她的眼睛,为什么会充满了如此之多悲伤的情绪?
太多太多的疑问,让她害怕,慌乱间去抓他放在桌面上的手。
沈御风好像这才回过神来,淡淡地笑了一下,另一只手覆住了她的手背:“他说你压力过大,所以才这么容易生病的,”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抬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拨到了耳后才又开口,“夕溪,你去过梅园吗?”
梅园?
那个,梅园?
从她来到沈家大院的第一天起,沈忠就告诉她,整个大宅都可以去逛逛,唯独梅园是个禁忌。但他却没有告诉她原因。
夕溪摇了摇头。
“梅园,是我的生母曾经住过的地方。”他说着又问,“想跟我去看看吗?”
当然想去。
只要跟他在一起,让她做什么可以。
夕溪颔首,他站起身,牵着她走出去。
今日的阳光格外的好,因为接近中午,阳光也暖,出门时,沈御风亲手为她披上白色的大衣,示意她挽住自己。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想要一再靠近,两人这么并肩而行,夕溪总觉得自己有一半的重量都靠在他的身上,他却毫不介意。
等他们抵达梅园的时候,夕溪还觉得自己的身上有了微薄的汗意,于是抬手想要把厚厚的围巾摘下来。
沈御风好像知道她的用意,抬手挡住她的工作:“一会儿就不热了。”
听他如是说,心里又有暖意渐升。她放下手,他难得的动手帮她把围巾重新整理好,她就这么抬眸看着他,无限心动之下忽然踮脚亲吻他的侧脸。
只是很轻很轻的一个吻,却包含着她对他绵延的爱意。
她吻完了,又重新站稳,偏头去看别的地方。下一秒却被他用手指端起下巴,正正地对上他的眼眸。还来不及等她分析他灼热的眼神时,他已经吻了上来。跟上一次在她公寓里的吻完全不同,这个吻轻缓而温柔,像是最甜蜜的蛊,引诱着她一步一步地沉迷,直到失去自己,感觉灵魂都在他的掌心跳舞。最后夕溪感觉自己已经无法呼吸时,他才在同时放开了她。非常没有形象的,她抓着自己胸前的衣襟大口大口地喘息,甚至觉得自己的嘴唇微微的疼痛。
梅园本就是一片清净地,这一刻好像只能听见她的呼吸。夕溪感到略微的窘迫,于是转移视线看向近处的梅树幽幽地道:“梅花还没有凋谢呀。”
“这里种了九种不同品类的梅花,所以全部凋谢要比别的地方晚一些。”他慢慢地道。
“那,凋谢之后呢?”她看着那些花落之后还未长绿叶的梅树,遒劲的枝条在空中展开。
沈御风指了指墙脚下的藤蔓:“这里还有蔷薇,梅花凋谢后没多久,蔷薇就会开,然后是木香花。”他笑一笑说,“所以梅园才是沈家唯一一处一年四季都有鲜花的地方。”
夕溪认真地听他说话,从他的语气里也听不出任何的波澜。他们分开之后,他仍然将她的手握在手里,说完之后又看向她:“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最紧张,那时候我以为你会选择这里。”
夕溪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这里比较偏僻吗?”她问完又笑了笑,“我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没想到大家都看出了我有多紧张。没想到我的演技这么差,再这样子下去,可真的是一辈子都要当花瓶了……”
她想起自己作为艺人的身份,好似在沈家,那些培训中不断联系的演技,一点都没有用上。
沈御风看她陷入沉思的样子,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廖静之在这里问他的那些话。他牵着她走到梅花树下摘下一朵红梅别在她的耳际。跟她今天的装束似乎特别相称。她茫然地接受着他所有的动作,过了一会儿才听他缓缓地道:“昨晚我在这里遇到静之。”
她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人,讶异地看着他。
“她问了我一个问题。”沈御风同她对视,慢慢地道。
夕溪摸不透他的心思,就干脆安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沈御风瞧她认真地看着自己,目光澄明如月色。他忍不住抬手捉了她一缕头发在手中把玩,许久才开口道:“她问我,当初娶你是不是因为爱。”
夕溪绝没有想到,她会问出这样的话。然而她更觉得好奇和心悬的则是他的回答。想要问,又踌躇该如何开口。
梅花树的影子倒影在雪白的墙壁上,像是中国古典的水墨画。他们相互依偎地站在树下即便是有人路过,也绝对不会想到他们两个在讨论的,居然是这样一个话题。
“那么,你回答了吗?”片刻后,她故作淡然地问。
沈御风摇摇头。
夕溪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
不回答,这几乎是他一贯的作风。他本来就是对别人的问题完全没有耐性的人。现在的她也慢慢地了解,他的这种态度,不能说是冷漠,只能说是天性使然。不喜欢将自己的情绪袒露给任何人。
“答案,今天想说给你听。”
她在他的怀里动了动,他却揽住她的肩头更紧了。他是低着头说的,她的耳际可以感觉到他的气息。甜蜜而忐忑,这样矛盾的心理活动在夕溪的内心左右互搏,不得安生。
片刻的静寂,就像是过了千年那么久。恍惚中她听到他在她的耳边一字一顿地说:“在你之前,从未想过娶妻。若你离去,也不会再和别人有所交集。”
心里好像有什么情绪,不断地重复叠加一直到顶点。如此这般的话,她好像曾在医院昏迷时的妄念里听过。夕溪微微地咬唇,手心里慢慢地渗出汗。心里是滚烫的,耳际也是,但脚又特别的冷,这样冷热碰撞在一起,绽放的火花又重新顺着血液的流动回到心头,五味杂陈。大约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夕溪仍是不敢相信似的,微微抬头看向他:“沈御风……你是在,表白么?”
只是为了确定他是否真的说出了刚才的话,而不是她在青天白日之下还会产生的环境。他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下一秒夕溪鼻头一酸,竟然有眼泪夺眶而出。
接近十年的暗恋,日子一天天如流水一样经过。她的心从一颗有棱角的石头,也渐渐被磨平。但是仍然不愿意放弃。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她都忍不住骂自己实在是太固执了,所以才一直被自己困在原地。却没有料到会在有一天亲耳从他的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
不是“夕溪,我也喜欢你”;不是“夕溪,我爱你”;也不是“夕溪,我们离婚吧”。而是他如此笃定,她就是他今生的唯一。
沈御风看着她,她脸上有很多很多的忧伤,也有很多很多的宽慰,还掺杂有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反手紧紧地抱住他,有温热的液体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顺着他的衬衫蔓延,一直渗入到他胸前的皮肤。
他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后脑:“先不要急着感动,我还有些话没有讲。”
怀中的小脑袋微微一阵,肩头也跟着瑟缩了一下。他想把她拉起来站好,她却不肯松手,一张脸埋在他的怀中,闷而幼稚地说:“就一下……就让我先感动一下……坏消息,一会儿再听……”
或者,永远不要听。
就这样带着他爱她的证据,离开或者死去,都好。
其他的,不要听。
给一颗糖,然后再重重地打上一巴掌。
夕溪想,那么下面他要说什么呢?不会是……
她不敢想,本来只打算哭一下子,但是喜悦又混合了恐惧,让她的眼泪如决堤的江水,不断在眼底泛滥,最终居然抱着他痛哭失声。
沈御风真的要被这个小东西打败了。他抱着她,不断地用手抚摸她的后背给她顺气,却不聊她越哭越凶,像是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用尽似的。可是他想说的话,明明才只开了一个小头。
他只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这辈子第一次的告白,居然就这样被搞砸了……
她的耳间还带着他买给她的耳环,那一抹绿在这样的季节格外的惹眼,也衬得她的肤色更加白嫩好看。等到夕溪的哭声渐渐地变成啜泣,他才敲了敲她的脑袋:“现在可以听我说下面的话了?”
无限尴尬,又无限惊慌。她如小兔子一般的眼睛望着他,生怕他会说出什么她死也不愿意听到的语言,但是他没有。他只是掏出手绢,一点一点地帮她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动作很慢而温柔。
“我的母亲是因为癌症而去世的,”他帮她擦干净了,又叹了口气,把手帕塞到她的手里,“因为不快乐。她是世家出身的女子,跟我父亲是政治联姻。两个人的婚姻并不幸福。她是独生女,对于人际关系的处理也并不高明,所以在这个家里根本没有朋友,因此更加寂寞。虽然那个时候我的年纪小,但却已经非常记事了。母亲常常一个人坐在梅园的回廊上发呆,有时候不吃不喝,就是一整天。那个时候我就告诉自己,我是绝对不会结婚的。因为我不想害别人。我想也是因为这样,我从小就不太习惯同别人建立一种亲密的关系。”
原来是这样吗?
夕溪呆呆地望着他的眼睛,有种魂飞天外的感觉。沈御风见她这样,微微地蹙眉,不知道他的话,她到底听进去了多少。
“在听吗?”他问。
夕溪颔首,她抬手摸了摸他的脸,不知道被触动了哪根心弦,缓缓地问:“沈御风,现在的你,快乐吗?”
这本来是他想要问她的问题,却不其然被她捷足先登。有些话,明明在心里百转千回想过千百遍,却仍然说不出口。
就像是不知道从何而起的他对她的爱,就像是他对她无限的眷恋和不舍,以及有她在身边的安稳和幸福。这些话,一句也说不出。他只能抓住她的手在手心,紧紧地握住,然后一点一点吻她的脸颊,最后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
良久,夕溪终于弯起眼角:“所以沈御风,你也是爱我的对不对?跟我在一起你会快乐,是不是?”
这一刻的心情如冲破地牢的阳光,她在对他的意图心领神会之后,脱口而出。
他终于闭了闭眼睛,微微点头:“对不起,我就是这样的人,我自己也没有办法。”
对不起。一开始只是把你当做一个棋子引入了我的生活。
对不起,情不知何起,一直以来虽然爱,却不知道如何去表达。
对不起,让你承受了你本不需要承受的一切。
对不起……
“谢谢你,沈御风,”夕溪忽然觉得很幸福,她再一次抱住他,下巴搁在他的肩头,“谢谢你爱我。谢谢你。”
谢谢你,十年的等待让我终于得到了一个完美的答案。
谢谢你,虽然说不出口,却在心底已经无声地对我表白。
谢谢……
这一刻,时光静谧无声,夕溪的人生第一次感觉到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幸福。而剩下那百分之一,却是可以朝夕之间毁掉那百分之九十九的忐忑。
其实,她还有很多事没有告诉他,比如她是如何因为一幅画而关注到他这个人。比如她是如何在漫长的青春期里对远在异国的学长展开了似乎永无止境的单恋。比如她是如何在阴差阳错之下,又在毕业舞会上遇到他。虽然彼时同他跳舞的是另外的一个人,她却意外在舞会结束的时候捡到了他丢失的袖扣。而也许就是那个瞬间,才注定了他们最后会有一系列的牵连,还有……
那个关于夕阳的秘密。
那个让她在无数的深夜里辗转反侧,想要留在他身边,又想要离他而去的秘密。就像是一颗定时炸弹,想起的时候就会坐立难安。
她常常想如果没有那个秘密,现在的她也许更开心吧。但如果没有这个秘密,他们根本没有机会走在一起。这样的纠结常常会在应该开心的时刻出现,喜忧参半的幸福,让夕溪变得更加愁绪难解。
“沈御风……”她轻轻推开他的胸膛,抬头看他的眼睛。
他垂下眼帘,眼中满是温柔。
心里鼓起的勇气,刹那间烟消云散。若是坦白,就会失去一切,在这样一个幸福的顶端,她不堪承受。
沈御风看着她的眼睛,只觉得刚才的那份高兴如流云一般正在悄然散去。
“有什么事要同我说吗?”他想了想,低声问。
这是他第二次这样问她了。
“没,没有。”夕溪的心慌了一下,瞬间就说出了违心的话。她并未发现沈御风的异样,说完还干笑了一声,妄图将自己的尴尬掩饰过去,“我们现在去吃饭好不好?我有点饿了。”
“这也许是唯一的机会了,夕溪。”她仿佛听到内心里有一个平静而浑厚的声音缓缓地提醒,“如果今天不说出口,你也许一辈子都只能当一个提心吊胆的小偷。一辈子遭受良心的谴责,因为你现在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在窃取别人的幸福,而他知道这个秘密之后,将会有多么的恨你呢?”
头顶的日光,忽然如八月的骄阳,照的人睁不开眼睛。
夕溪伴着沈御风走出梅园,脚下一个一个趔趄,若不是他扶着,早就栽倒在地。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沈御风也不由地拧起了眉头。
“没事的,”夕溪看他的神情微变,立刻强笑着解释,“站的久了,腿酸。脚也有点不太舒服。”
“那么,我背你走。”他说着放开她,走到她的前面蹲下身子。
夕溪没料到他会如此动作,站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
他没说话,手上却做了一个让她赶紧上来的动作。
夕溪的双手紧紧地握了一下,她本来想说:“沈御风,你不知道我有多卑鄙。”或者告诉他,“沈御风,这些根本就是我不该享受的。”然而她太贪图他给的那份温暖了,那一份她在漫长的人生里,等了很久很久,好不容易柳暗花明、绝处逢生的温柔。她真的不想要亲手将它推开。
原来在爱情里要做一个不贪图的人是这样的难。
夕溪趴在他的肩头,咬着嘴唇,慢慢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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