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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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外表狂妄如昔,心里却微觉后悔。悔意轻微, 但是非常明确, 让他想忽略都不行。
方才, 画舫显然不想攻击渔船,所以用铁桨推开他们后, 径直驶往不同方向。他文雪岸从中读出的信息是:五湖龙王不在,可以大开杀戒了。
那时他居然没想到,对方之所以退走, 并非是因为惧怕他, 而是出于其他原因。
许天衣不怕千个太阳, 剑法与他相差无几,甚至可能强过他, 迫使他非偷袭不可。他跟踪许久, 找到五六次偷袭机会, 都无法保证成功, 只得临时收手。期间白愁飞多次催促,要他赶紧杀了这位追查血案的剑术高手, 导致他失去耐性, 转而寻求龙八太爷的帮助。
他成功了, 得手了, 在许天衣胸口炸出一个大洞。他本应见好就收, 却怕他临死时泄露天机,更舍不得温柔这小美人,利欲熏心, 兼色心大起,紧追着不断拉开距离的画舫,二话没说便跳了上来。
事情发展到这里的时候,仍有挽回余地。他可以不进船舱,选择较为开阔的场所,一个个杀死朱雀阴兵,或者把他们当作盾牌,抵御程英的剑。
到底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进舱,为什么轻易动手,陷入被人前后夹攻的险境?
程英出招,剑意里未露杀气。毫无疑问,她不愿意杀人,只有迫不得已时,才会动手取人性命。怎奈天下第七成见在先,下意识认为她差得远,发觉落英剑诀风姿绰约,如同雨后青山、树下芳草,成见瞬间更深,再未想到她和许天衣差不多,胆敢硬顶千个太阳。
势剑升至巅峰,锐不可当。落英剑亦陡转凌厉,知难而上,将他裹在无数银箭般的剑气中。
陆无双手里的弯刀,看似由纯银打造而成,却比银子坚硬锋利的多。刀锋弯如新月,弧度很浅也很动人,堪比主人的两道蛾眉。
她境遇坎坷,性格狠过表姐,极少手下留情,一出手便是杀招。此时刀出如风,凌厉的刀气喷涌向前。弯刀似在啸鸣,发出狂风吹过缝隙的嘶嘶声。刀是弯的,刀招竟然也屡走曲径,一如她捉摸不定的心境。眨眼间,这股寒风已拂到天下第七背后,激的他背上汗毛根根耸立。
天下第七总算明白,她们为何不惊不怕,各提刀剑迎上前来,只因她们的确有这份实力。
他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从来只招惹比自己弱小的对手,手底冤魂超过千人,却没一个有资格和他相提并论。他出道以来,像今天这样,因轻敌而危机重重的遭遇,简直屈指可数。
更气人的是,舱**有三名女子。两人出手攻击他,另外一个年轻姑娘呢,样子长的不怎么美,除了一双眼睛之外乏善可陈,却最为大模大样,至今还蹲在地上,背对着他,悉心检视许天衣,好像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强光倏起倏落,代表剑势从盛转衰。衰落之前,强烈的剑光与剑气扫灭所有灯烛,才使舱中暗淡无光。天下第七以一对二,抵挡落英剑与风刀,心下正迟疑难决,鼻子却突然抽动起来,像是嗅到了生姜和大蒜磨成的粉。
烛火一灭,清香随之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透梨子似的香味。这种香气能够致幻,而且*鼻腔、肺脏、胸腔,令人无法控制呼吸,只想一口气打它十来个喷嚏。
天下第七学艺于元十三限,内功炉火纯青,不输于天下任何一个门派。但不知怎么回事,他无力抵抗这香气,每换一口气,鼻子就痒的忍无可忍,双眼亦开始渗出泪水,实在很不好受。
那名蹲着的纤瘦女子,像是蹲的厌倦了,姗姗立起,转身凝视着他,回答道:“龙王?龙王马上就到。”
昏暗的船舱里,她双眼愈发明亮动人,仿佛包含着无数智慧与经验。天下第七瞥见这双眼睛,刹那间福至心灵,想起一个神秘的名字,一个神秘的人。他脸色遽变,大喝一声,原地拔起,用头顶撞破船舱,撞出一个大洞,顶着满头木块,跃至画舫上方。
夜风轻拂,下游传来于氏兄弟的愤怒喊声。他们正在怒吼他的名字,“文雪岸!”
天下第七为杀许天衣,无视恰巧挡在许天衣前方的司空残废,用势剑把他一并杀死。直到这时,于氏兄弟才发现司空残废已经死了,而且是死在自己人手里。
司空残废利用他们,他们也倚靠他,取得不错的地位。如今他死去,他们顿时成了八爷庄的两名普通部下,从三神君变成两杀手,失去加官进爵的希望。
天下第七嘴角微挑,露出不屑一顾的冷笑。他现在当然没空理会他们,就算有空,也不会在意他们怎么想。
他对危险的预感无人能比,发觉名震南方的“毒手药王”也在,心底当即一个激灵,见势不妙拔腿就走。事已至此,他连温柔一并放弃,只想迅速离开这只画舫。
她们三人合力,足够困住他,杀了他。其实他不愿承认,但他的直觉非常不听话,动员全身每块肌骨,尖叫着告诉他,逃跑的时机就在眼前。他不是许天衣,他至今尚未受伤。如果他纵身跃入河水,闭气游上岸边,那么……
于氏兄弟的叫嚷声倏地断绝。
两船虽然分开,但还没分到望不见彼此的地步。天下第七扫视四周,发现他进舱期间,阴兵已各自拿起一把诸葛连弩,面无表情托起弩机,搭好弩箭,冷冷望着舱顶的他,却迟迟不肯发射。
他惊了一惊,转头望向渔船,恰好目睹河水里升起一个人形黑影,一手一个,拖住于寡和于宿,老鹰拖小鸡一样,把他们轻松拖下汴河。
那处河水剧烈晃荡,掀起片片白沫,荡出阵阵波纹。弹指之间,细浪迅速平息了,唯有波纹继续往外扩散,搅乱原本平静的河面。这仅证明了一件事:水底挣扎的两个人已经死去,而死人是不会动弹的。
像是要验证他的猜想,于氏兄弟的尸身很快浮上河面。两具尸体均在流血,从刀口往外流。刀口细长狭窄,流血不多,刚好够天下第七看清楚。
他瞳孔骤缩,双腿本来微微弯曲,预备发力,这时重新挺直。他看到尸体时,也看到黑影像河中巨鱼,迅捷无伦地游向画舫。速度之快,超乎他的想象。他从未想过,世上竟然有人能在水里施展轻功。
画舫不再逆流行驶,转为顺水而下,似乎是要迎接那黑影。
至此,天下第七就像刚才的许天衣,明明身处阔大的汴河,却是四面楚歌。下方站着手提银刀,好奇打量他的陆无双,上方是紧追画舫,转悠个不停的铁翅苍鹰。
至于水里,他马上跳水的话,或许尚有一线生机。但他心知肚明,自己绝对游不过那黑影,而千个太阳的强悍威力,在水底也将大打折扣。
通常而言,被人看做怪物的是他,而非他的敌人。多年以来,他不断游走各地,一边满足心里的杀人嗜好,一边用杀人换取好处。他一向心狠手辣,无论男女老少一并杀尽,俨然成为乡野怪谈的主角之一。四大名捕追查他的踪迹,同样被他因地制宜,轻松逃走,使得线索中途断绝。
但今天,他变成了无助的凡人,而水里的黑影才是怪物。他瞪着眼睛,一张长脸上,肌肉不住抽搐颤动,看上去愈发骇人。傻子都能猜到,水里那个怪异东西,除了水性通神,踏水如履平地的五湖龙王,再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汴梁位于黄河附近,所以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里,都有精擅水性的人物。不过,他们和龙王一比,差别就像刚学游水的孩童和海中鲨鱼。
天下第七瞪着他,眼睁睁看着他*近,双腿情不自禁发软,身体也不由自主发颤。等死的滋味居然这么可怕,这么肝胆俱裂,真是令他惊讶。他杀过许多人,却是头一次感受到这种绝望。
他的大脑拼命工作,已是想尽了办法,却没有一种可以付诸实施。
杀人?杀不了。生擒总管为人质?生擒不了。跳水?那等于把自己刷洗干净,送进龙王大张的巨口。难怪阴兵手持弩箭,却只包围,不射箭。他们都很清楚,他现在是走投无路,被困在一个松松散散的陷阱里。
他口干舌燥,赶紧伸出舌头,伸的很长,用力舔舐毫无血色的嘴唇。
他想,要是不理会白愁飞就好了,要是选择陆地而非汴河就好了,要是把活着的**青龙都带来就好了,要是任凭许天衣逃开就好了,要是没有觊觎美色的心,就好了……
他越是想冷静,越是生出五花八门的无用想法。下游人声鼎沸,船舶渐多,如镜的水面倒映着船上灯笼,映出亮闪闪的灯影,显得十分热闹繁华。但他可以确定,在他接触其他船只前,五湖龙王足能杀他十次八次。
这时,程英倒提长剑,缓步走出船舱,立在陆无双身畔。她们一个文雅秀丽,肤光胜雪,一个皮肤微黑,俏丽灵动,却用同一种表情,静静盯着他看,似是在看某种奇异的动物。
陆无双蹙起双眉,诧异问道:“你……你就这么站在那里了?”
她说话之时,河面哗啦一声轻响。一个全身漆黑,没有半点杂色的人影冲出河水,漠然盯视天下第七。她上半身露出水面,下半身深藏水底,犹如传说中半人半鱼的鲛人,随着河水流动。
天下第七喉咙收紧,勉强挺直脊背,忍住想要求饶的渴望,缓缓道:“你们能不能放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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