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一点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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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春三人策马狂奔而去的时候,舒隽刚从墙上站起,手在额上搭个凉棚,四处张望,不知在找谁。

逍遥门一群人在下面又叫又骂,捡了石头去砸。也有人也跃上高墙,徒手去擒他,都被他像踢球一样踢回去。

晏少爷离得远了,只能看见他身上的缁衣被风吹得飘来荡去,又兼他肤色极白,远远望着倒像个身材修长的女子。

戴斗笠的部下低声道:“少爷,这人有点像舒隽。”

晏少爷的眉头不由一跳。

原来是臭名昭著的舒隽,那个又风流又下流,又卑鄙又无耻,行踪不定,处处招惹是非的舒隽。

传闻,他专门调戏良家少女,玩够了就拍手飘然离去,砸碎一地芳心,每天都有人为他上吊自杀。

传闻,他时常发作偷东西的恶习,看到什么偷什么,连乞丐的打狗棒都不放过。

传闻,他把敛来的钱财埋在地下,上面建了一座华美的大宅,里面酒池肉林,美女如云,过着淫靡放荡的生活。

还有许多许多传闻……多得让人咋舌。

晏少爷忍不住多看他一眼,刚巧他便回过头来,美玉般的容颜,极为灵动,笑得像个小孩儿似的。

他忽然觉得传闻未必属实。

逍遥门那些人乱成一锅粥,闹得很难看。他不由暗自摇头,把眉头皱了起来。

属下说:“少爷,这里的人行事不稳,藏头露尾,肤浅的很,还是不要跟他们谈那件事了吧?”

晏少爷点了点头:“嗯,那老儿不是什么好东西,当面都这般张狂跋扈,私下还不知做了多少恶事,须得好好惩罚一下。”

“那属下立即去准备。”斗笠男立即便要告退。

“等等。”晏少爷轻轻一拦,也露出一丝看好戏的促狭笑容,“先看他要做什么。”

刚好此时一伙白衣美少年从小院子里涌出,中间簇拥着一个面容清秀的白衣少女,抬头见到高墙上神态悠闲的舒隽,她面上登时一红,像是要晕过去似的,一把搀住身边白衣人的胳膊,低声吩咐了几句。

白衣少年上前一步,抱拳道:“这位一定才是真正的舒隽公子,我家公子仰慕公子大名已久。自去年在洛阳牡丹会上对公子惊鸿一瞥后,我家公子念念不忘,吩咐属下们四处寻访公子踪迹,期盼能与公子秉烛长谈。”

舒隽扶着下巴,慢悠悠说道:“我倒觉得你们不是寻访,而是强抢。听说昨天还错抢了一个少年郎,错便错了,还不肯放人家走。你家公子对我的痴情,也就如此罢了。”

小女公子脸上有些发白,低头又去吩咐那些白衣人,忽听舒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有话便亲自与我说好了,来,抬头看看我。”

话音一落,他已经站在女公子对面不到两尺的地方,一片惊呼声中,两根手指抵在她下巴上,将她的脸抬了起来。

女公子的脸红得像晚霞,目光迷离,只觉他吐息馥郁,轻轻喷在脸上,声音更是低沉温柔:“你要对我说什么?”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舒隽于是一笑,道:“我这个人很自私也很恶劣,谁要是喜欢我,便只能喜欢我一个人,若不是这样,我就再也不理她。”

他好整以暇地替女公子将耳边的碎发拨去后面,拇指慢慢摩挲着她柔软的嘴唇,声音更加温柔:“你这个贪心的家伙,从洛阳牡丹会之后便缠着我,简直像一坨甩不掉的狗屎,又臭又烦。我突然好奇,想看看你到底长什么样,凭什么强抢良家少年郎。所以我来看了,狗屎真的是狗屎,你可真丑啊。”

手掌轻轻拍了拍她呆住的脸,他又是微微一笑,拿出一个纸包往她手里一塞:“以后别再来烦我,明白吗?这东西就当做见面礼送你吧。”

语毕,他轻飘飘地翻身上围墙,闪电般窜出丈外,几乎是眨眼就不见了。这份落荒而逃的本领还是很强的。

女公子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纸包,里面发出一股恶臭,居然真是一坨新鲜狗屎。

她一把丢出去,人也晕倒在地。

“无聊。”斗笠男皱眉给了两个字的评价。这简直是坏到彻底的小孩子的恶作剧,亏他那么大个人也好意思对女孩子用。

晏少爷亦有些啼笑皆非,眼见逍遥门一群人闹哄哄地把女公子扶进房间,他低声道:“我们走吧,没什么好看的了。”

两人悄无声息地走出乱糟糟的逍遥门,行得半里不到,便有马车来接,车上下来两人,道:“小丫头他们都朝潭州方向跑去,这次有舒隽在,不敢再派人暗中跟着。”

晏少爷说道:“不用在意他们,我们的事才更重要。巴蜀那几个牛皮糖还跟着么?”

那二人道:“公子此去潭州,一切小心。”

言下之意,牛皮糖就是牛皮糖,不粘着就不叫牛皮糖了。

晏少爷点点头,钻进马车,一行人也缓缓往潭州行去。

伊春三人策马一路狂奔,最后在林子里渐渐慢了下来。

小南瓜见伊春半边身子都是血,不由担忧道:“姑娘,你还是先包扎伤口吧,不然等血干了脱衣服可疼了。”

伊春确实有些支持不住,眼前好像有许多小星星在蹦。她跳下马背,扯了水囊从肩上浇下,疼得一个劲龇牙咧嘴。

“羊肾,你呆了?不会帮我看看伤口啊!”因为伤在肩后,她看不到,眼见杨慎不单不过来帮忙,反而把头掉过去,她终于要发火了。

他也发火:“你笨啊!对面有个女孩子在,你怎么不叫她帮你看?我是男人吧?!”

和男人女人有什么关系?!伊春正要说话,忽听小南瓜害羞地一笑,捂着脸低声道:“我……我也是男人啦。”

两人顿时僵住。

小南瓜拍拍胸口,砰砰响,果然是一片平坦,只是他衣服宽大,人长得又俊俏,做女子打扮便看不出来。

“我跟着主子出门玩,他说我扮成女的做什么事都方便,毕竟除了少数流氓,大多数江湖人还是很照顾女孩子的。”

这倒是实话。

伊春有些感慨地看着小南瓜,他竟是个男的,长得这样秀气,不输给文静。又因着年纪还小,才十三四岁,扮起女人来确实惟妙惟肖。

杨慎有些艰难地下马,女公子给他下了药,手足变得比不会武的人还要软弱无力。

他给小南瓜抱拳,声音真挚:“多谢小哥相救,不知小哥尊姓大名?”

小南瓜赶紧摆了摆手:“不用谢!这事都是我家主子惹出来的,你们不怪罪都很好啦,千万别客气!我也没什么尊姓大名,我叫小南瓜,我家主子叫舒隽。你们呢?”

话还没说完,就听后面传来一阵悠哉悠哉的脚步声,舒隽声音淡淡的:“你又动不动就把我的名字乱说出去。”

小南瓜笑道:“主子的名字不能说吗?”

舒隽没理他,直接牵了一匹马,回头道:“喂,你们两个。我救了你们的命,牵走一匹马不算过分吧?”

说罢也不管他们答不答应,跨上马背,双腿一夹,那匹马撒开蹄子就跑,眨眼便跑出了林子。

小南瓜叫一声主子,回头朝他俩拱拱手,也赶紧追了上去。

伊春愣了半天,忽然想起什么,大叫:“他把我的包袱抢走了!”

虽说里面没钱,只有一堆换洗衣服,可好歹也是下山前娘一针一线给她做的呀。

这个什么舒隽,真搞不懂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杨慎一言不发,提起水囊淋在她肩膀的伤口处,伊春立即跳了起来:“好疼!”

他脸色阴沉,低声道:“别动,我看伤口。”说着从她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将肩膀那块的衣服割开,一道血肉模糊的疤就露了出来。

如果是划伤还好治些,偏这是刺伤,粗粗观察一下,大约刺进去有两寸,伤口绽开一个血洞,极为狰狞。

他紧紧咬牙,取出药粉轻轻撒在上面,用纱布紧紧盖住,轻道:“你先忍着,等到了潭州我去买药好好包扎。”

伊春本来疼得龇牙咧嘴,听他声音有些不对劲,便反手在他胳膊上拍拍,笑道:“没事,小伤罢啦,不会死人的。”

杨慎良久没说话,只轻轻“嗯”了一声。

一匹坐骑被舒隽强行牵走了,他俩一个被下药一个受伤,只好同乘一骑。

伊春叽叽喳喳不停说话:“你被那个女公子掳走,她没欺负你吧?除了下药,可有受伤?”

“没有,只是我试图逃走,被她先发现,在香炉里下了药。”

“她发现你不是舒隽,还是要留你?这姑娘怎么这样呀……”

“……”她不光是要舒隽,而是喜欢天下所有长得好看的少年男子罢了。可是这话他说不出口,也没心情说,索性沉默。

伊春回头,看着他干干净净露出额头的脸,说:“虽然这女公子人很古怪,品味却不古怪。你这样打扮不是比以前好多了么?”

原来杨慎被劫走之后,立即有一群人替他沐浴束发更衣。女公子喜白,他这一身便是纤尘不染,大概说书的嘴里那些江湖上白衣幽雅的少侠们也就是这样。

可他还是沉默,再也不说话了。

到了潭州第一件事就是找客栈住下。杨慎在马厩拴好坐骑,一进大堂就听伊春在和掌柜的说话。

“不要天字号的客房啦,说了好几遍,就给我两间普通客房!”

“这位客人,现在小店有优惠活动,凡来我店订天字号客房的客人,都可以得到本店赠送的丰富早点一份。还有俊男美女为客人贴身服务,按摩捏脚保证让你流连忘返。”

“……我只要两间普通客房。”

“来参加本店的优惠活动,客人绝对不会后悔!”

“……”伊春终于觉得无力。

杨慎走过去,把铜板拍在柜台上,冷道:“两间普通客房!”

掌柜的立即交出钥匙,冲伙计微笑:“快,带客人上楼,热水饭菜千万别短了。”

伊春突然发现杨慎的坏蛋脸也很有用。

杨慎将伊春送上楼,自己去药堂买了金创药,回去的时候,忽见街对面有几个褐衣男子说说笑笑地走过来。

郴州巨夏帮的人!他觉得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一时间街上喧嚣的声音都变得无比安静,只有血液轰隆隆流窜的鸣声,像是要冲破耳膜。

出于本能,他立即摸向佩剑,可手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的衣物武器早已在逍遥门被丢了个干净。

他在那个瞬间忽然感到一种刻骨的耻辱,全然由于自身无力引发的耻辱。

脑海中回旋起女公子的声音。

他被下药之后有一个时辰完全不能动,瘫软在地上,只能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愤怒。

于是她便笑了,手指像柔软冰冷的水藻,划过他的脸颊,声音是虚幻迷离的:“不用怕,你长得这样好看,我绝不会伤你。咦?你还佩剑?是练武吗?他们这么轻易就将你带来我身边,想来你的武艺也不出众。不过别担心,既然你跟了我,必教你欢喜。明天我便去求爹爹将你收入门内,传授你上等功夫。”

他原本只有愤怒,可那种愤怒在她漫不经心的话语下突然变成了无上的耻辱。

无数个夜晚,无数个白昼,他像是不要命般的修行,得到师父的青睐,与天才的师姐分庭抗礼,自觉已有小成。

但原来他什么也不是。

连自己的佩剑也保不住,和着衣裳一起被当做垃圾丢出去,他的尊严仿佛也成了被践踏的垃圾。

她用漂亮的衣裳打扮他,用温柔诱惑的态度面对他,将他当作玩偶一般。

他这样白衣飘飘走在街上,多少女孩子偷偷在看,红了双颊。可那有什么用?只会让他感到愤怒而且迷惘。他没命的修行练武,到头来还是给一个女人做花瓶,全然不能反抗,甚至害得伊春险些丧命。

非但不能报仇,新的耻辱还一遍一遍凌迟着他。

他还太弱。

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仇人们谈笑风生地擦肩而过,风擦在他脸上,像刀刮过去。

杨慎不由闭上眼,感到疼痛。

回到客栈推开房门,就见伊春正努力把脑袋朝后伸,试图看清伤口长什么样。

她好像还没发现,衣服顺着胳膊落下来了,她大半个后背就这么赤裸裸地呈现出来。她的脸和手都是黑黝黝的,因为长期在太阳地下练武,晒成了小黑炭,可背上的肌肤却很白,骨骼极纤细,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

杨慎先是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夺门而出,忽又见到她肩上那个伤口,狰狞无比,还在流血。

他不由关上了门。

伊春系好衣服,回头有气无力地看着杨慎,她脸色有些发白。

“药买回来了吗?”她觉得眼前的小星星越来越多,像下雨似的。

杨慎默然点头,隔了一会,强迫自己不要发抖,轻轻把她的衣服扯下来,让伤口暴露在眼前。

涂药,包扎,他的手腕无法抑制的在抖。

伊春说:“你别怕啦,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一点都不疼!”

足有两寸深的刺伤,说不定还伤到了筋脉,怎么可能不疼?杨慎咬了咬牙,低声道:“师姐,以后我要是再被掳走,只能证明我无用,你不要再涉险来救我。”

她微微一惊:“你是我师弟啊,我怎么可能不救你?这是什么话!”

“我自己无用,不该牵连别人。技不如人,就该拱手让出斩春剑,师姐你若是继承了斩春剑,便替我报仇吧。”

伊春再也忍不住回头看他,映入眼帘的是他惨白的脸,那神情,像是要痛哭出声似的。

她轻声说道:“羊肾,只是一点小挫折而已,你别垂头丧气。要相信自己一定能继承斩春,一定能报仇。”

杨慎只觉眼里一片热辣,急忙用手捂住,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软弱的流眼泪。

手上一暖,是她用力握住了,头顶被她摸了两下,很笨拙的安慰方式,她的安慰话也很笨拙,翻来覆去只有两句:“别难过,别多想,现在不是好好的吗?都好啦都好啦。”

是谁说她迟钝粗鲁,其实她温柔又细致,只是不善于表达,傻乎乎的。

杨慎把额头贴在她手心,声音颤抖:“……师姐,如果只有一个人能得到斩春,得不到的死路一条,你要怎么办?”

伊春愣住,隔了半天,才犹豫着说:“不会吧?得不到的人就要死?”

“我只是说……假如。”

“哦,那我会努力得到斩春剑,然后护着你,不叫任何人来杀你。”

回答得毫不犹豫,想也不用想。

杨慎竟有种想微笑的感觉。他紧紧握住伊春的手,低声道:“那……我也是。师姐,我绝不会让任何人来杀你。”

伊春为难道:“喂,真的是假如吧?这么危险的想法,你怎么想到的?”

杨慎擦了一把脸,终于把头抬了起来,眼睛还有点红,但方才面上那种近乎绝望的神情已经消失了。

他露出一个有点羞怯有点得意的笑,轻道:“给我五十文,我就告诉你怎么想到的。”

……此人以后必然要钻进钱眼里不得超生。

一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风波暂时就结束了,伊春在客栈养伤的时候,偶尔想起遇过的人,狡诈善变如舒隽,仗势欺人如逍遥门,还有那个看着很眼熟的蓝衣公子,每个人似乎都复杂的很,与她十五年来单纯的生活完全不同。

江湖果然是个乱糟糟的地方。

她开始想念减兰山庄里的一切,唠唠叨叨却很疼爱自己的爹娘,严厉冷酷却公正无私的师父,甚至连墨云卿恶声恶气都觉得好温暖。

不知道杨慎会不会也像她一样怀旧。

肩膀上受伤,别的倒还好,就是洗头比较费事。为了避免伤口进水,她从受伤开始就没再洗过头。隔了那么多天,连她自己都觉得味道难闻的很,实在忍不住,索性叫小二送了两桶热水,小心翼翼把头发拆开清洗。

杨慎敲门的时候,她刚好把头发打湿,一时起不来,便叫道:“直接进来啦!敲什么门!”

他一进门便见到此人脱得只剩一层单薄旧中衣,胳膊和背后还磨出了大洞,两根肚兜带子大刺刺的从洞里探出脑袋朝他问好。

“可恶!你有没有一点防备心啊?!这种情况叫什么进来?!”

杨慎忍不住破口大骂,转身便走。

“我洗头又不是洗澡!你这色狼脑子里在想什么东西!”伊春觉得莫名其妙。

杨慎觉得自己迟早要被她气得发疯,他在门上用力一锤,怒道:“你的意思就是不管什么人都可以在他面前敞开衣服洗头?你是吃什么长大的?”

“我当然知道是你才叫你进来啊!你以为我那么蠢吗?”

你就是那么蠢!杨慎无力地吐出一口气,方才一肚子邪火不知道为什么又消失了。

好吧,她说因为是他才没关系,他不承认自己是为这句话突然感到欣喜。嗯,一定是因为同门之谊,没错,同门之谊,他们感情好师父必然也欢喜。

所以他现在蠢蠢欲动,禁不住回头看着她,也不是为了别的,他只是觉得她受了伤行动不便,他身为师弟得出手帮忙。

一件衣服突然罩在伊春身上,替她遮住旧中衣上那些破洞,也遮住泄露出的肌肤。她疑惑地抓着头发抬头看,却见杨慎摞起袖子坐在对面,板着一张脸,沉声道:“我、我好心点,来帮你洗吧!”

她忍不住咧嘴一笑,放心地把头发递给他,垂着脑袋由他将热水淋上去,然后取了皂荚细细搓揉。

“谢谢啦,羊肾你真是个好人。”

他的心头没来由的一跳,双颊忽然有种火辣辣的感觉,慌的很,在她头顶拍了一下,故意说:“脏死了!看盆里水都变黑了!”

其实她不脏,也不丑。

指尖触摸到柔软湿润的头发,像滑腻的绸缎,令他不由自主放柔动作,仿佛稍稍重一点便会伤到她。

她身上披着自己藏青色的粗布外套,略有些大了,朝前倾的时候越发显得她脊背纤细,敲一下只怕会折断。

真不敢相信这样一具还稚嫩瘦弱的身体拥有那么大的力量,杀出血路来救他。

想问问她,那一刻她心里想着什么。是因为他是师弟,是同门,必须要救——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他心底隐隐约约,自己都不敢去想的那些“别的”。

只是问不出口,他也只有静静看着她纤瘦的后颈,那里毛发绒绒,说不出的可爱。又因常年被头发和领子遮住,后颈的肌肤并不黑,而是一种温润的白皙。

看着看着,指尖忍不住轻轻触一下,心底像是要醉了。

杨慎在心里告诉自己:同门,同门,同门……

可嘴里却轻轻唤道:“伊春。”

“嗯?”她答应的很爽快,完全没发现称呼上的变化。

杨慎却有些慌,结结巴巴:“伊春……不,伊、衣服!我是说,你的包袱被舒隽抢走,没换洗衣服所以我帮你买了新衣服!”

伊春把洗好的头发拧干,湿漉漉地提在手上,充满惊喜地四处看,叫道:“咦?羊肾你帮我买了衣服?在哪里?”

他像是松了一口气,指了指床,上面果然放着一件浅蓝色的新罗裙。

伊春欢喜无限地抖开裙子,只觉料子柔软,显然是上乘品。领口与裙摆都绣了兰草,十分精致。但这些都比不上裙子的颜色,像晨光初现的天空,最薄最透明的那一层蓝。

她不可思议地回头看杨慎:“好漂亮!谢谢你,羊肾!”

他清了清嗓子,脸上红得厉害,别过脑袋不看她,故作自然地说道:“不用客气啦……你救了我嘛。还有旁边那个小包……我不太会挑这些东西,你要是不喜欢就丢了吧……”

伊春拿起衣服旁那个小包,还没来得及打开,里面的东西便沉甸甸地滚落下来。却是一朵蓝色珠花并着两枚珍珠耳环。

她小心翼翼拿在手上仔细看,轻道:“我喜欢,羊肾你很会挑东西,我真的很喜欢。”

他心里一颗大石头稳稳落下,低着头说:“那……你喜欢就好。不枉我跑了两三天……”

原来她养伤这几天总不见他人影,是专门给她买东西去了。

伊春感动的同时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她把珍珠耳环和衣服捧着看了半天,突然回头:“很贵吧?你该不会把十两银子全花光了?!”

杨慎瞪了她一眼:“我怎会像你大手大脚。在逍遥门的时候,那个女公子给我换上的衣服很值钱,我把它给卖了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的衣服和首饰!伊春突然觉得晕眩,她活了十五年,从来没有过这么昂贵的衣物。当下毕恭毕敬地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与首饰一起小心放进包袱里,只差双手合十给它们行礼跪拜。

杨慎低声道:“你……不想穿么?”

伊春回头对他微微一笑:“不是啦,衣服和首饰太漂亮,舍不得穿。等天气和我的伤都好了,再穿着出去玩。”

他也是一笑,摸着鼻子不知说什么好。

忽觉她走过来,一把将他浓密的额发拨上去,手心按在额头上,惊得他一颤,竟有些气息紊乱。

她凑过来仔细看看他的脸,他也被动看着她的,心慌意乱地想着她真的不丑,就是黑了点,再养一阵伤,皮肤恢复白皙,配上那双黑白分明充满灵气的眼睛,一定非常漂亮。

伊春看了半天,眼睛笑得弯弯,像个月牙儿,单纯又直率。

“把头发弄上去啦,这样才精神。”

杨慎垂下眼睫,又觉她的手离开额头,留下皂荚清爽的香气。

他轻道:“……好,师姐喜欢的话,我以后就把头发弄上去。”

伊春把长发铺在窗台上,让风徐徐吹干。阳光照在她身上,软软的一层金边,她时不时还撑着脑袋打个大呵欠,懒洋洋的。

像一只猫,杨慎想。

只是不能摸一摸。

潭州每到三月中旬在邻近的开福寺都有庙会,热闹非凡。

伊春的伤虽然还没好全,但此等热闹说什么也不能错过。她换上了杨慎新买的罗裙,在镜子前左照右照。

铜镜里那位小姑娘似乎白了一些,也不知是由于养伤在客栈里捂白了,还是这衣服颜色衬得皮肤白,比以前的邋遢模样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杨慎看一眼便垂下头,半晌方道:“……很适合你,蛮漂亮的。”

伊春小心翼翼提着裙摆下楼,一面在他胳膊上一捏:“今天一定要小心走路,五两银子的衣服可不能糟蹋!”

他于是只有干笑一声。

街上人群熙来攘往,大道正中有人舞着辟邪狮子铿铿锵锵,敲锣打鼓地闹过去。两旁还有各色小贩摆了很长的摊子,招呼人们过去看。姑娘们裙上的彩带随风飘舞,好像整个天空都变成了五光十色的。

伊春拿着两只泥猴子舍不得放手,杨慎对木头做的各色面具兴致非凡,最后每人手里捧着一堆东西去开福寺烧香求签。

庙里的老师傅见到他俩便摸着白胡子笑:“是来求问姻缘的吧?”

杨慎手忙脚乱地摆手:“不、不是!”手里的东西险些一股脑掉地上,他实在是心虚的很。

白胡子师傅笑道:“贫僧明白,来问姻缘的人都不会承认。二位施主请进吧。”

“我真的不是……”他着急的辩白还没说完,伊春在他袖子上扯了一把:“进去啦!不是挺好玩的吗?看你以后会娶个什么样的妻子啊?”

他怀里的东西马上叮叮当当掉了一地,好不狼狈。

最后还是恭恭敬敬烧了香,捧着签筒虔诚地摇动。

他心里求的是什么结果?自己也不明白。忍不住悄悄睁开眼,望着跪在身边的那个淡蓝身影。她粗枝大叶的,随便晃了两下,很快便掉出一根签,被她捏着欢快地跑出去找签文了。

很想知道她求的是什么,姻缘顺利?嫁得一个怎样的如意郎君?摇签筒的时候,她会不会像他,有那么几个瞬间,不能自主的,在脑海里浮现她的一角衣袂。

正因为那偶尔出现的身影,令他不由自主的虔诚。

他在期盼,真的期盼。

一根竹签掉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捏着,去外面找签文。

年轻的小沙弥递给他一个红纸包,笑道:“恭喜施主,这是上上大吉签。”

杨慎竟忍不住勾起了唇角,傻瓜似的答应一声,然后急急回头寻找她的踪影。

寺院里的银杏树刚刚长出嫩绿的叶片,上面挂满了众人求来的签文,红红白白的颜色,映着新绿,分外醒目。

伊春就站在树下,学那些人,将签文系在一根枝叶上。阳光顺着枝叶淌下,落在她浓密的发上,她的神情带着孩子气的专注,嘴唇微微撅着。因为笨手笨脚怎么也系不好,所以急得直皱眉,不耐烦里还有着倔强,非要完成这项任务似的。

他便慢慢走过去,接过签文,轻轻松松地替她系在树枝上。

“是什么签?”他装作无意的问。

伊春耸耸肩膀:“中平啦,看样子我的姻缘也就那样,没什么看头。”

杨慎咳了一声,把手放在唇边,低声道:“也不能这样说……以后的事,说不准。”

她见他捏着自己的签文像捧个宝贝,不由伸手抢过来看:“哇!上上签!好福气啊!你以后肯定能娶个好老婆!”

他急忙把签文抢回来,小心折叠,放进怀里:“别乱说。走吧,前面还有许多没看的呢。”

出了开福寺没走几步,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尖尖响起:“这种破衣烂衫你也好意思要价三两银子?!三文钱还差不多吧!”

伊春一听有买衣服的,赶紧扯着杨慎一起过去看。她的包袱被舒隽抢走,能穿的女装只有杨慎给她买的这件了,日后骑马赶路穿这种衣服肯定不行。

刚靠近那摊子,忽听摊主的声音脆生生说道:“这位姑娘,俗话说得好,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衣服呢,也不能单纯凭外表就认定它不值钱。你看这布料,很像粗布对不对?错!其实这是真正的天蚕丝织就。看看这针脚,看看这做工!你有见过这么细致的粗布衣服吗?实话告诉你,我原本是在京城里给大官家里做书童的,因着年纪渐大,夫人怕我带坏了少爷,便寻了由头将我赶走。这几件衣裳,是我趁夜偷出来的。大官儿穿的衣裳,可能是粗布吗?”

那姑娘倒被他说得犹豫起来,拿着衣服舍不得放手。

伊春越听那声音越耳熟,赶紧拨开人群探头一看,跟着大叫一声:“小南瓜!”

再低头看看摊子上摆的衣物,居然都是她的!那舒隽抢走她包袱,居然还让手下拿出来卖。卖便卖吧,居然还要欺诈勒索,粗布衣服给说成天蚕丝的,要价简直离谱。

小南瓜一见她,立即用手拍了拍额头,叹道:“完蛋,生意是做不成了。”

伊春抢过摊子上的衣服,急道:“这是我的外衣!这是我的裙子!啊!连我的破靴子你也要卖!”

小南瓜嘻嘻干笑道:“姐姐别气,不是我的主意,是我家主子逼我来着,我也不想的。”

她索性把衣服全抱起来,怒道:“不许卖!全都还给我!你家主子太过分了!”

小南瓜只好一直笑,左右瞅瞅,找了个空隙想溜,不防后背心被伊春一把抓住。

他跟着舒隽也学了一两年武艺,自信逃命本领一流,谁想在她面前半点也施展不开,只得继续回头傻笑。

“姐姐,你别怪我,是我家主子的错呀!”

他满脸讨好的笑。

伊春说道:“你家主子在哪里?带我们去见他。”

他眼珠子滴溜溜的转,飞快答道:“他现在不在潭州,出去办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要不我帮姐姐带个话?姐姐现在住哪里?”

伊春果然老老实实要说住在客栈,杨慎拉了她一把,抬手轻轻捏住小南瓜的脸,似笑非笑:“你主子不在,找你也一样。这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小南瓜果然立即改了口风:“好好,我认输。你们跟我来,带你们去见主子!”

舒隽和伊春他们居然住在同一个客栈,只隔了两个客房而已。

她敲了半天门,里面才传来一阵懒洋洋的脚步声,吱呀一声拉开大门。门后正是那张俊秀又纯善的脸,头发披着衣服敞着,满脸睡意朦胧。

他早已认不出伊春,揉着眼睛很不耐烦:“有事?”

伊春说道:“有。虽然你偷了我们的马,还偷走我的衣服拿出去卖,而且我师弟出事的原因也在你身上。不过你还是救了我们两人,所以我要亲口和你说一声谢谢,多谢你救了我俩。”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舒隽呆了一会儿,瞪圆了眼睛把伊春仔细打量一番,跟着恍然大悟:“哦哦,是你……今天好像变漂亮了,没认出来。”

伊春嘿地一笑,朝他抱拳:“没事啦,告辞。”

转身刚走了两步,忽听舒隽在后面懒洋洋地说道:“你既然道谢也要有点诚意,好歹请客吃顿饭嘛。”

请客吃饭?!杨慎不禁为此人的厚脸皮深深动容,世上居然真有把无赖当作荣耀的人!

舒隽理着垂在肩下的长发,慢悠悠地又道:“其实那天为了救你们,我可是暴露了身份,等于和逍遥门结下怨仇。请我吃顿饭,怎么也不算过分。”

伊春想了想,点头道:“你说得对,我应该请你吃饭。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舒隽露出一抹“你果然上道”的笑,把门一关:“请稍等一会儿。”

小南瓜上下看看伊春,低声道:“姐姐,你是真心要请客吃饭?”

伊春笑道:“当然是真的,请客还有假的吗?放心,我有钱。”

小南瓜再看看她,不说话了。

杨慎脸色有些不好看,拉拉她的袖子:“师姐,你过来一下。”

两人走到一边,他轻道:“你无缘无故请什么客?难道不是打算找他们麻烦?”

伊春奇道:“我为什么要找麻烦?确实是他救了咱们呀,请客吃饭是应该的。师父也说走江湖的时候多结交朋友没错。”

杨慎紧紧皱眉:“就算是结交朋友,你与他结交什么?你不觉得他脾气古怪吗?何况事情本来就是他惹出来的,救人之后他也牵走咱们的马了,等于两不相欠。”

伊春笑了笑:“我算不清楚这种账啦,反正他救了我们,为人处世,每件事都算得那么清楚,不肯吃一点亏,岂不是很累?”

杨慎见她一派霁月光风,毫无阴暗的模样,倒也说不出什么来,只好使出杀手锏:“请客的钱我可不出。”

伊春却一点也不恼,笑眯眯地拍着自己的荷包:“放心啦,我请客!怎么会让师弟掏钱?”

他这下真的说不出一个字了。

舒隽推门出来的时候,换了一身浅碧色春装,眉目疏朗,温如美玉。他似乎常穿颜色鲜艳风骚的衣裳,可在他身上偏偏十分贴切,丝毫感觉不到轻佻气息。

“走吧。”他笑,一双黑琉璃似的眼珠,灵气十足,“姑娘打算请在下去哪里吃饭?”

伊春想了想:“潭州我还不熟悉,我看这家客栈楼下就有吃的,叫几个小炒就行啦。”

舒隽微微一笑:“不好,这家客栈做的菜根本不能吃。我倒知道个好去处。”

“好啊,你说。”伊春一点意见也没有。

结果就是他们被带到潭州最大最贵的酒楼,名为豪庄。

杨慎见那华美的楼宇,门前随风摇曳的各类彩色灯笼,腿肚子不由自主打颤,担忧地看看伊春干瘪的荷包。她难道还看不出,这个舒隽根本是耍着她玩吗?这顿饭吃下去,只怕把她卖了也凑不齐菜钱。

四个人神情各异地进了豪庄,直接被带入雅座,两个香喷喷的小姑娘来送手巾,望着舒隽和杨慎清俊的容貌都有些脸红。

“上茶吧。如今正是品龙井的好时节,不尝尝雨前龙井,人的一生都不能算圆满。”

舒隽朝伊春笑了笑,貌似询问。

她爽快地点头:“好啊,就上雨前龙井。舒隽,小南瓜,羊肾,你们喜欢吃什么随便点,不要客气。”

事实证明,对面主仆两人根本没有客气的打算,江鲜时令菜点了满满一桌子,再来三个人也吃不完。

每上一道菜,舒隽都要儒雅地解释一下:“这是清蒸鲥鱼。此鱼还有个别名叫惜鳞鱼,只要摸到它的鳞片,它便乖乖不动由人捕捞。寻常鱼类都要刮鳞而食,此鱼的风味却在鱼鳞。”

“这是○○○,典故是……”

“这是×××,别名……”

杨慎眉头越皱越深,充满忍耐地抬头看伊春,她居然一点不耐烦都没有,听得津津有味,充满乐趣。

此人的神经果然比老竹子粗。

两个香喷喷的小姑娘又红着脸来送酒,坛子封口揭开,浓烈的酒香便蔓延开。

舒隽拿起酒杯,道:“此为汾酒,虽然有些烈,味道却是极好的。来,我敬姑娘与少侠一杯。”

伊春赶紧摆手:“不,我不会喝酒。抱歉啦,用茶代替可以吗?”

他双眼微微一眯,轻笑:“姑娘随意便是。”

伊春也跟着笑:“不用姑娘姑娘的,我叫葛伊春,这位是我师弟羊肾。我们是减兰山庄的人,你呢?”

舒隽扶着下巴想了半天:“这个么,我也说不清。我的师父很多,想不起谁是谁。”

根本是敷衍!杨慎不由皱起眉头。他真恨不得马上拉着伊春离开,饭菜钱就让这对无耻的主仆来付。这种人根本没有结交的必要,拿别人的诚心当作狗屎,江湖上最不缺这种败类。

估计是怕伊春不付钱,或者发现他们的阴险用心,这个舒隽嘴上好像抹了蜜,和先前根本是两个人,称呼从“姑娘”变成了“葛姑娘”,现在又变成了“小葛”。

“小葛年纪轻轻,却身手不凡,想必是尊师的得意弟子。日后行走江湖,定然能做一代女侠。”

奉承的如此肉麻,杨慎觉得鸡皮疙瘩一片一片生出来,扶着额头十分无力。

伊春脸上却有些泛红,捧着杯子轻声道:“你怎么知道?其实我一直都梦想做大侠。”

舒畅笑得很敷衍:“原来如此,小葛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雄心壮志在胸间,在下佩服,佩服。”

佩服个鬼!杨慎觉着自己再也不能忍受了,嘴皮翕动一下,正要说话,忽听隔壁雅间传来一阵女子的哭声,哀哀切切,十分可怜。

众人一齐探头去望,就见隔壁雅座门敞着,先前在逍遥门见到的那个蓝衣公子正面无表情地坐在正中,周围或坐或站,约有三四个人。另有两人跪在那公子脚边,哭声哀切。

“又是他。”伊春微微皱眉,怎么到处都能见到这个人?

舒隽望了一眼便不再看,殷勤地给他们添茶夹菜。

杨慎低声道:“师姐,你认识他们?”

伊春摇头:“不认识,不过上次在逍遥门见了一次,他突然出手拦我,很讨厌。”

晏少爷看也不看脚边两个哭倒的人,像是没听见一般,手里的白瓷茶杯缓缓转着。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渺渺江水之色,仿佛只是单纯在欣赏美景。

身边那个斗笠男却有些忍不住,劝道:“你这奴婢好不省事,既然早已将你逐出去,亦给过遣散的钱财,如今怎的还缠着晏少爷不放?”

那女子浑身披麻戴孝,哭得双眼通红,颤声道:“昔日公子在府中大肆清理下人,奴家不明不白被赶了出去,求了殷总管半日,他方告诉奴家是公子招惹了仇家,怀疑府里有内奸。奴家打小便是在府上长大的人,早已将那里当作自家一般。公子若是嫌弃奴家懒惰要赶奴家走,绝不敢有怨言。但奴家绝不能忍受这种不白之冤!如今奴家老母业已病逝,只留老父一人,奴家身无分文,连棺材钱也凑不齐。奴家不敢说为府上尽心尽力服侍,但好歹也曾为公子研墨添香,不敢有半点不恭,公子于心何忍!”

她说得极凄婉,身边那人白发苍苍,想必就是她的老父亲了,满面垂泪只会磕头,其情可悯。

隔壁伊春他们早已不吃不喝,全都瞪圆了眼睛朝这边张望。

晏少爷放下茶杯,忽而低头看了她一眼,跟着淡道:“殷三叔,给她二十两银子吧。”

斗笠男答应一声,立即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裹,送到女子面前:“银子拿去买两块地,岂不比给人做奴婢来得好。这是少爷的恩情,不要再辜负了。”

女子惨然一笑,却并不接,轻道:“奴家今日来求公子,并非为了要钱。公子疑心有人出卖他,赶走了许多人。奴家只想不到自己也身在其中。人活一世,没有什么比得上清名,奴家但死无妨,却绝不能背负出卖主子的恶名!求公子大恩大德,收奴家回府继续做工,银子奴家绝不敢贪图,但求洗脱冤情罢了!”

原来她是想求晏少爷收她回去。

晏少爷沉默良久,忽然说道:“听闻江湖上传言,晏某的脑袋百两黄金一颗,一只手也能卖到二百两白银。想不到晏某居然这般值钱,引得众人趋之若鹜。你呢?他们给你多少钱,让你来演这样一出戏?”

女子脸色一阵惨白,凄声道:“公子何出此言!”

晏少爷微微一笑:“我不是吓唬你,也并非信口胡诌。一来,我身边丫鬟虽多,却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你双手粗糙,应当是在厨房或者洗衣房做工,研墨添香之事只怕未必吧?二来,我来潭州,也不过三日,家中父亲还未得知,你是从何处得知行踪的?”

那可怜的女子面如土色,只会哭了。

晏少爷轻轻靠在椅背上,像是有些疲惫,吐出一口气,低声道:“你走吧,不要有下一次。”

女子将老父扶起,搀着走向门口,忽而停了一下,说:“公子不相信奴家也罢。无论如何,奴家这条命终究是丧在公子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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