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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五年一月
桑德拉·菲洛探查彼得·霍布森的记忆。
她得知,彼得·霍布森的恐惧始于十六年前,即一九九五年。那时,他还没有成为震惊世界的关于科学和信仰的争议中心。确切地说,当时他只有二十六岁,不过是多伦多大学正在攻读生物医学工程硕士学位的研究生一个在生活中将要遭受打击的学生……
彼得·霍布森宿舍的电话铃响了。“我们有一个食人,”是柯法斯的声音,“你来不来?”
食人,即死人。彼得试着使自己习惯柯法斯的残酷。他揉揉眼睛,从睡眠中清醒过来。“好好吧,”他尽力说得更自信一点。“当然,”他说,“我肯定来。”
“玛米柯尼将要开展切割行动,”柯法斯说,“你可以操作心电图仪。这将占据你实习的好大一块。”
玛米柯尼,斯坦福大学培养的外科移植医生,六十来岁,手像雕像一样稳。他收集人体器官。上帝呀,他需要这东西。
“多久以后?”
“两个小时,”柯法斯说,“小孩正接受全面的生命维持,以便保持尸体新鲜。玛米柯尼还在米西索加[1],他需要两个小时才能到达这里并做好准备。”
小孩,他说的是小孩。有的小孩生命太短暂。
“发生什么事了?”彼得问。
“交通事故,一辆别克从小孩身旁擦撞过,把他抛到了空中。”
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彼得摇摇头,“我在听,”他说。
“第三手术室,”柯法斯说,“一个小时后开始准备。”他挂断了电话。彼得匆匆忙忙穿好衣服。
彼得知道,他不应该做这个,但是他情不自禁。在去往手术室的路上,他在急诊中心停了下来,查看了旋转纸架上的铝笔记板。一个被窗户的平板玻璃割伤的小伙子在缝伤口。另一个人摔断了胳膊。刀伤。胃绞痛。啊——
恩佐·班德罗,十七岁。
为了拯救这个小孩,外科组已给他注射过多巴胺[2],而且已经特意给他脱水,希望减少常见的与严重脑受伤有关的脑肿大。过量的多巴胺可能会损害心脏肌肉。
根据记录,凌晨两点十四分,医生开始使他的身体脱水并且给他注射药液。最新的记录表明他的血压依然过高——多巴胺的效果——但是应该很快会降下来。
彼得翻了翻记录。
血清报告:恩佐没得肝炎和艾滋病。血球计数及抽血检验看起来也不错。
这是一个极好的器官捐献者,彼得想。
悲剧还是喜剧?恩佐身体上的器官将会拯救六个人的生命。
玛米柯尼会先取出心脏,需要三十分钟的手术。然后是肝,要两个小时的工作。接着,肾脏组会取出他的肾脏,又要一个小时的主刀。然后,角膜。最后,骨头和其他组织。
不会有太多的东西留下埋葬。
“心脏将运往萨德伯里[3],”莎利说,“他们说,交叉匹配很成功。”
彼得把笔记板放回旋转纸架,然后穿过了通向医院其他部门的双重门。去手术室有两条同样好的路线。他选择了经过小礼拜堂的那一条。
他不信仰宗教。在他老家萨斯喀彻温省的家人是加拿大白人中产阶级清教徒。他最近的一次去教堂是参加一个婚礼,再上一次是参加葬礼。
从走廊上他能够看见班德罗夫妇坐在中间的靠背长椅上。母亲在轻声哭泣,父亲的一只手臂放在她肩上。父亲的皮肤呈深棕褐色,穿着格子花呢的工作衫,上面还有水泥印迹。他可能是个砌砖匠。多伦多很多意大利人的后代都从事建筑业。他们二战后来到这里,不会说英语,只有通过干体力活使孩子的生活过得好一点。
但是现在,这个男人的孩子死了。
小礼拜堂在宗教派别上保持中立,但父亲还是向上望,似乎可以见到礼拜堂墙上的十字架,看见耶稣吊在十字架上。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而在萨德伯里的某个地方,彼得知道,一场庆祝活动正在进行着。心脏快要运到了,一个生命将得到拯救。那里的某个地方充满欢乐。
但不是这儿。
彼得沿着走廊继续向前走。
彼得来到了净化室。从一扇巨大的窗户望过去,他能够看到手术室。手术组的大多数成员已经准备就绪。恩佐的遗体已经被准备好:躯干已经剃洗干净,涂了两层铁锈色的碘酒,外科整形后平放在手术台上。
彼得试图看看在训练时要求忽视的部位——捐献人的脸。彼得看不清脸上太多的部位,因为恩佐的头大部分都被一层薄薄的纱布包着,露出来的只有通风管。移植组刻意漠视捐献人的身份,他们说这样使手术更容易完成。彼得可能是惟一知道这男孩姓名的人。
手术室外有两个净化槽。彼得开始常规的长达八分钟的擦洗消毒手和胳膊,水槽上的数字化计时器记录擦洗消毒的时间。
五分钟后,玛米柯尼大夫来了,然后开始在另一个净化槽里擦洗消毒。他的头发呈钢铁一样的灰色,下巴突出,看起来更像一个超级英雄而不是外科医生。“你是?”玛米柯尼擦洗消毒时问道。
“彼得·霍布森,先生。我是生物医学工程研究生。”
玛米柯尼微笑着说:“彼得,很高兴见到你。”他继续擦洗消毒。“原谅我不能和你握手,”他说,一边哈哈地笑了。“你今天的任务是什么?”
“按照我们的课程作业要求,我们应该有四十个小时的与医疗技术相关的实践的记载。我的论文指导老师柯法斯教授安排我今天操作心电图仪。”他停了停说,“如果方便的话,先生。”
“好啊,”玛米柯尼说,“边观察边学习吧。”
“我会的,先生。”
彼得的净化槽上的计时器响了。手阴凉阴凉的,他不习惯这个。他把滴着水的手臂举到胸前,一个消毒护士把毛巾递给他。彼得拿着毛巾擦干手,然后穿上她举着的绿色无菌制服。
“手套多大?”她问。
“7号。”
她撕开一个袋子,取出橡胶手套,快速放进他的手中。
彼得进入手术室。头顶上,十二个人正通过观察长廊的玻璃天花板注视这里。
屋子中间的手术台上放着恩佐的尸体。他的身上插着好几根管子:三根容量管,一根监测血压的动脉管,一根中央静脉管绕进心脏监测水合作用水平。
一位年轻的亚裔妇女坐在凳子上,双眼注视着容量检测器、二氧化碳检测器和容量灌注泵。
彼得进来之前,她也观察架在恩佐头上的心电图仪示波镜。
彼得坐在示波镜一旁,调了调显示器的亮度对比。
脉搏正常,没有迹象表明心肌受到了损害。
彼得打了个寒颤。从法律上说男孩死了,但他还有脉搏。
“我姓华。”亚裔妇女问,“你是第一次?”
彼得点点头。“我以前见过好几起手术,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
华戴着口罩,但彼得可以看到她的眼睛笑得起了皱纹。“你会习惯的。”她说。
屋子对面,锃亮的面板上夹着恩佐的胸部X光透视。双肺没有坏死,影像中间的心脏看起来很好。
玛米柯尼进来了。大家都转过来看着他,好像他是乐队指挥一样。“各位早上好,”他说。“我们开始工作,好吗?”他走到恩佐身旁。
“血压下降了一点点,”华说。
“晶体溶液,”玛米柯尼望着显示器说。“我们加入一点多巴胺。”
玛米柯尼站在恩佐的右边,紧靠着他的胸部。玛米柯尼的对面是一个负责消毒的护士,护士身旁是一个握着腹壁牵引器的外科助手。五个一公升装的盛着冰冷的格林氏乳酸盐的容器整齐地排放在一张桌子上,以便能被迅速地倒入胸腔。还有一个护士拿着六份密封的红血球正准备离开。彼得尽量不挡着床头附近的通道。
彼得身边是灌注师。他是印度锡克教徒,头巾上还戴着一顶帽子。他仔细地看着一系列标着体温遥控、动脉出口和强心剂吸管的显示器。他旁边还有一位技师,正在认真地观察供氧器黑色风箱的起伏,确保恩佐均匀地呼吸。
“我们开始,”玛米柯尼说。
一个护士进来,向恩佐的身体里注射了什么。她对着用细线从屋顶上吊下来的麦克风说:“肌肉闭锁液上午十点○二分注射。”
玛米柯尼要了一把手术刀,从恩佐的喉结开始往下直切到胸的中部。手术刀很容易地割开了皮肤,沿着肌肉和脂肪往下移动,最后碰到胸骨发出一声响声。
心电图仪微微抖动着。彼得瞥了一眼华的监测器,恩佐的血压也在上升。
“先生,”彼得说,“病人的心率开始不正常。”
玛米柯尼斜眼看了看示波镜。“很正常,”他说,好像很生气受到打扰。
玛米柯尼把染红了的光滑的手术刀还给护士。护士递给他胸骨锯,他打开了锯。锯子发出的嗡嗡声淹没了彼得心电图仪的哗哔响声。锯子旋转的刀刃穿过了胸骨。胸腔里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这是变成粉末的骨头的气味。胸骨一切开,两个技师就拿着胸括器走了过来。他们摇动胸括器的曲柄,直到每秒跳动一次的心脏露出来。
玛米柯尼抬头向上望。墙上是数字局部缺血计量器,它将在他切心脏时开始运行,测量没有血液流向心脏的这段时间。玛米柯尼身旁有一个装满生理盐水的塑料碗,心脏的淤血将在那里冲洗掉,然后被转移到装满冰块的圆顶容器,空运到萨德伯里。
玛米柯尼又要了一把手术刀,弯下身来把刀朝心包膜切过去。然后,正当他的刀刃在心脏四周的膈膜行进时——恩佐——这个法律上死亡了的器官捐献者——的胸部大大地鼓了起来。
供氧器周围的呼吸管旁传来了一声喘息声。过了一会,又传来一声喘息声。
“天啊!”彼得轻声地说。
玛米柯尼看上去很愤怒。“再来一剂肌肉闭锁液。”他戴着手套的手指急速地指着一个护士说。
护士走过来,又注射了一针。
“各位,看看我们是不是可以完成这个该死的任务,同时又不让捐献人死去,好吗?”玛米柯尼的声音充满了讽刺。
彼得目瞪口呆。玛米柯尼带着取出的心脏离开了。这里已经不需要心电图仪的操作人员,彼得就上楼进了观察楼层,注视着人们收拾那里的场面。一切结束后——当恩佐空空的躯体被缝合,用车载着送到停尸房后——彼得摇摇晃晃地来到净化室。他找到了正在脱手套的华。
“这是怎么回事?”彼得问。
华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她很累了。“你是说喘息声?”她耸耸肩,“时有发生。”
“但是恩佐——捐献者已经死了。”
“当然死了。但是他处于生命维持状态。有时会有反应。”
“肌肉闭锁液是怎么回事?肌肉闭锁液是什么东西?”
华正在脱她的手术袍。“肌肉麻痹剂。他们必须用这个。如果不用,有时捐献器官者的双膝会在你的手术刀切入胸部时朝胸部蜷缩。”
彼得吓呆了。“真的?”
“嗯,”华把手术袍扔进篮里。“这只不过是肌肉反应。麻醉尸体是例行程序。”
“麻醉尸体……?”彼得缓缓地说。
“是啊,”她回答。“当然,黛安娜今天显然没有做好她的工作。”华停了停。“当它们开始那样运动时我就心惊肉跳。但是,嘿,对于你来说那就是移植手术。”
彼得的钱包里放着一份女友卡茜·邱吉尔时间安排表的复印件。他在读研究生一年级,卡茜在读化学专业本科四年级。还差二十分钟她就要结束今天的最后一节课——聚合体学。彼得迅速跑回校园,来到她教室外的大厅等她。
课结束了,卡茜活泼地与女友贾斯敏聊着走了出来。贾斯敏第一个看到了彼得。“嘿,”她笑了,拉拉卡茜的衣袖,“看看谁来了。是好好先生。”
彼得淡淡地朝贾斯敏笑笑,实际上眼睛却只盯着卡茜。卡茜有一张瓜子脸,一头长长的黑发和一双大大的蓝眼睛。像往常见到彼得一样,她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尽管今天早些时候发生了那样的事,彼得还是情不自禁地笑了。每次都是这样。彼得和卡茜之间有一种爱的电流——贾斯敏和其他的朋友经常这么说。
“我要离开了,不打扰你们这一对情侣,”贾斯敏还在笑。
彼得和卡茜跟她说了再见,然后拥抱轻吻。
在二人亲密接触的短短时刻,彼得觉得自己被注入了新的活力。他们已经约会三年了,每一次拥抱仍然有奇特的感觉。
轻吻后,彼得问:“你今天准备做什么?”
“我本来打算顺便去艺术系看看是不是可以用用窑炉,不过我可以等到以后,”卡茜说,她的声音中透着调皮。他们头顶上的霓虹灯管已经拆除了,为减少开支的缘故。但是,卡茜的笑容为彼得点燃了整个走廊。“有什么打算?”
“有。我想让你陪我去图书馆。”
又是令人心动的笑容。“我想我们俩都不会有那么安静,”卡茜说。“即便我们在那种可能被人遗忘的地方,比如说加拿大文学区,我还是怀疑我们的声音会打扰别人。”
彼得忍不住笑了,他低下头来又吻了她。“以后再说吧,”他说,“今天,我需要你帮忙做做研究。请吧。”
他们手拉手朝前走。
“研究什么?”
“死亡,”彼得回答。
卡茜的眼睛睁大了。“为什么?”
“我今天在做我实习科目的额外作业——在一个心脏移植手术中操作心电图仪。”
卡茜的眼睛闪了闪。“那肯定有意思。”
“是,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我认为在他们开始取出捐献者的器官前,他并没死。”
“哦,真的吗?”卡茜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伸过去轻轻拍拍他的胳膊。
“我是认真的。手术开始时他的血压上升,然后心率增加。那些都是紧张的典型症状,或者甚至是痛苦。然后他们麻醉了他的身体。想想,他们麻醉了一个被认为已经死了的身体。”
“真的?”
“真的。而且手术医生切心包膜时,病人喘了一口气。”
“我的上帝。医生做了什么?”
“要了更多的肌肉麻醉剂注入病人的身体,然后继续手术。其他的人好像都认为那样做非常有道理。当然,手术结束时,捐献者的确死了。”
他们离开了拉什·米尔楼,然后往北朝布洛街走过去。“你想找到什么?”卡茜问他。
“我想知道他们开始切除一个人的器官前是如何判断他是否已经死亡的。”他们在图书馆寻找了大约一个小时后,卡茜来到彼得的阅览桌前对他说:“我找到了。”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在膝盖上把厚书放平。“这是一本关于移植程序的书。书中说,移植的问题在于人们从来不让尸体脱离生命的维持。如果那样做了,器官就会变坏。所以,即便捐献者被宣布死亡,他们的心脏还是不会停止跳动。就心电图而言,那些被认为死了的人跟你我一样。”
彼得兴奋地点点头。这正是他希望找到的东西。“那么,他们怎么认定一个人是否死了呢?”
“一个方法是把冰冷的水喷入那个人的耳朵里。”
“你瞎说,”他说。
“我说的是真话。这里说即便那个人处于深度昏迷状态,那样做也会彻底使他不知所措。而且同时会引起呕吐。”
“这就是惟一的测试方法?”
“不是。他们还摩擦捐献者的眼球表面,看他是否会眨眼睛。而且他们拔出——你们叫它什么来着?呼吸管?”
“气管内呼吸器。”
“对,”她说,“他们把那东西拔出一小段时间,观察身体对氧气的需要是否会引起捐献者重新开始自主呼吸。”
“那么脑电图呢?”
“这是一本英国的书。写书的时候,法律还没有要求他们运用脑电图来判断死亡。”
“不可思议,”彼得说。
“但是在北美,他们肯定用这些方法的,难道不是?”
“我想是的,在大部分权限下。”
“你今天见到的捐献者在被宣布移植器官前他的脑电图肯定变成了直线。”
“可能吧,”彼得说,“但是在我修的有关脑电图的课上,老师谈到了一些人,他们在脑电图完全变成直线后还有一定的脑活动。”
卡茜面部有些失色。“尽管如此,”她说,“即便捐献者在某种细微的意义上还活着……”
彼得摇摇头。“我不确定是不是在某种细微的意义上。他的心脏在跳动,大脑在接受氧化的血,还有迹象表明他感受到痛苦。”
“就算是这样,”卡茜说,“就算一切是真的。一个长时间没有显示活动的大脑肯定受到了严重损伤,这也是真的。你在讨论植物人。”
“可能吧,”彼得说,“不管活着的人的大脑可能有多大的缺陷,从死者身上收割器官与从活人身上剥夺器官还是不一样。”
卡茜打了个寒颤。然后她又去寻找。
很快,她找到了底特律亨利·福特医院进行的长达三年有关心搏停止病人的研究。插入他们血流的导管探测到,四分之一的被诊断为没有心跳的人实际上有心跳。报告暗示:病人被过早地宣布了死亡。
同时,彼得也发现了几篇自一九八六年以来的《伦敦时报》的相关文章。心脏病专家戴维温赖特和其他几位资深医生因为对于捐献者什么时候实际死亡存在争议,拒绝在伦敦进行器官移植手术。他们在提交英国皇家医学院会议长达五页的信中提出了他们的忧虑。
彼得把文章展示给卡茜。“但是会议认为他们的忧虑毫无根据,”卡茜说。
彼得摇摇头。“我不同意。”他直视她的眼睛,“明天恩佐·班德罗的讣告上会说他死于车祸引起的脑部损伤。事实不是这样。我亲眼看见恩佐·班德罗死的,他死时我就在那儿。他是在心脏从胸腔中被取出时给杀死的。”
【注释】
[1] 加拿大东南部城市。
[2] 一种治脑神经病的药物。
[3] 加拿大南部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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