堰都城 四月十四日 阴 晚间有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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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堰都城 四月十四日 阴 晚间有雾

自开春以来,很少有过如此晴朗的夜晚。天色明朗如水,时辰还早,星星们都还没有上来,一溜弯月挂在蓝幽幽的苍穹之下。

那团笼罩堰都城三个多月的浓云还没有散去,但是就只那么一团,紧紧地趴在祁洲平原上,如果不是微微反射着银光,乍一看上去还以为是座不高却极广大的山丘。堰都城位于祁河冲击平原的正中故河道遗址的位置上,本来是多沙和砾石的地区,也不知道徐人用了什么法子,居然将如此巨大高耸的城池牢牢地建在河道上。祁河进入平原后,除了主河道,还有许多股分流通过地下河分布在平原各处,因此堰都城四周随季节不同,任何时候都有沼泽分布,堰都城那高达十余丈的外墙成为抵御水患的牢靠屏障。

寅时三刻时分,两条黑影接近了那浓雾深锁的城池。两个人都又累又饿,在一处小土堆上停了一会儿。

在他们的右边很近的地方,是一座云的山峰,而左边很远处,则是一座光的高原。

那是由天子的孪生兄弟、执政周公姬瞒率领的征徐大军的营地,离开堰都城还不到三十里,白天可以看见一队队来自全国各地的诸侯军队在营地中进出,晚上燃起灯火,连夜开工建造巨大的攻城机械,隔了这三十里地,工地上的轰鸣声还听得清清楚楚。

那两人坐在黑暗中,远方的灯火在他们脸上跳动,赫然便是不久前才从齐军手上捡得性命的那一老一少。看了良久,那少年从怀里掏出一个拨浪鼓,咚咚咚地摇着,那鼓把儿上吊着一块白璧,反射着温润的微光。少年听着鼓声,脸上露出冷冷的微笑,道:“姬瞒真的以为这些东西吓得倒徐国的武人?”声音虽然稚嫩,却有着成年人才有的语气。那老者叹息道:“真正的武人,自然是不怕的……少主,老奴担心的,是那些深宫里养尊处优的人……过惯舒适日子的人,什么苦都吃不来的。”

那少年深以为然,咬着牙道:“放心,我不会让那些人有机会害怕退缩。”

老者道:“少主真要实行自己的计划?”

那少年转过身来,背对灯光,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听他道:“今天死了的宋衍、田甲等人泉下有知,必为我作证:我荡意虎此行倘不能扫清君侧,荡平周军,有如此璧!”说着一把将那块白璧从鼓把儿上扯下,不等那老者叫出声来,已经啪的一声摔碎在石上。

待老者看时,白璧已断为七、八块,再也无法拼合在一起。那璧上本有一条血色痕迹,一摔之下,露出了璧内的部分,更是嫣红如血,在夜色下甚至有些发黑。老者颤声道:“少……少主把大王赐予的……风啸……白璧……”他激动得手直发抖,不过总算说话利索了些,“这、这璧珍贵异常,大有灵性,就算大王不降雷霆之怒,老奴怕也于少主不利啊!”

荡意虎哼了一声,道:"不用你担心,我此行回来,早已不报生还之念。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不利的?

走吧,大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说着跳下大石,向沼泽中的密雾走去。

那老者呆在当场,过了半晌才叹息一声,将风啸白璧一块块放入怀中,紧紧跟上。

他们在雾中走了片刻。雾气虽然又重又闷,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荡意虎却像回了家一般,明明是一整块沼泽,他却沿着一条看不见的弯弯曲曲的道路左转右转,鼓声咚咚咚地忽隐忽现。行不了多久,脚下出现一条小河沟,荡意虎不得不停下来等那老者赶上来,将他背在背上,一步一步地蹚过河去。

他们上岸后,只往前走了不到十步之遥,一面似乎从天顶上垂下来的巨大城墙便赫然出现在眼前。城墙用巨大的灰条石一块块镶嵌而成,严丝合缝,连草都长不出一根,仅仅是看上一眼,便让人生出难以撼动的感觉。那老者掏出一根小小的符文烟火弹,砰的一声放到空中。只听见头顶上一声闷响,除了流动的雾气,什么也看不见。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吱吱嘎嘎的声音。一台勉强可容下三人的吊篮从空中垂下,一名全身披挂整齐的武官站在篮中,待吊篮落地,便深深地行了个礼,口称:“属下郑可当参见少主!”

荡意虎挺身受了他一礼,冷冷地道说:“郑可当,我在城外遇袭,宋衍、田甲二人已经殉国,你去通知他们的家属,由他们自己从子侄中挑选一人出来,充任我的卫队。”

郑可当恭敬地说:“少主为国亲身犯险,虽然难能可贵,但属下还是要恳请少主善自珍重……至于宋衍、田甲二人,身死殉国乃是本分,少主仁德,惠及子孙,他们必定感少主大恩,愿肝脑涂地,为少主效劳。”

荡意虎一面由着他二人将他抱进吊篮,一面道:“我多日未回,城中的防务进展如何?你可曾按我的吩咐,每日杀掉一人,以儆效尤?”

郑可当道:“属下谨遵少主的吩咐,每日午时挑选一名工作不力之人,在二门外斩首示众。眼下各门、各部的防务皆已齐备,民情汹汹,愿为大王效死而后快。”

荡意虎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吊篮晃晃悠悠,似乎永无休止地上升。他突然又道:“那么……你收到我最后一封信了吗?”

郑可当似乎被雾气所冻,有些迟疑地说:“属下……收到了。”

“可有照做?”

“……”

荡意虎眼光冷冷地扫过来。他虽生得清秀,像个秀丽的女孩子,可是一双眼睛冷得像冰,郑可当全身一抖,若不是吊篮实在太小,立刻就要双膝跪倒。

荡意虎摇着拨浪鼓,看也不看他一眼,一字一顿地说:“今日我就当作你没有收到信。重新说一遍:限你明日之内,按照我的安排,把烟火、油、柴、硫磺等物齐备,听清楚了没有?”

郑可当两眼一闭,道:“属下……听清楚了!”

荡意虎拖长了声音“嗯——”,再也不开口了。那二人低眉顺目,也不敢发出丝毫声音。寒夜中只听到拨浪鼓无精打采地响着。

他们没有升到高大堰都城的顶端,而是从一扇城墙上开启的密门中进入。穿过一条狭窄的通道,直接下到城墙下的地下驰道中。数百名黑甲黑盔,以赤金面具覆面的卫队在此等候多时,一见到荡意虎大驾,立刻哗啦啦地跪倒一地。荡意虎一声不吭,被抱上早已准备好的便车,立刻飞驰而去。地下驰道直通堰都内宫,沿途按照他的命令,已经设立了许多爆破点,许多徐国术士正在昏暗的石壁上书画火行符文,只待一开战便立刻炸毁驰道,切断内外城的一切联系。

片刻之内,便车已驶出地道,从内宫一处高大的庙堂中穿了出来。夜色中,内宫几乎一片昏暗,只有数十点微弱的灯光勾画出驰道的方位,清脆的马蹄和车轮沉闷的辗轧声在石制宫室内回响。荡意虎本来闭目安坐,突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响,他转头四下看,然而一切都隐藏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只是每当马车从一扇悬着灯的门前快速驰过时,那种声音便大一些,其他时候,更像是空无一人的城市中空洞的回响。

渐渐的他明白了。这并不是一座空无一人的城市。还有许多人居住在这里,只是现在看不到——他们都躲在黑暗华丽的宫殿里面,胆怯地向外张望。那种奇怪的声响正是这数不清的人们共同发出的压抑的唿吸声。

荡意虎背上一寒,连抖两下。那老者低声道:“少主,你冷吗?老奴……”荡意虎打开他伸过来的手,恶狠狠地说:“把手拿开!”

马车颠簸了一下,驶上一条长长的上坡,坡的两旁顺序排列着数十栋高大的石台,那是荡意虎再熟悉不过的徐国卿事寮,但现在只看得见黑压压的影子。长坡的前方终于出现一栋被月光照得发亮的巨大宫殿,正是徐王堰居住的重华殿,黑暗中众人绷得紧紧的心弦才稍微放松了一点。宫殿前一百丈处,便有大群身着紫色盔甲的内廷卫守护,马车不能再进去。荡意虎被抱下马车时,另有一百多名早已等候在旁的男女老幼,看模样是宫廷内府仆从,却统统穿着藤甲,手持刀枪,一见荡意虎,立刻哗啦啦地跪了一地。

荡意虎满意地嗯了一声。两名年老仆妇上来,为他更去脏衣,换上一副精心打造的小盔甲,头盔上竖着两根长长的白羽,在夜色中分外醒目。

内廷中早有步辇等待在旁,服侍他坐上。所有人都默然不语,紧张有序地忙碌着。须臾间一切停当,三十名内廷卫在前,十六人抬着小小的荡意虎,那老者与郑可当等十余名甲士在后,沿着被月光照亮的那条百丈长的斜坡疾步而行。重华殿的大门开了一条小缝,露出些微光亮,旋即闭上,偌大的内廷重新静默在冷冷的月光下。

与从外面看到的完全相反,大殿中灯火通明,天花板、藻井上装饰的数不清的珍珠琉璃宝器在数十根巨烛的照射下,反射出五彩夺目的光芒,众武官乍从月光地里进来,一时间几乎睁不开眼睛。

内廷卫们服侍荡意虎下了步辇,便齐齐退下,带上大门,一丝声音也没有。门和窗上全都用锦被蒙得密不透风,难怪从外面连一丝灯光都看不到。但大殿里丝毫也不感到气闷,反而时时有微风拂面的感觉,显然另有通道与外界相连。

重华殿是徐王堰的寝宫,一座三尺多高的楠木台占据了大殿中超过三分之二的地方,从殿顶垂下的织锦将木台遮蔽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供群臣朝见的地方不过十五、六丈大小。已经有数十名高冠宽袍的公卿贵族等候在殿内,荡意虎等人一进来,顿时显得拥挤了许多。众大臣一个个面红耳赤,似乎刚刚还在激烈争吵,一见荡意虎及其随从全身披挂,杀气腾腾,立时变了脸色,嗡嗡的争吵声也慢慢低落下去,终于无声无息。

因司城荡意储不在殿内,内廷宰宋雍便是当朝最大。他早已不服荡意兄弟在朝中跋扈,此刻荡意储倒了架子,便不再将才满十四岁的荡意虎放在眼里,咳嗽一声,道:“大胆荡意虎。这是大王起居行在,你居然敢拥兵直入,且剑履不解,该当何罪?”

众人闻言,同时动手解下佩剑,荡意虎拨浪鼓一摆,道:“不必了。”众武官怔怔地停了手。宋雍顿时脸如寒霜,想要再说,却又忍住。

荡意虎摘下白羽紫金盔,那老者上前一步,双手接下。荡意虎眼光从在场的衮衮诸公脸上一一扫过,说道:“这些都是忠心耿耿追随大王,为大王护卫堰都城的各墙、各门、各寺、各殿的领兵之人,此刻周室大军压境,随时可能攻城,他们不随身佩带武器,拿什么来拱卫大王?难道像诸位大人一样,靠口舌来打仗吗?”

他个头瘦小,裹在盔甲中甚是滑稽,声音又脆又嫩,可是话说出来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威严,众公卿受他眼光所迫,一个个转头不语。荡意虎冷哼一声,带着众武官上前几步,齐齐拜倒,朗声道:“臣——荡意虎、父夷齐、郑可当等,叩见大王!”

帐幔无风而动,过了一会儿,一个疲惫的声音慢慢地说:“是……阿虎啊……你回来了。”

荡意虎听见徐偃王的声音,脸上情不自禁现出激动之色,再叩头道:"是!大王!微臣……护驾来迟!

大王……微臣去后,大王一切可好?"

徐偃王懒懒地说:“孤有什么好不好的……倒是你,孤听说你便衣简从而来,在城外险些遭遇不测,可曾伤到哪里?”

荡意虎再叩首道:“累及大王牵挂,微臣该死!微臣乃是迫不得已,才简从而入……微臣的属下以死相拼,保得微臣二人无恙。”

徐偃王道:“那就好,那就好。你哥哥受伤甚重,要是你也有什么意外,孤可怎么对得起……咳、咳咳!”他的声音虽然轻得若有若无,可是语气里至诚的关怀还是听得清清楚楚,荡意虎心头一热,道:“微臣兄弟无能,累及大王牵挂!微臣……微臣听说哥哥受伤,恨不能插翅飞回,可是微臣深受国家重托,又不能……”

徐偃王道:"罢了,孤也知道你难。你这不是回来了吗?你也太冒险了,须知你此刻身系多大责任……

孤……孤听说,放走你们二人的,是一个叫做伯将的人?"

荡意虎道:“正是,是一名年轻的齐军武官,微臣看他的服色,似乎是高级官佐。难道此人便是打败我哥哥的伯将?”

徐偃王叹了口气,道:“还有几个伯将呢?不过……你的哥哥败得蹊跷,孤也想知道,这个伯将到底是何等样人?”

荡意虎细细回忆,道:“这个人……面相上看,似乎十分聪明,但据臣看来,并无多大用处。”

“哦?”

“臣等一行二十余人,冒死穿越封锁线,而且还杀死了数名齐军,如此紧要关头,他居然问也不问,就放臣二人离开。这个人在战争中还维持假仁假意,不肯对老、幼下手,试问怎么能担当大事?”

徐偃王“哦”的一声,稍停半会儿,又问:“父夷奇,你也见过伯将,你觉得如何?”

那老者上前一步,叩首道:“启奏大王,老奴以为此人将来必为齐国栋梁,令天下诸侯惊心。”

荡意虎惊讶地回头看他。父夷齐道:"姑麓山大战,周军大胜,而齐国右行伤亡惨重,最多只能叫惨胜。征徐大军中,最恨徐国的当属齐人。可是这个人却坚守他的道义,战争再残酷,也不对老、幼下手。

一个有所坚持的人是难以战胜的。老奴以为,此人深不可测,储大人败于他手,也许并不是那么匪夷所思之事。"

徐偃王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好半晌才漫声答道:"你说得,似乎有理……公卿大臣们正在朝议,说……

荡意储丧师辱国,该当……该当如何处置?"

荡意虎趴在地上,微微颤抖了一下。但他早知会有这一问,一路上绞尽脑汁,想的全是这件事,始终没有头绪。他本来还以为徐偃王会让他造膝密陈,现在却当众问了出来,心中一紧,一时没有答话。

宋雍本来率众臣朝议,正在势头上,可是听到徐偃王与荡意虎的对话,君臣之谊似乎丝毫未受荡意储败绩的影响,不禁有些丧气,见徐偃王问起,只得咳嗽一声,道:“朝中大臣们也是公议……次帅杜宇在妙峰坡死战殉国,为荡意储吸引了王军的全部主力,荡意储以一万四千之众,居然没有打下小小的齐军右行,最后还落得受伤而遁,弃大军于不顾。他身为司城,掌管全军,不负责任,何以服众?如今国人抗敌之心不坚,城中流言四起,甚至传说老百姓半夜都到南城聚集待旦,一旦敌军攻城,便从南墙逾走!不定荡意储之罪,何以稳定军心民心?”

荡意虎趴着听他说完,咽了口口水,道:“臣兄丧师辱国,无可争辩……如何严惩,由大王与众公卿定夺,国家之事,岂能因臣兄弟而废?臣身为亲属,理当避嫌,请大王恩准。”

宋雍哼了一声,道:“说得轻巧。荡意储一人生死,微不足道。可是丢下国家,如何收场?眼下我国风雨飘摇,堰都被围,举国震荡,而城中已几无可征用之人,危在旦夕。你兄弟二人统领军权多年,国家败亡至此,难道没有责任吗?”

荡意虎抗声道:“国家败亡,臣兄弟二人就第一个倒在阵前!如果诸位大臣要帮姬瞒的忙,现在就除掉我兄弟二人,自毁社稷。敢问我死之后,还有谁能来统领徐军?”

跟在他背后的众武官一起跪下,大声道:“臣等愿追随储大人、少主,誓死效忠大王!”

宋雍脸上肌肉抽动,正要勃然大怒,徐偃王在帐幔里轻咳一声,众人一起噤声。

徐偃王对争论不置可否,却道:“阿虎……你这次出去……给徐国……给孤……带了多少援军回来?”

荡意虎扫了宋雍一眼,叩头道:“启奏大王。大王天恩浩荡,广被苍生,微臣出访各国,所到之处,民皆愿为大王踊跃效死。臣此次回来,共带回奄、漆、滕、僬各国军队共一万八千大军,马六千匹,甲一万件,弓、矢、兵器不计其数。此刻已在城外观月岭下待命。”

他话音刚落,大殿中顿时一片哗然。刚刚还一个个面如死灰的公卿大臣们脸上的忧色一扫而光,虽然徐偃王还未发话,按理不得喧哗失态,可是众人还是忍不住笑逐颜开,交头接耳,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宋雍身为首辅,自然更是大大地松了口气。转念又想荡意虎立此大功,必然惠及其兄长,看来荡意储纵然不会立刻复职,想要彻底扳倒他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愉悦之情不免大打折扣。

徐偃王在帐幔中,众人看不见他的神色,不过听他长长叹息一声,似乎也是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才道:“阿虎不愧孤的智将!既然现在有此生力援军,该如何守城,众卿有何见解?”

大殿中一阵沉默。宋雍几次张口欲说,可是想想军权全在荡意兄弟手中,自己说了也是白搭,不禁有些气馁。

荡意虎从容地说:“是。大王容臣禀来。”点了一下头,一名武官从身上背着的木套筒中取出一卷长长的素绢,走上前来,徐徐展开。众人都识得此图,正是堰都城及其周边山川的地理图志。徐人习惯用土黄色标记代表敌军,在这张图上,围绕堰都城星星点点何止百余个土黄色印记,不问可知是城外那支庞大得几乎摆不下的征徐大军。周军围城虽然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但众大臣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都城被围的壮观场面,颇为震撼。在堰都城中用赤砂画了许多标记,却不知道作何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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